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讀者文摘有篇文章稱，寫日記是種「古老的自省方式」。
德國詩人歌德及小說家卡夫卡，都有寫日記的習慣，他們分別是十八、九世紀的思想家及文學家，的確稱得上「古老」了，寫「少年維特之煩惱」的歌德說：「我的日記滿是無病呻吟，沒有什麼是比把日記簿寫滿字更容易的了」; 寫「蛻變」的卡夫卡寫日記寫了幾十年，在不想寫的日子照樣寫道:「老天爺想不讓我寫日記，但我非寫不可。」想來他是真的寫到欲罷不能了。

我讀高二那年，有一天去同學May家玩，知道這位好朋友從初中開始即有寫日記的習慣，我央她讓我看她的日記，她很大方，隨即捧出幾大本的日記任我翻閱。這同時，May鼓勵我寫日記，大概是受到她那些文采豐富的記事感染，當天回家就以身邊所有的十幾元零用錢買了一本「東方日記」，開始寫下往後幾年的學生生涯點滴。那是三十多年前的前塵往事了，許多大如美總統甘迺迪遇刺身亡、陳誠副總統駕崩的國內外大事，喧騰社會一時的中法緋聞，小如與同學彩蘭站在操場一角觀看日落美景、與May去攻打「紐約」（校園用語，指冰店）後再看場電影「鐵窗誤我三十年」等芝麻綠豆小事，藉著日記的描述，都仍歷歷如繪好像才發生不久前的事似的。

的確，單憑人腦的記憶細胞，要記住發生在幾十年前的事情，實在有限，能存在腦海中的「大事」固也不少，但真要回憶起來，只能當故事般籠統的講些片段，很多細微末節絕對想不起來了，而我卻有幸在這個純真年代，以日記的方式為自己留下了金色的足印，在多年後的今天，捧讀之餘，有如又過了一段年輕歲月，日記中寫下了學習的點點滴滴，與家人、老師、同學互動的情景，農村記事、學校生活如考試、作弊、罷考（早年這是不得了的大事）、校園性騷擾、體罰、大學聯考、交友、戀愛等等，都鉅細靡遺的記錄下來了，隨著日記中的記述，邊讀邊笑邊流淚，啊！我不禁要高呼一聲──寫日記真好！
我青少年時期的家庭生活說起來不盡美滿，我有位脾氣十分火爆的父親，我們做子女的經常被「K」得毫無尊嚴可言，我還有位開始就不喜歡我的嫂子，總之，家中經常充滿著火藥味，隨時都有一觸即發的衝突存在，母親很慈祥卻重聽，疼我的大姊在我十一歲時即遠嫁他鄉，等於有苦無處訴，我因此常有生活在「水深火熱」中難言的苦衷，因此，我只有藉著日記抒發我的悶氣以平衡心中的不滿。時下有不少青少年，或受到課業壓力，或只因不滿父母的責罵，便輕生自戕，我當年也不時有輕生的念頭（曾經希望在田中蠕行的一尾毒蛇乾脆咬我一口以結束自己「可悲」的生命），幸未真的付諸行動，想來也或許是日記救了我，因為透過文字的舒緩後（可以在日記中反抗威權管教，罵你所討厭的人事物），壓力驟減，把做傻事的衝動減至最低，日記的確具有舒解壓力的功能。
在青少年時期，特別是讀大學的時候，我的情緒非常不穩定，幾位好同學及同住一寢室的室友都一再指稱我，說我喜怒無常，我常對生活感到厭煩，對生命質疑，覺得自己活夠了，煩到無以復加時，也常想到石門水庫那清澈的潭水，是結束自己生命的美麗歸宿....我想我是患了憂鬱症而不自知，那年頭學校社會並不注重「心理諮商」的課題，窮學生也沒有能力去看心理醫生，幸好自己頗有自省的能力，盡量調適自己的生活態度，這方面，日記發揮了很大的功能，它協助我提昇自我管理，換句時髦語言，即提昇了我的「EQ」能力。
讀者文摘那篇文章點出寫日記有「自我反省」、「克服困難」、「傾吐衷腸」、「記憶寶庫」等好處，我全部認同，以我的經驗言，它還具有療傷止痛的好處，我非常感激我的好友May鼓勵我寫日記。最可惜的是，May在年輕時候所寫共21冊日記，在一次水患中全部泡湯，接著又遭蟲噬得面目全非，她在傷心之餘，把它們拎到花蓮扔到太平洋中「海葬」了（好個浪漫的傢伙）。由於我與她交情匪淺，日記中常寫到與她相處的有趣情景（也與她有過一些衝突），她每來我家小住時，我便也如當年她讓我分享她的心情記事般，捧出我那幾本也描摩到許多她倩影的青春記事讓她分享一番，算是一份很特別的待客菜單，真沒想到，日後我也有這「投桃報李」的機會，想想也真有趣。
寫日記真好，有好幾年由於工作家庭種種因素，我中斷了日記的寫作，只作點簡短的札記，近年才又重起「爐灶」寫將起來。無論如何，每天撥出一點時間，為自己留點心情記事，留待他年說夢痕，是非常值得的腦力投資。有一天，你會發現，藉文字回味過去悲欣交集的歲月，與藉圖像回憶有絕然不同的感受。
是不是從今天開始就握起你的筆來？這其實不難做到，而且，保證你不會後悔。

（原載 1999年11月19日 中華副刊） 

【圖片說明】上圖為年輕時手寫的數本日記。下圖為日記上的塗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