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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8/02 23:09:53瀏覽2512|回應16|推薦130 | |
先父離開世間已經三十餘年了,除了去世後的那一兩年內,想到他時或節日裡會有一股揪心之痛外,之後這三十年間,忙著養家餬口,忙著在職場衝鋒陷陣,忙著與人交際應酬,忙著與家庭孩子親子互動;父親的影子漸行漸遠了,模糊了,甚至他的忌日有時還得需要被提醒,清明掃墓感覺悲戚的情懷也淡然許多--- ******** 邇來常常佇立浴室大面鏡子前顧影許久,鏡中的人儼然就是父親的樣子,人生無常生住異滅,不經意就到了色衰的年紀,父親年輕時的形象,我尚小記憶模模糊糊的,只能從照片捕捉知道。他老了正值我壯年,那時他的模樣不正是我此時的翻版嗎,人很奇怪,以前忙碌沒多餘空間想,最近是閒了才因而常想念他嗎?卻好像又與時俱增,想著想著有時還會泫然欲泣或對鏡中哽咽,並不是顧影自憐,欲哭的樣子還真的是醜了。
是因為設身處境,體會猜想父親那時的心境孤寂嗎?但至少那時候有母親相互陪伴啊,是自憐我現在自處的空巢老人嗎,但這是我自選的,且現在還能走東往西。是悲嘆父親因內戰,離開他親娘至死未能回歸故里嗎?三十餘年來我都沒有此刻來得敏感,是自己的心境轉變成一種脆弱吧------ ******** 八二三炮戰那年,正值父親負氣離開公職第二年,他自己摸索學做油條包子,油條炸得四不像根本沒人買,加上風聲鶴唳烽火連天,雪上加霜。幼小的我根本不知害怕,與母親躲防空洞,父親還得回家去張羅食物,帶去餵飽我們。
彼時的戰地金門,看電影是最時尚的娛樂,母親迷上看電影,只要好片子在忙也要從山外商店街,帶手電筒走向黑漆漆的郊區,約兩公里路程去南雄師部「飛虎電影院」看電影。(後改名南雄電影院)。 六一九砲戰,係因美國總統艾森豪訪台,中共不滿,而在六月17/18/19三天砲擊金門,發射了十七萬餘發砲彈。這是繼八二三炮戰以來最慘重一次。我六歲,已經懂得懼怕了,當天炮戰未發之際,中午媽媽還去南雄看電影,砲戰說來就來,漫天狂囂,彈片咻咻响,轟炸聲此起彼落不稍停歇,滿街鄉民抱頭逃竄,父親也懷抱弟弟牽我連拖帶拉,先跑離家較近的防空洞,但是裡面已經擠滿了人,外面一堆人還拼命往內擠,真是要命,稍一不慎窒息的話,就釀成更大的悲劇。 這時有民防員高喊營部大洞開放了,趕快移動過去,(軍區管轄大型防空壕,俗稱大洞),要我們移去那兒避難,父親又帶著我們往較遠的大洞跑去,進入裡面果然寬敞乾淨,還有空間可以讓大眾席地而坐,媽媽也趕到了,我內心方驚悸甫定,別人家帶有地瓜花生雜糧充飢,我們沒田沒地,三天母子吃在洞裡睡在洞裡,都是父親隻身回家張羅,有人說老王當過兵不怕死,真的是這樣嗎?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呢。 ******** 炮戰過後,黃口小兒相繼出生嗷嗷待哺,父母親擔子也重了,在地人至少可以種雜糧種菜捕魚過活,咱僅能租店面做小吃生意,父親總是窮則變,變則不一定通,看見別人開冰果室高朋滿座,僱用的姑娘笑容可掬,與阿兵哥打情罵俏,生意可興隆了,父親也改開冰果室,但是僱不起姑娘,生意自然一落千丈,大西瓜香瓜擺著爛,裝潢租金照付,根本就入不敷出。
