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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大師 朱自清(十一)兒女
2013/02/21 04:12:09瀏覽519|回應1|推薦32

一九二八年,朱自清有了妻兒的陪伴,又有一份安定的工作,享受了一段平靜幸福的生活.此時,他寫下了兒女這篇文章.

                      朱自清           兒女

我現在已是五個兒女的父親了.想起聖陶喜歡用的(蝸牛背了殼)的比喻,便覺得不自在.新近一位親戚嘲笑我說"要剝層皮呢!"更有些悚然了.十年前剛結婚的時候,在胡適之先生的(藏暉室劄記)裏,見過一條,說世界上有許多偉大的人物是不結婚的;文中並引培根的話"有妻子者,其命定矣."當時確吃了一驚,彷彿夢醒一般;但是家裏已是不由分說給娶了媳婦,又有甚麼可說?現在是一個媳婦,跟著來了五個孩子;兩個肩頭上,加上這麼重一副擔子,真不知怎樣走才好.(命定)是不用說了;從孩子們那一面說,他們該怎樣長大,也正是可以憂慮的事.我是個徹頭徹尾自私的人,做丈夫已是勉強,做父親更是不成.自然,(子孫崇拜),(兒童本位)的哲理或倫理,我也有些知道;既做著父親,閉了眼抹殺孩子們的權利,知道是不行的.可惜這只是理論,實際上我是仍舊按照古老的傳統,在野蠻地對付著,和普通的父親一樣.近來差不多是中年的人了,才漸漸覺得自己的殘酷;想著孩子們受過的體罰和叱責,始終不能辯解..像撫摩著舊創痕那樣,我的心酸溜溜的.有一回,讀了有島武郎(與幼小者)的譯文,對了那種偉大的,沉摯的態度,我竟流下淚來了.去年父親來信,問起阿九,那時阿九還在白馬湖呢;信上說"我沒有耽誤你,你也不要耽誤他才好."我為這句話哭了一場;我為什麼不像父親的仁慈?我不該忘記,父親怎樣待我們來著!人性許真是二元的,我是這樣地矛盾;我的心像鐘擺似的來去.

你讀過魯迅先生的(幸福的家庭)麼?我的便是那一類的(幸福的家庭)!每天午飯和晚飯,就如兩次潮水一般.每天午飯和晚飯,就如兩次潮水一般.先是孩子們你來他去地在廚房與飯間裏查看,一面催我或妻發(開飯)的命令.急促繁碎的腳步,夾著笑和嚷,一陣陣襲來,直到命令發出為止.他們一個遞一個地跑著喊著,將命令傳給廚房裏傭人;便立刻搶著回來搬凳子.於是這個說"我坐這兒!"那個說"大哥不讓我!"大哥卻說"小妹打我!"我給他們調解,說好話.但是他們有時候很固執,我有時候也不耐煩,這便用著叱責了;叱責還不行,不由自主地,我的沉重的手掌便到他們身上了.於是哭的哭,坐的坐,局面才算定了.接著可又你要大碗,他要小碗,你說紅筷子好,他說黑筷子好;這個要乾飯,那個要稀飯,要茶要湯,要魚要肉,要豆腐,要蘿蔔;你說他菜多,他說你菜好.妻是照例安慰著他們,但這顯然是太迂緩了.我是個暴躁的人,怎麼等得及?不用說,用老法子將他們立刻征服了;雖然有哭的,不久也就抹著淚捧起碗了.吃完了,紛紛爬下凳子,桌上是飯粒呀,湯汁呀,骨頭呀,渣滓呀,加上縱橫的筷子,欹斜的匙子,就如一塊花花綠綠的地圖模型.吃飯而外,他們的大事便是遊戲.遊戲時,大的有大主意,小的有小主意,各自堅持不下,於是爭執起來;或者大的欺負了小的,或者小的竟欺負了大的,被欺負的哭著嚷著,到我或妻的面前訴苦;我大抵仍舊要用老法子來判斷的,但不理的時候也有。最為難的,是爭奪玩具的時候:這一個的與那一個的是同樣的東西,卻偏要那一個的;而那一個便偏不答應.在這種情形之下,不論如何,終於是非哭了不可的.這些事件自然不至於天天全有,但大致總有好些起.我若坐在家裏看書或寫什麼東西,管保一點鐘裏要分幾回心,或站起來一兩次的.若是雨天或禮拜日,孩子們在家的多,那麼,攤開書竟看不下一行,提起筆也寫不出一個字的事,也有過的.我常和妻說"我們家真是成日的千軍萬馬呀!"有時是不但(成日),連夜裏也有兵馬在進行著,在有吃乳或生病的孩子的時候!

