我的父親

文/蓮花一勇 2001年9月14日

那一日在鏡子中看到自己面相，不知怎的，忽然憶起過世的父親，心中升起陣陣顫抖。

應該是因為父子連相吧，每當自己因生活的變故而產生面相上的變化時，我就會記起父親的音容相貌。

父親的一生受過太多的苦，坎坎坷坷，曲曲折折，所幸他是個樂觀的人。

梁家雖然原籍於湖南長沙，但父親是出生北京的煤渣胡同。

幼小受到嚴格的私塾教育，父親寫得一手好字。

不幸的是，生不逢時，在那硝煙乍起的戰爭年代，一切生命注定是要遭受劫難的。

父親入了黃埔軍校。又被國民黨派去美國留學，學習航空機械。

記得父親後來告訴我，那個飛行中隊，訓練飛行鷂子翻身時他前後的隊友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人。

性命是保住了，但苦難之海卻沒有辦法逃脫。

縱然父親因為參加志願軍，抗美援朝，但解放後的每次運動他都難以逃脫。

三反、五反、大躍進、大災荒、文化大革命、批四舊、鬥私批修，……一切的運動，一切的苦難他都一一遭受。

掛牌遊街，被群眾批鬥，跪板凳，關牛棚……他無一倖免。

有時，我真的難以想像，一個人如何能夠承受得了這麼多的磨難，假如是加在我的身上，我能夠嗎？

在家中三個孩子中，父親對我的期許是最高的，他希望我長得高高的，不要像他那麼矮，所以小時候每個月他都用尺給我量一量，在牆上做個記號，盼望著我長高長大。還記得每次量過比上一次高時，父親那快樂的表情。

當然，父親更期望的是，我能夠成材，成為有用之材。從小他就教我們三個孩子英文，所以我的英文從小學、初中、高中都是全校最棒的一個。

還在初中，他就很重視我的學習，一直念叨著要我考清華。高二、高三時，我也不曉得那裡來的毅力和勤奮，我沒有寒暑假地學習，每天四點起床，晚上十一點才從學校回家。冬天過年了，還一個人披著棉衣，點著油燈在學校獨自一人用功。

相信是感動了上蒼，我竟然真的考上了清華大學，那份全家的喜悅，今日想起來尤為感動。

父親，您那時臉上充滿了欣慰的笑容啊！

哥哥出國了，姐姐出國了，我出國了，三個留學生，留給家中的父母的卻是無盡的寂寞和困苦。

我們在國外學習著，適應著，慢慢成長著，一切從頭開始，而父母在家中卻已經走向了衰老，接近了死亡。

一恍數年，父親已接近八十歲了。他的身體因為多年的創傷已經病入膏肓了。

我們接他來巴西時，他已是步履蹣跚，氣喘噓噓了。

在他最後的一年多的歲月中，我們做兒女的只有帶他去醫院，和每周去一個地方玩玩走走，希望這世界能多給他補償一下生命中的苦難。

他終於不能動了，躺在床上，戴著氧氣瓶，然而他依然有著樂觀的笑容，問醫生什麼時候能好，當他知道自己無救時，還安慰母親說，「還耽心什麼，我都把你交到他們手裡了。」他知道我們會很好地很好地照顧媽媽的，他可以安心走了。

在這生命最後的歲月裡，當他知道我和姐姐一同在學佛，在修密法時，他亦欣然接受了，我們曾一同去佛堂，他贏得了所有同門的喜愛，我把師佛的錄音帶、錄影帶給他看，他都高高興興，興趣濃厚地聽看了。

他也持上師心咒，誦地藏經，唸阿彌陀佛聖號，他的臉上縱然有歲月留下的種種痕跡，卻總是能帶著微笑。

爸爸走了。

走的時候，我正在他的枕邊。

那時我不知哪裡來的思想，我對著他耳邊講了這樣一番話：「爸爸，您的一生是非常有意義的一生，將這家承擔、維繫，將三個孩子撫育成人，爸爸，您是我們的驕傲，您是我們的榮耀，此時，您的一生應該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了。……」

那一瞬間，彌留之際，殘喘的父親停止了呼吸。……

從白事誦經，到火葬，到送骨灰到金閣寺……我都沒有流過一滴眼淚。這兩年來陪母親過日子的歲月亦不曾經。

不知怎的，今日在這夕陽西下的美麗的白沙灘，我的心卻開始流淚了，我的鼻子開始唏唏作響，視線開始朦朧。

父親慈祥的笑容彷彿從海上升起。而我的心則彷彿被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融化在這大海的蕩漾微波中。

父子之情是難以言說的，父親的榜樣是永恆的，父親在百千磨難後的微笑是我心中永遠的、永遠的敬意。

我的內心深處希望，希望自己在未來人生之路上，在經歷百轉千迴的磨礪後，能夠永遠地在臉上掛著父親那樣的微笑。

巴西真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