鄰街老鄉開的是小有名氣餐廳,生意很好忙不過來,拜託父親去幫幫忙,父親閒著也閒著,答應去那兒幫廚,幫廚到打烊,吃過飯方回家,每次都略有微醺,帶了些滷料好吃炸雞烤鴨,鍋貼什麼的,我們小子們也跟著爸爸有口福,也吃得痛快,總盼望爸爸能天天去幫廚,回家帶有好料可吃。 ******** 不久媽媽學會炸蚵嗲,爸爸也開起了餐飲店,煮麵、滷滷味、小炒、水餃鍋貼幾乎全包,彼時駐守金門稱有十二萬大軍,阿兵哥滿坑滿谷,假日穿草綠色軍服的,購物閒逛打撞球看電影吃小吃,處處人潮充滿商機,咱家生意可紅火了,忙不過來還僱了跑堂端麵送菜,假日或放學我也變成小跑堂了,端麵洗碗洗菜,那陣子父母親確實攢了錢,在熱門商區中正路購買一間店鋪,繼續經營餐飲業。那年我十一歲。
記得有一天晚上七時許,距離打烊還有二個鐘頭,來了兩個身穿襯衫西褲中年人,向老闆預定50碗肉絲麵,起先父親不想接這筆生意,因為時間倉促了,備料不足碗盤也不夠,但來者再三誠懇拜託,說明原因等等,父親只好向鄰街老鄉借了料、碗等等,燈火通明忙得暈頭轉向。
空碗像操兵一排排列隊,爸爸將黃麵條煮熟了,用漏勺撈起來放到盆裡,家中成員包括我,將手洗乾淨後,用手一把一把抓著麵,放在碗裡,爸爸再將一鍋煮好的高湯,用勺一瓢一瓢添加進麵碗裡,接著上面再鋪上炒香的肉絲。
50碗肉絲麵做好了,客人也到了,約九時不到,一車車中吉普車停在咱家附近街道,下來有男有女,女的有的很漂亮,有幾位小姐還粉墨者沒來得及卸妝,原來他們是海光國劇隊來前線勞軍,結束後來夜霄的。 其中有一位像是領隊人物,特別要求父親再幫他做兩份炸里肌肉,後來得知他就是大名鼎鼎;唱老生的胡少安先生,他吃了炸里肌肉直誇老闆手藝好,是到金門吃到最好的,他們回後,父親笑笑說:人餓了吧,吃什麼東西都是美味唄,父親不覺得手藝真好,但也是因為勞軍者的愛國心,父親才同意接這筆辛苦的訂單 ******** 金門兵力逐漸縮編,再也沒往日那般榮景,生意不好做,久久來叫一碗麵,也要重新生火折騰似的,父親不想做餐飲了,改搭燒餅,(俗稱閩式燒餅,其實燒餅是老廣帶進金門來的,並非閩南所特有,包括廣東粥。),爸爸做的燒餅非常成功,層層香酥,齒頰留香欲罷不能,連司令官都派傳令兵來買,生意特好。
店鋪後面原擺設餐桌雅座的,改設成撞球檯室,彼時妹妹長大了,可以照顧撞球生意,這段時期應屬於咱家生意興隆的鼎盛期吧,家中大小雖然忙碌,但身心靈是快樂幸福的,彼時的我沒有住在家裡了,而是在金城東門某一大工廠打工,住工廠久久才回家一趟。******** 那年我在金城某大工廠打工,廠方標到金門酒廠一批不銹鋼大型酒桶,不鏽鋼酒桶需燒焊連接,廠方對不銹鋼燒焊技術並未到位,電請了台中某焊條公司推薦一位燒焊技術專家蒞金,專做燒焊酒桶工作並技術指導。
這位翁姓專家大我兩三歲,工廠有十餘位工人,他卻獨與我特別有緣,下工逛街吃東西,在寢室聊不完的話,就是他啟發我的「台灣夢」,說那兒風景有多優美,那兒女孩多俏麗大方;還會倒追男生,那兒夜市有多麼好吃的東西,那兒有多高的學藝技術,工作容易找,錢容易賺,聽得我出神滿滿憧憬嚮往。
彼時金門與台灣民間根本沒有電話可通,電視收訊模糊不清,(後來華視設了轉播站情況才改善,這是後話)。三個月匆匆過了,酒桶完工也驗收了,逸雲他也要回台灣了,我悵然若失依依不捨,我倆還取了筆名,我取「俊逸」他取「逸雲」堅定今後不論去台灣或書信來往,都要用這名,表示我們追求的是安逸,要做一輩子的瀟灑朋友。
逸雲回台後或許他很忙吧,頭先還回一兩封信。之後再也沒有回復了,我嚮往到台灣,青年人有的是理想抱負,應該往遠處飛,雖然金門人不用服兵役,但是金門自衛隊卻伴隨終身,年輕人不應該老守在這彈丸之地。 ******** 有一天傍晚,悶悶不樂從金城回到金湖家裡,父親正忙著搭燒餅,抬頭看了我一眼說:「回來啦!」我不悅嘟著嘴,沒頭沒腦回了一聲:「我要去台灣啦!」就直逕上樓去睡覺,不知睡了多久,惺忪中看見房裡坐著一個矇矇黑影以及淡淡煙味,一團小星火忽暗忽亮的,哦,父親坐在我房間抽菸著,他打烊後不知何時到我房裡,不知坐了多久?