我結婚那一年,才十九歲.二十一歲,有了阿九;二十三歲,又有了阿菜.那時我正像一匹野馬,那能容忍這些累贅的鞍韉,轡頭,和韁繩?擺脫也知是不行的,但不自覺地時時在擺脫著.現在回想起來,那些日子,真苦了這兩個孩子;真是難以寬宥的種種暴行呢!阿九才兩歲半的樣子,我們住在杭州的學校裏.不知怎地,這孩子特別愛哭,又特別怕生人.一不見了母親,或來了客,就哇哇地哭起來了.學校裏住著許多人,我不能讓他擾著他們,而客人也總是常有的;我懊惱極了,有一回,特地騙出了妻,關了門,將他按在地下打了一頓.這件事,妻到現在說起來,還覺得有些不忍;她說我的手太辣了,到底還是兩歲半的孩子!我近年常想著那時的光景,也覺黯然.阿菜在台州,那是更小了;才過了周歲,還不大會走路.也是為了纏著母親的緣故吧,我將她緊緊地按在牆角裏,直哭喊了三四分鐘;因此生了好幾天病.妻說,那時真寒心呢!但我的苦痛也是真的.我曾給聖陶寫信,說孩子們的折磨,實在無法奈何;有時竟覺著還是自殺的好.這雖是氣憤的話,但這樣的心情,確也有過的.後來孩子是多起來了,磨折也磨折得久了,少年的鋒稜漸漸地鈍起來了;加以增長的年歲增長了理性的裁制力,我能夠忍耐了...覺得從前真是一個(不成材的父親),如我給另一個朋友信裏所說.但我的孩子們在幼小時,確比別人的特別不安靜,我至今還覺如此.我想這大約還是由於我們撫育不得法;從前只一味地責備孩子,讓他們代我們負起責任,卻未免是可恥的殘酷了!

正面意義的(幸福),其實也未嘗沒有.正如誰所說,小的總是可愛,孩子們的小模樣,小心眼兒,確有些教人捨不得的.阿毛現在五個月了,你用手指去撥弄她的下巴,或向她做趣臉,她便會張開沒牙的嘴格格地笑,笑得像一朵正開的花.她不願在屋裏待著;待久了,便大聲兒嚷.妻常說"姑娘又要出去溜達了."她說她像鳥兒般,每天總得到外面溜一些時候.閏兒上個月剛過了三歲,笨得很,話還沒有學好呢.他只能說三四個字的短語或句子,文法錯誤,發音模糊,又得費氣力說出;我們老是要笑他的.他說(好)字,總變成(小)字;問他"好不好?"他便說"小",或"不小".我們常常逗著他說這個字玩兒;他似乎有些覺得,近來偶然也能說出正確的(好)字了...特別在我們故意說成(小)字的時候.他有一隻搪瓷碗,是一毛來錢買的;買來時,老媽子教給他"這是一毛錢."他便記住(一毛)兩個字,管那隻碗叫(一毛),有時竟省稱為(毛).這在新來的老媽子,是必需翻譯了才懂的.他不好意思,或見著生客時,便咧著嘴癡笑;我們常用了土話,叫他做(呆瓜).他是個小胖子,短短的腿,走起路來,蹣跚可笑;若快走或跑,便更(好看) 了.他有時學我,將兩手疊在背後,一搖一擺的;那是他自己和我們都要樂的.他的大姊便是阿菜,已是七歲多了,在小學校裏念著書.在飯桌上,一定得囉囉唆唆地報告些同學或他們父母的事情;氣喘喘地說著,不管你愛聽不愛聽.說完了總問我"爸爸認識麼?""爸爸知道麼?"妻常禁止她吃飯時說話,所以她總是問我.她的問題真多:看電影便問電影裏的是不是人?是不是真人?怎麼不說話?看照相也是一樣.不知誰告訴她,兵是要打人的.她回來便問,兵是人麼?為什麼打人?近來大約聽了先生的話,回來又問張作霖的兵是幫誰的?蔣介石的兵是不是幫我們的?諸如此類的問題,每天短不了,常常鬧得我不知怎樣答才行.她和閏兒在一處玩兒,一大一小,不很合式,老是吵著哭著.但合式的時候也有:譬如這個往床底下躲,那個便鑽進去追著;這個鑽出來,那個也跟著..從這個床到那個床,只聽見笑著,嚷著,喘著,真如妻所說,像小狗似的.現在在京的,便只有這三個孩子;阿九和轉兒是去年北來時,讓母親暫時帶回揚州去了.

