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植不久的蕉樹，旁邊樹立的竹竿做為防颱用。

....

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

                                    ~~李後主「長相思」

大哥結婚那天，一家人聚在院子等着拍全家福的照片，一切準備就緒，照相師幾次就要按下快門了，仍然找不到二哥的影子。如果不是家有喜事，必然會把父親氣得跳腳。最後，「全家福」照還是拍了，惟鏡頭上獨缺二哥那張俊美的臉。

原來，那個十七歲少年，捧着書本躲到離家二里外的蕉園尋夢去了。

其後，多少晨光與黃昏，那片蕉園又成了另一個少女尋夢的地方。多少心中的秘密與委屈，曾向蕉園去投訴。那片鬆軟的土壤又撒下她多少的汗汁與淚水。蕉園呵！妳是那個少女永不褪色的夢境，妳曾是她夢中的伊甸樂園。如今，夢醒，青春已逝，「伊甸園」不再。不曾改變的該是蒼翠如昔的蕉園，只是，還有多少懷春的少年少女願意把秘密去向它傾訴，當它是尋夢園呢？

那年，我雖然風光光從畢業典禮上抱個第一名縣長獎回來，卻沒能如父親的願望考個學費低廉的國立大學，而只勉強的擠上私立院校的一角，選的又是父親大人不以為然的新聞系，他老人家便決定不讓我去註冊，還與在某醫學院附設醫院任院長的表叔說好讓我去醫院當見習護士。我一聽差點暈過去，躲到蕉園足足哭了一個下午，直到母親把我勸回去。

我還是整日以淚洗面。從小就甚疼我的大哥，看我升學意志堅強，為了這事成天魂不守舍，哭喪着臉，便也鼓起最大勇氣（父親對大哥成見很深，無論大哥如何多方賣力討好他，父親也難對他假以好辭色）向父親舉諫，替我爭取深造的機會。最記得他所持的理由就是：「今年香蕉可有良好收成，田頭那畦七八十株香蕉賣出去就夠她註冊了，以後的佳說她自己會想辦法。再說她是我們這一帶第一個考取大學的，我們不讓她去讀，人家會笑話我們的。」大哥這席話父親聽起來還順耳，加上當地士紳敲敲邊鼓，便不再堅持己見，我也終而得免去當「黑牌」護士，高高興興的接受大學教育去了。

能繼續深造，固然得歸功於家中有這麼片甲餘蕉園的福蔭，但「論功行賞」，父母及兄姐們自應居先，而我自己嘛，且以小功自居吧。事實上，自從家裡把大部原來種水稻雜糧的田地改植香蕉後，在不上學的日子裡，我幾乎把「餘暇」都投入農事，肩挑背負，無所不做，而蕉園的系列工作則佔大部份。老實說，那段歲月裡，我是頂不喜歡星期假日的，因為能讓我利用來讀書玩樂的時間實在太少了。

蕉園的工作可說終年不斷，細碎繁瑣。一株香蕉，從幼苗呵護到長成結穗以至收成，其間不知要投入多少心血。像幼苗移植、施肥、剷草，去除敗葉，噴灑農藥、插竿（防颱用）、包穗（防霜害）等，稍有偷工減料，收成便會相對受影響。這些工作，我幾乎都曾參與過，有些可以獨當一面，泰半時候充當助手。做得較多的是施肥，大都由我與父親或大哥搭配。他們用鋤頭在離莖約一尺的地方掘個洞，我便手腳俐落的將一勺肥料對準洞口倒進去，然後用原土把洞口掩埋起來。做這件工作我最喜歡與大哥搭配。大哥性情敦厚，言語風趣，雖只小學畢業，懂的東西卻不少，講起「古早」的故事來也總叫我聽得入神，跟着他工作，好像一輩子也不覺得累。父親可就不同了，多半時候都板着臉，隨時要罵人一頓的樣子，跟他一起做事，我總要戰戰兢兢怕出差錯，半天不敢開口說句話，常感身心俱疲。

剷草的工作不難，苦的是握鋤的手常因不耐久磨而起泡起繭，那年頭是不作興戴手套的，太奢侈了。因此如果草不是蔓延得滿滿一片，而是零落的長着，我寧願用小鐮刀配合雙手來除掉它。當時對那些小草覺得可恨，毫無憐憫之心，不若現在，住在都市公寓裡，綠茵難求，花盆裡的草長得再茂盛，再放肆，也能視若無覩。心想花草都是生命，又何必過份干涉它們的生存權利呢？任其自由發展吧。 

..

                          工人在蕉園除草情形

人，果然是非常現實而自私的動物，無論對人，對物，恆常主觀的以其對自身所具有的價值來調整自己的觀感，而少有對它本身做較客觀的價值判斷。同樣是小草，為何當年就不曾把那些小生命看在眼裡，一心要除掉它，除掉它，斬草還要除根，只因它「侵犯」了人類生存的權利了。如果小草有知且能言，它也會為生命大嘆一聲無奈吧！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所有的這些工作中，去除敗葉最輕鬆，通常由我獨當一面去做。不是假日的話，我也常利用清晨上學前或黃昏放學後的零星時間去完成。

我是一個愛靜的人，所以一個人做起來一點也不覺得寂寞。像剷草時，跟着大夥僱來的工人一起做，聽他們講一些葷葷的笑話，反而不自在。每株蕉樹在相當時日後，先長的葉子就會焦枯掛下來，它不一定會影響發育，但會影響「觀瞻」。家人都有愛好整潔的習慣，因此我們家的蕉園「聲勢」（指面積）雖不如人家，卻總能予人清爽的感覺。只要有時間，我便不厭其煩的一株一株，一列一列，一畦一畦巡迴割着，就像替每株蕉樹美容，從「修理」比我矮上一截的幼株直到高出我一倍的成株，不知要理上幾回。做這件工作，不需要花腦筋，卻也是我腦子最忙最不安分的時候。清晨與黃昏最是詩人喜歡吟哦亦即最富詩意的時光。我不是詩人，但也時常可以感應到蕉園那份靜謐的美所帶給我心靈上的感動。果真是「少女情懷總是詩」嗎？

其實蕉園本身並不迷人，收割時期更顯得雜亂無章，許多殘株敗葉橫陳其中，一點也沒有多樣性林園或婀娜多姿的椰林那種羅曼蒂克氣息。但它的氣氛仍有一種屬於空靈淒迷的美，或許只有深愛這片土地及地上物的主人翁方能感受到那份寧馨吧。

十七八歲，正是生命中最綺麗華美的一個階段，便是那樣坦蕩蕩無怨尤的獻給了蕉園。也難怪蕉園成了我的尋夢園，像十年前的二哥一樣對蕉園痴迷，無論我高興或不高興，它總是默默的衷心的接納着我做情緒上徹底的宣洩。高興時我忘情高歌，受委屈時我放聲痛哭，最後它總能撫平我當時自以為受創的心靈。

（選載自《惜情》散文集，本文原載1982年12月29日台灣日報副刊）

（上篇）

..

繼續閱讀：蕉園風情(下篇)

..

..

..

..

  .. ..

 【下二張照片】香蕉收成後，送到各鄉鎮的收集站，準備裝箱運銷作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