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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大師朱自清(四) 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
2013/02/10 04:11:43瀏覽401|回應0|推薦19

朱自清於一九二三年,來到溫州任教.暑假時,他和俞平伯,來到南京遊玩,去秦淮河划船.後來寫的文章.

之後,他和繼室陳竹隱,及孩子,又來南京遊玩.陳竹隱說"我看過一篇文章叫做(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把那而寫得那麼美,其實,只不過是一灣臭水.真是文人哪!死人都說得活!"真是有夠殘忍.

還記得,之前,因為讀杜牧的詩,和孔尚任的桃花扇故事.所以,來到南京,自然要去朝聖一番,當時確實還沒有整治好.如今,恐怕是繁華如昔了.

杜牧        泊秦淮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朱自清           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遊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來了.我們雇了一隻(七板子),在夕陽已去,皎月方來的時候,便下了船.於是,槳聲汩...汩,我們開始領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裡的船,比北京萬甡園,頤和園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揚州瘦西湖的船也好.這幾處的船不是覺著笨,就是覺著簡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如秦淮河的船一樣.秦淮河的船約略可分為兩種: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謂(七板子).大船艙口闊大,可容二三十人.裡面陳設著字畫和光潔的紅木家具,桌上一律嵌著冰涼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鏤頗細,使人起柔膩之感.窗格裡映著紅色藍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紋,也頗悅人目.(七板子)規模雖不及大船,但那淡藍色的欄杆,空敞的艙,也足繫人情思.而最出色處,卻在它的艙前.艙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頂,兩邊用疏疏的欄杆支著.裡面通常放著兩張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談天,可以望遠,可以顧盼兩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這個,便在小船上更覺清雋罷了.艙前的頂下,一律懸著燈彩;燈的多少,明暗,彩蘇的精粗,豔晦,是不一的.但好歹總還你一個燈彩.這燈彩實在是最能勾人的東西.夜幕垂垂地下來時,大小船上都點起燈火.從兩重玻璃裡映出,那輻射著的黃黃的散光,反暈出一片朦朧的煙靄;透過這煙靄,在黯黯的水波裡,又逗起縷縷的明漪.在這薄靄和微漪裡,聽著那悠然的間歇的槳聲,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只愁夢太多了,這些大小船兒如何載得起呀?我們這時模模糊糊的談著明末的秦淮河的豔跡,如(桃花扇)及(板橋雜記)裡所載的.我們真神往了.我們彷彿親見那時華燈映水,畫舫淩波的光景了.於是,我們的船便成了歷史的重載了.我們終於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麗過於他處,而又有奇異的吸引力的,實在是許多歷史的影像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陰陰的;看起來厚而不膩,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麽?我們初上船的時候,天色還未斷黑,那漾漾的柔波,是這樣的恬靜,委婉,使我們一面有水闊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著紙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燈火明時,陰陰的變為沈沈了:黯淡的水光,像夢一般;那偶然閃爍著的光芒,就是夢的眼睛了.我們坐在艙前,因了那隆起的頂棚,彷彿總是昂著首向前走著似的;於是飄飄然如禦風而行的我們,看著那些自在的灣泊著的船,船裡走馬燈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遠了,又像在霧裏看花,盡朦朦朧朧的.這時,我們已過了利涉橋,望見東關頭了.沿路聽見斷續的歌聲:有從沿河的妓樓飄來的,有從河上船裡度來的.我們明知那些歌聲,只是些因襲的言詞,從生澀的歌喉裡,機械的發出來的;但它們經了夏夜的微風的吹漾,和水波的搖拂,嫋娜著到我們耳邊的時候,已經不單是她們的歌聲,而混著微風和河水的密語了.於是,我們不得不被牽惹著,震撼著,相與浮沈於這歌聲裡了.從東關頭轉灣,不久就到大中橋.大中橋共有三個橋拱,都很闊大,儼然是三座門兒;使我們覺得,我們的船和船裡的我們,在橋下過去時,真是太無顔色了.橋磚是深褐色,表明它的歷史的長久;但都完好無缺,令人太息於古昔工程的堅美.橋上兩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間應該有街路?這些房子都破舊了,多年煙熏的跡,遮沒了當年的美麗.我想像秦淮河的極盛時,在這樣宏闊的橋上,特地蓋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麗麗的;晚間必然是燈火通明的.現在,卻只剩下一片黑沈沈!但是橋上造著房子,畢竟使我們多少可以想見往日的繁華;這也慰情聊勝無了.過了大中橋,便到了燈月交輝,笙歌徹夜的秦淮河;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橋外,頓然空闊,和橋內兩岸排著密密的人家的大異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襯著藍蔚的天,頗像荒江野渡光景;那邊呢,郁叢叢的,陰森森的,又似乎藏著無邊的黑暗:令人幾乎不信那是繁華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暈著的燈光,縱橫著的畫舫,悠揚著的笛韻,夾著那吱吱的胡琴聲,終於使我們認識,綠如茵陳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著的多些,故覺夜來的獨遲些;從清清的水影裡,我們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橋外,本來還有一座複成橋,是船夫口中的我們的遊蹤盡處,或也是秦淮河繁華的盡處了.我的腳曾踏過複成橋的脊,在十三四歲的時候.但是,兩次遊秦淮河,卻都不曾見著複成橋的面;明知總在前途的,卻常覺得有些虛無縹緲似的.我想,不見倒也好.這時正是盛夏.我們下船後,藉著新生的晚涼和河上的微風,暑氣已漸漸銷散;到了此地,豁然開朗,身子頓然輕了...習習的清風,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這便又感到了一縷新涼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沒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熱蓬蓬的,水像沸著一般,秦淮河的水卻儘是這樣冷冷地綠著.任你人影的憧憧,歌聲的擾擾,總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綠紗面冪似的;它儘是這樣靜靜的,冷冷的綠著.我們出了大中橋,走不上半裏路,船夫便將船劃到一旁,停了槳,由它宕著.他以為那裡正是繁華的極點,再過去,就是荒涼了;所以,讓我們多多賞鑒一會兒.他自己卻靜靜的蹲著.他是看慣這光景的了,大約只是一個無可無不可.這無可無不可,無論是升的沈的,總之,都比我們高了.