見我翻身動靜,就問:「怎麼忽然想去台灣了」,我就把逸雲說的種種,大致說了一遍。他沉思一會兒,黑暗的煙火仍不時一明一暗的,他說:「年輕人去台灣闖闖是對的,但是你現在去了,馬上就要抽籤服兵役,又能有什麼搞頭呢 ?」
我說兵總是要當的,早當早免疫,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如果怕當兵,永遠待在這兒,又能有什麼用呢?技術不夠,還不是要派台灣專家來。父親總是慢條斯理的思考,接著說:「我這有個意見你看看,不如你先去考士校,雖然服務時間長了一些,但是可以學習東西很多,而且當幹部是帶兵的,當兵是被人家帶的,你看看何者划算呢。」 是夜談話結論後我選擇聽父親的建議,這是父子秉夜的談話,還真是二人在漆黑中,誰也看不到誰,想著想著我眼眶又濕了。 ******** 來台時曾到過台中按址去找逸雲,他已另謀高就不知去向了,如浮萍之遇,他曾經是啟發我改變人生方向的催化劑。我也到新竹香山拜會父親的至友張叔叔,他們曾一同在金門縣政府任事的好同事。他高興對著嬸嬸說你看小王都長成大人了,那時你父親帶你來辦公室,你可頑皮吶,爬在椅子上往下跳嚇著人了。說這些話,我記得當年家的臥房裡,有一只藍色箱子,裡面隔層有許多黑白照片,有父親當兵的,帶我去縣府玩的,我站在椅子上,樹下的,有母親披婚紗的,這些照片被我或弟妹們都玩丟了,現在只剩下po在網頁下這幾張了。
話說張叔叔很開心,開了一瓶小高粱,嬸嬸炒了幾道可口小菜,年輕時不勝酒力,兩杯下肚就語無倫次了,央著叔叔說說父親的往事,為什麼他總是不與我講些故鄉風情?總是沉默寡言呢?總是悶悶不樂呢?張叔叔感嘆說:「你爸爸不容易啊,咱這一代想家回不去啊,你爸爸仗義借錢給人,總是要不回來,當公務員不屑奉承,被調來調去賭氣辭職,做生意沒專長都要從頭開始學,能把你們這群蘿蔔頭養大辛苦啊」。張叔叔與我把酒言歡,他就比父親開朗善談,讓人倍覺親切,故他能坐穩官職,拜訪彼時,他亦將快要屆齡退休了,一生省去許多勞碌奔波,這就是各有各的命吧。 ******** 父親要我去當士官幹部,他的說法是對的,我真的學習到了許多東西,士校結業後調入士林、七海官邸,擔任衛士六年,先後進修警專、夜大,考取公務人員,雖然沒有大起大落,但是穩穩當當做好坐滿,中上階等的職位直到退休。
那年結婚時台金航空並不普及,甚至說還沒有航班,父母親從金門來主婚,到金門碼頭搭乘輪船到高雄,再從高雄坐國光號到台北,當時中山高甫通車三年,父親很稀奇問車掌小姐說:「高速公路車子不是會很快速嗎?我怎麼覺得不怎麼快呢?」車掌小姐婉轉地解說:「老先生,這是因為高速公路很寬很長,車子也很穩,所以您才沒有感覺它快,現在是100碼了,如果你是站在外面看的話,咻的一下車子就不見蹤影了。可見父親來主婚兒子的婚禮,是期待的心似箭啊,嫌車子開的不夠快,父親緊緊握住母親的手不放,悄悄地說:妳終於熬出頭了。 ******** 弟妹們個個長大,相繼遷台定居,金門的家空巢了,父親擔子也放下了,沒事就走走太湖垂垂釣,體力大不如前,便把商鋪給賣了,想就近在孩子的身邊享享天倫之樂,但當時他所有的子女都正值打拼的年紀,誰有空呢?我每天忙進忙出,假日經常加班,孩子要送幼稚園送小學。
父親似乎邁不出門似,乾坐公寓的籠子,只能偶而去街上租一些影片帶子回家觀看,這就是他所謂退休生活,一生為家奔波卸下了擔子,一時不知道要做什麼好,我連請他吃一頓高檔的大餐都沒有,來台短短五年溘然與世長辭了,父親辭世第二年,政府也宣布老兵可以返鄉探親,早知道會這樣,寧可繼續留父親住在金門的好,平日裡釣魚逛太湖,與老鄉喝茶聊聊天,或者等著等著就盼到了可以回老家一趟的一天,現在說這些都是遺憾多餘了。 ******** 轉眼間我快要接近父親去時的年紀了,相貌慢慢老化,竟然有點像老年的他,父親節前夕,寫這篇文章數度老淚縱橫,可笑,為什麼父親去世了三十餘年後,我才越來越想他呢。但是,三十年又感覺像是幾天前的事,我不會因為空巢的影響,會去自怨自艾,離遠了台北,是自己的選擇,與先父所不同的是我比較愛運動,昨天已經上網申請了8月8日的入山證,我將在爸爸節這一天,攀爬上百岳大霸尖山,以此來獻給我摯愛懷念的父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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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