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沒有開燈的客廳，樓下公園的路燈，昏昏黃黃地強行從大片半圓玻璃窗擠進屋裡，反映出怪異影像在灰灰暗暗的電視螢幕上，冬末初夏的午夜，晚風老是不識趣颯颯往那片強化玻璃拍打，牆面的角落那個許多年前從德國法蘭克福買回來的木製咕咕鐘，在這樣略帶涼意安靜的夜晚，忽然呼叫報起時間來，猛然受到驚嚇而移動些許正陷入沉思的身體，心卻沒有意願跟著數算敲打的次數，只因為發現自己正盯著散落在沙發的抱枕上，那條從來沒有被摺疊整齊過，原本鮮嫩粉紅色印刷鮮明的「小獅王」卡通圖案，滾著桃紅色邊的小涼被。忍不住一把抓起，放在鼻頭輕輕吸口氣，沒有清新的氣味，有點嫌棄樣隨即丟放回原處。此時此刻，心裡想的念的，是最後的那班公車上，是否有晚歸的女兒？心頭掛著牽著，是夜晚的寒氣，是否讓愛美穿了單薄的女兒哆嗦不停？

進門像一陣風似的大小姐，邊小跑步邊叫嚷著往廁所裡衝：「媽媽，你還沒睡？」又如同龍捲風般狂捲到客廳，重重大剌剌地疊坐沙發，隨手抓起小被被，再蓋滿一臉，很用力地大口吸氣說：「嗯，好香喔……」然後把那條小被被繾綣在脖子、胸前，好多好多年前，自己不就是這樣摟抱著這小寶貝，呵護入懷，不看眼睛不看表情都可以從肢體感受到濃得化不開的愛。有一股莫名奇妙的忌妒，悄悄釋放，就在午夜凌晨，沒有燈光的客廳裡，我吃起「小被被」的醋來了。

小被被是二十五年前同事送給女兒的滿月禮物。我把它鋪放在女兒小床的床舖最上層，從小女兒都是趴著睡，偶而也會伊呀仰臥，我相信女兒的第一眼卡通圖案、或是第一次對顏色的認知，可能就是這條小被被。再長大點以後，女兒要求要「蓋被被」，所以小被被升格成為覆蓋在身上。不管是炎熱溽暑或是冷咧嚴冬，直到今年都要滿二十五年了，小被被都是被「挾持」著的；任何時候，只要是從外面回到家，換好家居服的第一時間，一定是抱住小被被往臉上貼，再猛力吸氣，那般心滿意足模樣，忍不住羨慕那條不起眼的小被被。

三月初，沒有太多的時間準備，一貫「說走就走」的處事原則，匆匆收拾好行囊，在某個週一的早晨，驅車開始母女環島六天的旅行。週一的早晨，高速公路一路順暢，陽光耀眼卻溫柔，天空湛藍卻清新，白雲片片卻遙遠，從來沒有過的興奮，從台北出發直奔埔里，抵達「紙教堂」時候中午剛過，路上不時瞥見女兒裹著小被被熟睡的模樣，不忍叫醒她看看路上風光。進入溪頭前，先停車等候鹿谷「內湖國小」的放學，不是要接小朋友，而是這所遠近馳名典雅和風式建築在半山腰上的小學，規定四點半學生放學以後，才能進校參觀。女兒開心的不停叫嚷數算著：「真的只有五十八位小朋友耶…」夜宿女兒堅持說是根本就像是「阿嬤家」的崑山之家，阿嬤盛情地燒了一桌的竹筍湯、炸香菇等等，菜足飯飽一夜好眠。笑問女兒「你可知道是如何從台灣頭到達台灣中段了？……」因為昨天她幾乎就是裹抱小被被昏睡一整天。

溪頭森林芬多精的晨霧氣息，挽住人門腳步，慢慢地走漫漫地逛，心情飛揚繽紛，思緒卻在虛幻間留連不願離去。

往高雄的路，女兒堅持開車，辯稱這樣才能維持清醒，仔細看看「台灣」模樣。只是隨手又從行李箱拉出那條小被被包在腿上。高雄的「旅人之家」是一對姊弟買下五間小套房，將月租式改成日租式經營，愛河邊的高級住宅區，環境優美裝潢溫馨，女兒發現地下室有腳踏車時，帶著相機出門去，丟下我獨自在美美的小房裡上網處理公事。我們倆對高雄的「六合夜市」有些許失望，卻迷戀在「城市光廊」的路邊咖啡廳。隔天先前往高雄縣九曲堂祭拜婆婆，大快朵頤思念很久的海鮮粥後，因為對高雄的路況路標讚賞不已，更沉醉於「愛河」邊上那家拿鐵配蛋糕的café，又折回高雄市區，堅持再喝杯拿鐵，才繼續往墾丁方面去。

傍晚時分高雄到墾丁的台一線路上，風景美不勝收，女兒負責開車還指揮著乘客負責拍照，笨拙的乘客擔心的是疾駛下會把相機甩出車外；女兒抱怨說是美景不再。墾丁的「巴沙諾瓦民宿」浪漫煽情，搭配窗外不斷拍打的海浪聲，偶而幾部飛奔而過的車聲，使人有時空錯亂，隔天醒來不知身在何處的迷失。女兒雀躍不止，三兩下跳過街直往淨白沙灘奔去，看她戲水踩沙青春俏模樣，遠遠望著心裡油然而生一股歉意，距離上次帶她去海邊戲水至今，整整二十年了。

一望無際藍天與清澈透藍的海水，勾勒鵝鸞鼻恆春的海岸線，空蕩無人煙的丘陵道路，會使人連呼吸都緩慢下來的感覺，有總不忍心粗手粗腳地壞了這片寧靜的大地愛憐情緒，在恆春看到「海角七號」的家後，我們走山線往台東方向前進。天黑之前，車子從台十一線國道滑進「…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竹徑改樹林，禪房竟變成「被螃蟹纏到」，台東夜晚的海岸謐靜的令人有窒息的美，海風沁涼的教人有癡醉的狂，女兒如果不是因為海岸線無法上網，否則她已經折好小被被預備與海防帥哥們留守台東。

往花蓮路上時而細雨時而半晴，天公雖然不作美，卻怎樣都遮掩不了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綿延美麗海岸線…女兒不斷尖叫：「好美，好美！」忽然她說：「媽媽，你知道嗎？我長這樣大，我們好像都沒有真正的單獨出來玩過…」我把臉轉向窗外邊，深怕女兒看見自己滿眼眶的淚水…女兒一定察覺媽媽的心痛，轉個話題說：「媽媽，我的右邊是太平洋，對不？那那…左邊山的那邊就是台灣囉？」「哈哈哈…你一直都在台灣啊…你只是在台灣島嶼的邊緣上…始終都沒有離開台灣啊…」發覺自己說錯話的女兒哈哈大笑，又捲起小被被靦腆地深深聞著說：「嗯…好香喔…」

心滿意足的環島旅行，彷彿了卻一樁一輩子的心願夢想，女兒滿意地對著小被被說：「好香…」而做母親的，心裡只是單單地沉醉在這趟有女陪伴「好香」的旅途。

記於2009/05/20 06:11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