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張曼娟在《百年相思》這樣說的:
「…路有多長,相思就有多長,愛戀是一個承諾,只敢輕輕許,
常以為自己已經忘記,卻忽略了溫柔的甦醒,只需要一個呼喚的手勢…」
粉紅色精緻質感與花色的長旗袍,細長優雅的裁剪款式,高掛在衣櫃的門面上,一雙滿佈青筋與斑紋點點的手,沒有修長的指甲,關節有點短、彎曲與變形,薄薄的老繭在掌心上,就這樣上下來回不斷地輕拂旗袍,感覺皺紋斑斑的手,深怕刮傷了絲質的面料,滑動時候是輕柔緩慢;指甲縫邊上的角質皮,沒有修飾乾淨,教人聯想,年輕時候這雙手在庸碌汲汲營營的生命大海中,是如何使命地滑動過千萬里、拼命地捕捉過萬千情…手,沒有停歇;臉,仰頭望著、摸著那件旗袍出神。
手輕輕摸著觸著,心慢慢想著憶著,當年這樣纖細,能穿進這件衣服?忽然臉上有種無法形容的表情,是淺笑卻又那麼點苦澀似的抽動了一下;當年,做好這件粉色絲緞長旗袍,不也是為了今天下午要舉辦的婚禮。房裡只有她一人,往後退兩步,坐上那張搖椅,顯得肢體緩慢動作老態,今天早上,漂亮的孫女很認真的在這張老臉上了妝,也抹上優質粉底撲上細膩蜜粉,小孫女貼心地說:「婆婆,要上點唇蜜…」黏稠帶點香味的脣膏,塗抹在縐痕粼粼的唇,呈現亮光,確實讓七、八旬的老臉修潤不少,上了腮紅的雙頰,遮了細紋,卻難以掩飾心裡的火熱…只是,此刻,她慢慢搖起搖椅,任自己陷入深深濃濃密密的相思裡…搖阿搖,搖擺的躺椅,讓她倏地釋放瞬間暢快,婚禮還可以再等等,不急不急,她想要再搖一陣,整個身體埋入躺椅裡,搖擺中,一段一段一幕一幕的思緒就這樣不負責任的播放著…
十九那年,她的臉龐青澀卻被憂鬱當胭脂似的綿綿撲面,笑容可掬卻讓幽微當口罩般的重重壓抑;他不可一世驕傲的當上新鮮人,熱情帥氣隱隱約約散放公子哥兒性情,只是年少哪個不輕狂,何況少女情竇初綻放。初冬的夜,在相送到宿舍的門口,他帶著那麼點輕挑揚起的嘴,有點濕潤厚厚的唇,沒有說話,沒有問:「你要當我的女友?」就是直接擁她入懷,令人深情教人迷茫,貿然卻溫柔的親吻她,臨去前的那雙大眼,在黑夜裡,竟然清澈透亮,還是沒有說話,單單望她入神,她沒有掙脫沒有移動,任由他的唇他的眼,一轉再轉的纏繞纏繞,直到放開她轉身離去時,兩人始終沒有再說一句話。暈眩的她回宿舍的步履輕飄,沒有追求、沒有單戀,不需要任何前奏,從第二天開始她就這樣成為他的女友。
二十九年後,拜網際網路無遠弗界神奇力量之賜,他在網路上找到她的名,不相信眼睛看見的那張照片是年過半百的她;而她連續反覆看了幾遍他的照片,怎樣也無法聯想這是當年二十出頭的他。毫無遲疑地他急速速地要到電話,電腦螢幕上字打完,送出的按鍵才點出,公司的電話已經響起。依舊是深情高亢的呼喚,只是多了點點成熟的音尾與淡淡的陌生。相隔這樣久的時光,音訊杳然,突如其來的問候,遙不可及,電話那頭的聲音竟然如此急切,應該說是顫抖的,他滔滔不絕沒有給她機會,逕自重覆地敘訴終於「尋獲」她的喜悅。雖然這些年當中,不只千百遍,她也會想起他,也曾在網路上搜尋過…想的念的總是那幾年裡,點點地甜蜜、滴滴的情意,她沒說出口,戚戚然笑著聽著電話那頭的聲音…
時差十二小時,怎會中午才通上電話,相隔不到六小時電話又來,看來他一夜未眠,這回,哽咽地說:「…我找你好久啊…這些年我一直要跟你說…我對不起你…當年是我辜負你…」到底真是造化弄人,或是自欺欺人?忽地間,被塵封三十年的記憶,竟然宛若洪水猛獸頃洩而出,兇猛如惡狼,滔滔如惡水,瞬間衝醒這沉睡將近三十年的破碎腐壞往事,她毫無招架之力,當場放聲嚎啕大哭起來。
造化果真弄人,當年儂本多情,奈何無法感動天。再重逢時,事過境遷人事全非,使君已有婦,而儂也只能還君明珠,恨不重逢未嫁時。真的,人本多事,賭命惹塵埃,彷彿深深害怕再度失去她,他來來回回好幾次電話聯繫,她不再哭泣卻夜夜難眠,他不再瘋狂卻留下約定。這回,仔細的以承諾封緘,讓這份原本屬於年少的癡狂,回歸當今的現實,彼此回神退到維持了二十幾年的狀態,不管那是驚濤駭浪或是風平浪靜,就是單單純純還給原有的,無能力無條件改變。絞痛的心連呼吸都疼,悽悽地她從齒縫中說:「…忘了的,就別記…」他恨恨地答應了,答應遠遠地候著守著,直到…直到能再見面的那年…
她還是沒有意願起身離開那張躺椅,仍舊出神的望著牆上那件旗袍,滿意的回想著,最後的聯繫直到真正再見面,又相隔了二十年。這回,都老了,真的老了…她開啟最後那次的約定 ─ 實踐半世紀前承諾的承諾 ─ 穿上這件半世紀前就做好的旗袍,她要做他今生的新娘。看他這些天,忙進忙出,微微彎鴕的背,卻快步穩健的指揮若定,不再洪亮的聲音,但難掩興奮;一如以往年輕模樣,他會在交代完事情一小段落,四處找她,跑到她身邊,大聲問:「…你在?」欠身離開又忽然轉身對著矮他一個頭的她說:「還是要親一下…」然後滿足點點頭邁開。在他的面前,她話不多,每每安靜的笑著看著…最後那一聲響,她聽見他在門外亢奮的喊著:「她在房裡,我去看看好了沒……」但是,怎會聲音越來越微弱?她聽不清楚後段他說了些甚麼…聽不見了,聽不見了…
他推開房門,深情款款地呼叫她的小名:「…你準備好…」聲音忽然凝固在半空中,再也沒有落下來,沒能溫柔地再度覆蓋她的身上、心上,他蹲下身來,跪在躺椅前面,兩行涔涔淚下,望著那樣安詳的她…她走了,這次真的走了…不僅真的離開,也遠遠遺棄了這世界…徒留下那件粉紅旗袍,在微微的風裡,任裙襬輕輕擺動起來…
2010/07/06 02:15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