那時河裡鬧熱極了;船大半泊著,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來往.停泊著的都在近市的那一邊,我們的船自然也夾在其中.因為這邊略略的擠,便覺得那邊十分的疏了.在每一隻船從那邊過去時,我們能畫出它的輕輕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們的心上;這顯著是空,且顯著是靜了.那時,處處都是歌聲和淒厲的胡琴聲,圓潤的喉嚨,確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澀的,尖脆的調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覺,也正可快我們的意.況且,多少隔開些兒聽著,因為,想像與渴慕的做美,總覺更有滋味;而競發的喧囂,抑揚的不齊,遠近的雜遝,和樂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諧音,也使我們無所適從,如隨著大風而走.這實在因為,我們的心枯澀久了,變為脆弱;故偶然潤澤一下,便瘋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確也膩人.即如船裡的人面,無論是和我們一堆兒泊著的,無論是從我們眼前過去的,總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張圓了眼睛,揩淨了眥垢,也是枉然.這真夠人想呢.在我們停泊的地方,燈光原是紛然的;不過,這些燈光都是黃而有暈的.黃已經不能明瞭,再加上了暈,便更不成了.燈愈多,暈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黃的交錯裡,秦淮河彷彿籠上了一團光霧.光芒與霧氣騰騰的暈著,什麽都只剩了輪廓了;所以,人面的詳細的曲線,便消失於我們的眼底了.但燈光究竟奪不了那邊的月色;燈光是渾的,月色是清的,在渾沌的燈光裡,滲入了一派清輝,卻真是奇蹟!那晚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的上了柳梢頭.天是藍得可愛,彷彿一汪水似的;月兒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楊樹,淡淡的影子,在水裡搖曳著.它們那柔細的枝條浴著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纏著,挽著;又像是月兒披著的髮.而月兒偶然也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樣子.岸上另有幾株不知名的老樹,光光的立著;在月光裡照起來.卻又儼然是精神矍鑠的老人.遠處...快到天際線了,才有一兩片白雲,亮得現出異彩,像美麗的貝殼一般.白雲下便是黑黑的一帶輪廓;是一條隨意畫的不規則的曲線.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風味大異了.但燈與月竟能並存著,交融著,使月成了纏綿的月,燈射著渺渺的靈輝;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們了.

