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懂了為什麼當地人都叫我北仔子，原來我不是這片擁有宗族聚落土生土長的金門人，父親是在那個動亂時代，參與徐蚌會戰敗退到金門的軍人，參予古寧頭戰役的一員，被編餘到軍官戰鬥團的成員。

徐蚌會戰後，國軍損失了二十二個軍，五十六個師，四十五萬人。部隊軍官過剩士兵不足。勉強就「無職軍官」组成「軍官戰鬥團」。「無職軍官」是指沒有跟隨原部隊過來。或原單位在大陸被打垮了隻身來的，或被共軍釋放的。這些軍官經國家訂立一套標準來篩選。

優秀者編隊訓練、有行政經驗與技能者送請政府轉業。素質庸劣者淘汰。整編後軍官戰鬥團以官爲兵，少尉者以二等兵來用，以此類推。並派遣軍官戰鬥團去駐守最容易遭到攻擊的據點，以消耗多餘的軍官。這個舉措對忠貞愛國軍官而言，不啻冷酷無情，刻薄寡恩到了極點。

古寧頭一役後，父親所幸曾在家鄉讀過幾年私塾，具行政力一手鋼筆字尤寫的漂亮。故從軍官戰鬥團甄選到縣府充任公務員，領有薪俸眷糧，生活本可規律安分度日，偏偏敗在官場文化上，雖認真盡責但個性執拗，不喜應酬奉承。不久被調下鄉去當村指導員，上頭三番兩次考核找碴調勤，從后浦調古寧頭-湖尾-溪邊-后沙-官澳-山后，整不倒不罷休似的，頃又接到派令調烈嶼鄉。

父親深覺兩個孩子尚在襁褓嗷嗷待哺，母親又懷上妹妹，彼時烈嶼往返交通僅靠舢舨過渡，金廈海域風浪大不時中共砲火威脅，斷不能因此讓孩子失怙，1957年被逼退成功，憤而離職。

多年後我考到公職，任民政課長時，所屬安養堂有一位江姓管理員，一次閒話家常，聊著聊到父親，竟然這麼湊巧他們曾是同事。聊天那時父親去世有五年了，他一句話讓我霎時眼眶濕熱，他說：「你父親就是太老實了」，原來江先生就是被派去接替父親位子的人，他在那個位置一坐就是十年文風不動，為什麼呢？他說：「當年前線漁民下海捕魚，要經我開條子放行，他們漁獲回來哪個不是撿大尾的黃魚送我家」。

他把魚曬成魚乾，螃蟹醃成嗆，節慶時一罐罐一尾尾往城裡送。我回家問了母親，母親說：「這人可滑頭了，他何止會送禮，魚乾多到去賣錢賺外快了」又說：「你父親初到溪邊接任，漁民確實有來送魚，他把人家給攆走了。」母親當時就說：「你不吃別人要吃啊，可以做做人情送到縣裡去」，父親瞪了一眼說：「誰要吃這些臭東西」。唉，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父親不擅於人際關係，自己受苦也累了妻孩，這是自命清高的結果嗎？

退職後他在山外大街租了一間店鋪炸油條，蒸包子饅頭的生意。人很奇怪離開職場往往想到謀生本能，就是炸油條賣包子或煮牛肉麵這類，但這類技能並不是憑空想像，立馬就可以做出來賺錢，發麵就是一門學問，初期他炸出來的油條可以當鼓棒子敲，那是一包一包送給人家去餵豬。

後來去學去模索，得到要領炸成功了，生意卻不好。彼時局勢詭譎風聲鶴唳，果不其然退職不滿一年，金門八二三炮戰爆發了。屋漏偏逢連夜雨，衰事就這樣接二連三，金門遭受砲戰重創破壞殆盡，瘡痍滿目人心惶惶。

政府為顧及人民安全，派遣了數艘登陸艦艇將金門民眾、學生接送到台灣疏散安置，發給每人三千元救濟金，輔導在台就業等等。母親接獲這個消息，很興奮慫恿父親成行遷台。卻給拒絕了：「去幹啥，那邊人吃人的地方，我在上海就見識過」，抗戰初期父親離鄉投軍，隔年開到上海參與淞滬會戰，腿部還留下一個傷疤，但此時不同，在上海是參戰軍人，戰火猛烈斷垣殘壁必然是的。

然而眼前炮火猛烈，疏散去台灣才是安全嘛。一個此地無產無業的北仔，靠租店來維生的小販，到哪不都一樣，他竟然放棄了讓全家免於恐懼，能立即改善生活的機會，選擇留下來飽受經年砲火摧殘，令人匪夷所思。據說當時災民來台，暫時先安頓在高雄的學校裡，救災總會派人照料提供免費食宿。並陸續輔導就業，這是災民因禍得福的一段歷史。

母親至今仍耿耿於懷：「當初你父親要是肯聽我的話，咱家四口可以領到一萬兩千元救濟金，加上所積攢的一點錢，到桃園鄰近買間小舖定居落戶，做小吃或雜貨店，你們孩子也免受那麼多苦難折磨」。撫今追昔不勝唏噓，當時公職月薪約五十元，以母親的想法應該是可行的，當斷不斷 反受其亂，父親確實被優柔寡斷所害，即使自身條件再優越也難以成事，事後他曾為此事追悔過，寫信給某國大代表求援，但事過境遷，他人亦應付應付不了了之。

懂事以來父親已經定型一個炸油條，賣包子饅頭的人。我們小時候喜歡在臥室裡翻箱倒櫃，看箱裡的黑白照片，那一張張梳著西裝頭，穿著黑色中山裝，胸前別了一個白色圓形徽章，口袋插了支鋼筆，樣子斯文俊秀，與彼時做生意沉著臉不愛講話，不修邊幅的他判若兩人。

瞬間我到了小學三年級，也晉級兼賣油條了，清晨被母親喚醒裹上厚重的衣服，提著竹籃，籃裡鋪上麵粉袋製成的墊，放上一落落油條，再覆蓋麵粉袋製的布蓋，沿村莊聚落叫喚賣油條唷，賣油條唷，一路趕到兵營，在阿兵哥早餐開飯前去賣，回家放下叫賣籃子再趕著去上學。這座沒有路燈的孤島，冬天清晨残星寥落，寒風凜凜，睡眼惺忪提著籃子叫賣，我成了一個賣油條的小孩。(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