阿九是歡喜書的孩子.他愛看(水滸),(西遊記),(三俠五義),(小朋友)等;沒有事便捧著書坐著或躺著看.只不歡喜(紅樓夢),說是沒有味兒.是的,(紅樓夢)的味兒,一個十歲的孩子,哪裡能領略呢?去年我們事實上只能帶兩個孩子來;因為他大些,而轉兒是一直跟著祖母的,便在上海將他倆丟下.我清清楚楚記得那分別的一個早上.我領著阿九從二洋涇橋的旅館出來,送他到母親和轉兒住著的親戚家去.妻囑咐說"買點吃的給他們吧."我們走過四馬路,到一家茶食鋪裏.阿九說要燻魚,我給買了;又買了餅乾,是給轉兒的.便乘電車到海寧路.下車時,看著他的害怕與累贅,很覺惻然.到親戚家,因為就要回旅館收拾上船,只說了一兩句話便出來;轉兒望望我,沒說什麼,阿九是和祖母說什麼去了.我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硬著頭皮走了.後來妻告訴我,阿九背地裏向她說"我知道爸爸歡喜小妹,不帶我上北京去."其實這是冤枉的.他又曾和我們說"暑假時一定來接我啊!"我們當時答應著;但現在已是第二個暑假了,他們還在迢迢的揚州待著.他們是恨著我們呢?還是惦著我們呢?妻是一年來老放不下這兩個,常常獨自暗中流淚;但我有什麼法子呢!想到(只為家貧成聚散)一句無名的詩,不禁有些淒然.轉兒與我較生疏些.但去年離開白馬湖時,她也曾用了生硬的揚州話(那時她還沒有到過揚州呢),和那特別尖的小嗓子向著我"我要到北京去."她曉得什麼北京,只跟著大孩子們說罷了;但當時聽著,現在想著的我,卻真是抱歉呢.這兄妹倆離開我,原是常事,離開母親,雖也有過一回,這回可是太長了;小小的心兒,知道是怎樣忍耐那寂寞來著!

我的朋友大概都是愛孩子的.少谷有一回寫信責備我,說兒女的吵鬧,也是很有趣的,何至可厭到如我所說;他說他真不解.子愷為他家華瞻寫的文章,真是(藹然仁者之言).聖陶也常常為孩子操心"小學畢業了,到什麼中學好呢?"...這樣的話,他和我說過兩三回了.我對他們只有慚愧!可是近來我也漸漸覺著自己的責任.我想,第一該將孩子們團聚起來,其次便該給他們些力量.我親眼見過一個愛兒女的人,因為不曾好好地教育他們,便將他們荒廢了.他並不是溺愛,只是沒有耐心去料理他們,他們便不能成材了.我想我若照現在這樣下去,孩子們也便危險了.我得計畫著,讓他們漸漸知道怎樣去做人才行.但是要不要他們像我自己呢?這一層,我在白馬湖教初中學生時,也曾從師生的立場上問過丏尊,他毫不躊躇地說"自然囉."近來與平伯談起教子,他卻答得妙"總不希望比自己壞囉."是的,只要不(比自己壞)就行,(像)不(像)倒是不在乎的.職業,人生觀等,還是由他們自己去定的好;自己頂可貴,只要指導,幫助他們去發展自己,便是極賢明的辦法.

予同說"我們得讓子女在大學畢了業,才算盡了責任."SK說"不然,要看我們的經濟,他們的材質與志願;若是中學畢了業,不能或不願升學,便去做別的事,譬如做工人吧,那也並非不行的."自然,人的好壞與成敗,也不盡靠學校教育;說是非大學畢業不可,也許只是我們的偏見.在這件事上,我現在毫不能有一定的主意;特別是這個變動不居的時代,知道將來怎樣?好在孩子們還小,將來的事且等將來吧.目前所能做的,只是培養他們基本的力量...胸襟與眼光;孩子們還是孩子們,自然說不上高的遠的,慢慢從近處小處下手便了.這自然也只能先按照我自己的樣子"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光輝也罷,倒楣也罷,平凡也罷,讓他們各盡各的力去.我只希望如我所想的,從此好好地做一回父親,便自稱心滿意...想到那(狂人).(救救孩子)的呼聲,我怎敢不悚然自勉呢? 

 

看了朱自清寫的這篇文章,我忽然發現: 幾乎是所有的父母,都是為人父母後,才開始學習做父母.所以,當么兒子還是比較好.因為,這時的父母都有經驗了.

( 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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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cteddy
等級: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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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么
2013/02/22 08:47

過去的人都很早就結婚了,所以很容易形成三代同堂,四世同堂的局面。

小么應該是家裡最幸福的吧,不僅有父母寵愛,還有兄姐的疼愛。所以大哥您應該最得寵吧誰理你

黃平 (julian2021) 於 2013-02-22 21:04 回覆:
他們想把我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