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為學生講授《論語》,談及紅衛兵摧毀文化及孔廟,眾人內心均悽慘。學生黃某曾參訪曲阜者,彼言:曲阜孔廟都是複製品,令人大失所望。欸,……
孔廟的斷碑 張恨水 撰
.
公元2007年6月27日。暴雨如注。
我撑傘獨自走在孔廟,聽雨聲憤怒,敲擊著每一條地磚每一片黃瓦,看急流匆匆,奮力洗刷著這塊已變得焦躁庸俗的土地。奎文閣寂然而立,大成殿宛若默哀,十三碑亭僵硬凝固,我仿佛聽到兩千多年前,杏壇前衆賢的齊聲誦讀「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我仿佛聽到那高個子老頭兒在語重心長地教導著「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我仿佛聽到這個獨一無二、被譽爲「天下木鐸」的老夫子絕望地感嘆:「鳳鳥不聖,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吾道窮矣!」「莫我知夫!」
雨烟朦朧,水幕潺潺,如夢如幻,如泣如訴。我仿佛看到這位謙遜達智的老者正席地而坐,借著油燈翻著《易經》,津津有味,頻頻點頭;我仿佛看到諸多的天子們的御輦絡繹不絕魚貫而入,一隊隊、一行行隨從無不莊嚴謹慎。「千年禮樂歸東魯,萬古衣冠拜素王」的場景何其盛大;我仿佛看到戰火頻仍,雷打電擊,大成殿前烈焰熊熊,無數身影狼狽逃竄。
我只有逃離。
諾大的孔林,在暴雨之後尤顯寂寥。「墓古千年在,林深五月寒。」遊人們高聲笑語,看了夫子墓就算結束了旅途,欣然返程了。我獨自朝著林深處走去。
忽然想起米芾的《孔子贊》:「孔子孔子,大哉孔子!孔子以前,既無孔子。孔子之後,更無孔子。孔子孔子,大哉孔子!」他實在不知道怎麽誇好了。
孔子生前確屬失意,既不被王家重用,更不被時人理解,那些忠誠的弟子們跟著他又挨餓又挨打,吃够了苦頭。臨終前七日,這位達天知命的仁者終於掩飾不住內心的失落,對弟子子貢悲歌道:「泰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
之後的孔子,恐怕成了一個謎。一個宗教或某一思想,在幾百年上千年後的發展,離這個創始人的本意究竟相差多少呢?從今古文經之辯、獨尊儒術,到宋明理學,到康梁變法,到五四運動,以至「批林批孔」,恐怕孔子承當的只是被利用的角色罷?這個人,這個人的思想論點,恐怕已是「蕭索風高洙泗上,秋山明月夜蒼蒼」了。
但是毫無疑問,在人類思想史上,孔子永遠是一座泰山,後人無論如何都繞不開他。你可以嘲笑他的學說,你可以任意抨擊,甚至再一次刨墳掘墓,但是你永遠無法否定他的意義和價值。何况,對於每一個正統的中國人而言,孔子早已融入到他的血液裏,早已融入他的生活裏、他的思維和他的觀念裏,或多或少,無可避免。…
不知不覺,來到孔令貽的墓前。林深草密,闃然無人,唯有神獸詭異,石案斑駁。那斷裂的墓碑浸滿了淚水,無聲無息地默默滑下。我仰望墓旁幽綠的柏樹,仿佛看到兩個痛苦的魂靈仍吊在那裏掙扎哭泣。我感到汗水頓消,寒意徹骨,不禁連打冷顫。鷺鷥鳥此出彼沒,啼聲如咽,整個天地幾乎與世隔絕,不見外界聲響,全是凄愴冰冷的慘綠,殘餘的雨珠隨風撲在身上,不一會兒衣衫濕透,令人腦中空蕩蕩,無所依托,心惶不已,仿佛再立片刻,就要一點一點融化到這慘綠色中去。
我感到大悲懼。再次逃離。
這個地方,我再不也要來。
.
第七十六代衍聖公孔令貽,其於1919年逝世。…不過45年光景,孔令貽之墓被徹底刨開,帶頭之人爲東風公社(現爲書院鄉)的幾名行政幹部,幾十人集體動手,石匣砸不動,乾脆用雷管炸藥炸開。其爲一夫三妻合葬,唯孔尸體保存完好,目擊者見其肌肉仍有彈性,背上爛瘡居然清晰可辨。刨墳者戴上口罩,手持鐵勾,翻來覆去,其棺材板片、壽衣、燈草、尸骨相混,狼籍一堆,…任其曝曬。四方群衆來觀者絡繹不絕,呼朋引伴,名曰「看孔令貽去」,如趕大集。刨墳者與圍觀者,孔姓亦不在少數。
1966年11月28、29日兩日,(紅衛兵在曲阜)十萬人欣喜若狂地召開了「徹底搗毀孔家店大會」。大會向所謂的一代偉人毛澤東專發了「致敬電」…:「敬愛的毛主席:我們造反了!我們造反了!孔老二的泥胎被我們拉了出來,『萬世師表』的大匾被我們摘了下來。……孔老二的墳墓被我們鏟平了,封建帝王歌功頌德的廟碑被我們砸碎了,孔廟中的泥胎偶像被我們搗毀了。」…此時,孔府、孔廟、孔林,已有一千多塊石碑被砸斷或推倒,六千餘件文物毀壞,兩千七百餘册古書籍、九百餘軸古字畫被燒毀。
…(末代衍聖公孔德成)個人命運,也實屬悲慘。…孔德成在其母王寶翠腹中不過僅5個月。而出生不久,王寶翠即被忌妒的孔令貽二夫人陶氏毒死。…末代衍聖公,幼年即無父母膝下之歡,少年時,大姐因婚姻失敗而吞金自盡;剛入青年,便顛簸流離;中年時祖墳刨盡、父母曝尸;老年時,連奉祀官都被李登輝革去,長子維益先其辭世,白髮人送了黑髮人。就其本身,也注定要客死他鄉。此情此狀,何人能堪?
1989年,曲阜設立了孔子國際文化節,當地政府一直想把孔德成請回故土…。當一種叫做「孔府家」的白酒被送到臺灣示好時,孔德成只是淡淡地說了句:「我們家沒有這種酒。」
…孔德成無疑是一個符號,一個結束的符號,孔子家族綿延了七十七代,自此之後,雖仍有傳人,但此家族已徹底休矣!
而今天,世界上孔姓已有400萬人,…幷且其中大部分都可以歸入到曲阜孔氏家譜之中。至於文廟、夫子廟或孔廟,在全世界有華人處遍地開花,甚至近兩年,大陸也罕見地出現了「孔子熱」、「論語熱」,曲阜祭孔一年比一年盛大,但是顯而易見,孔府早已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