這時卻遇著了難解的糾紛.秦淮河上原有一種歌妓,是以歌為業的.從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類.每日午後一時起;什麽時候止,卻忘記了.晚上照樣也有一回.也在黃暈的燈光裏.我從前過南京時,曾隨著朋友去聽過兩次.因為茶舫裡的人臉太多了,覺得不大適意,終於聽不出所以然.前年聽說歌妓被取締,不知怎的,頗設想了幾次...卻想不出什麽.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覺得頗是寂寥,令我無端的悵悵了.不料,她們卻仍在秦淮河裡掙扎著,不料,她們竟會糾纏到我們,我於是很張惶了.她們也乘著(七板子),她們總是坐在艙前的.艙前點著石油汽燈,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纖毫畢見了...引誘客人們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艙裏躲著樂工等人,映著汽燈的餘輝蠕動著;他們是永遠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約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們的船,就在大中橋外,往來不息的兜生意.無論行著的船,泊著的船,都要來兜攬的.這都是我後來推想出來的.那晚,不知怎樣,忽然輪著我們的船了.我們的船好好的停著,一隻歌舫劃向我們來的;漸漸和我們的船並著了.鑠鑠的燈光,逼得我們皺起了眉頭;我們的風塵色全給它托出來了,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時,一個夥計跨過船來,拿著攤開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裡,說"點幾齣吧!"他跨過來的時候,我們船上似乎有許多眼光跟著.同時,相近的別的船上,也似乎有許多眼睛炯炯的向我們船上看著.我真窘了!我也裝出大方的樣子,向歌妓們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強將那歌折翻了一翻,卻不曾看清了幾個字;便趕緊遞還那夥計,一面不好意思地說"不要,我們……不要."他便塞給平伯.平伯掉轉頭去,搖手說"不要!"那人還膩著不走.平伯又回過臉來,搖著頭道"不要!"於是,那人重到我處.我窘著再拒絕了他.他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釋了重負一般.我們就開始自白了.

我說我受了道德律的壓迫,拒絕了她們;心裡似乎很抱歉的.這所謂抱歉,一面對於她們,一面對於我自己.她們於我們,雖然沒有很奢的希望,但總有些希望的.我們拒絕了她們,無論理由如何充足,卻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這總有幾分不做美了.這是我覺得很悵悵的.至於我自己,更有一種不足之感.我這時被四面的歌聲誘惑了,降服;;但是,遠遠的,遠遠的,歌聲總彷彿隔著重衣搔癢似的,越搔越搔不著癢處.我於是憧憬著貼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劃來時,我的憧憬,變為盼望;我固執的盼望著,有如饑渴.雖然,從淺薄的經驗裡,也能夠推知,那貼耳的歌聲,將剝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個平常的人像我的,誰願憑了理性之力去醜化未來呢?我寧願自己騙著了.不過,我的社會感性是很敏銳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鏡,而我的感情卻終於被它壓服著,我於是有所顧忌了,尤其是在眾目昭彰的時候.道德律的力,本來是民眾賦予的;在民眾的面前,自然更顯出它的威嚴.我這時一面盼望,一面卻感到了兩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義上,接近妓者,總算一種不正當的行為.二.妓是一種不健全的職業,我們對於她們,應有哀矜勿喜之心,不應賞玩的去聽她們的歌.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兩種思想,在我心裡最為旺盛.她們暫時壓倒了我的聽歌的盼望,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絕.那時的心實在異常狀態中,覺得頗是昏亂.歌舫去了,暫時寧靖之後,我的思緒又如潮湧了.兩個相反的意思,在我心頭往復:賣歌和賣淫不同,聽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們既被逼的以歌為業,她們的歌必無藝術味的;況她們的身世,我們究竟該同情的.所以拒絕倒也是正辦.但這些意思終於不曾撇開我的聽歌的盼望.它力量異常堅強,它總想將別的思緒踏在腳下.從這重重的爭鬥裡,我感到了濃厚的不足之感.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盤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寧了.唉!我承認我是一個自私的人!平伯呢,卻與我不同.他引周啓明先生的詩"因為我有妻子,所以,我愛一切的女人,因為我有子女,所以,我愛一切的孩子."

他的意思可以見了.他因為推及的同情,愛著那些歌妓,並且尊重著她們,所以拒絕了她們.在這種情形下,他自然以為聽歌是對於她們的一種侮辱.但他也是想聽歌的,雖然不和我一樣,所以在他的心中,當然也有一番小小的爭鬥;爭鬥的結果,是同情勝了.至於道德律,在他是沒有什麽的;因為,他很有蔑視一切的傾向,民眾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覺著的.這時,他的心意的活動比較簡單,又比較鬆弱,故事後還怡然自若;我卻不能了.這裡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們談話中間,又來了兩隻歌舫.夥計照前一樣的請我們點戲,我們照前一樣的拒絕了.我受了三次窘,心裡的不安更甚了.清豔的夜景也為之減色.船夫大約因為要趕第二趟生意,催著我們回去;我們無可無不可的答應了.我們漸漸和那些暈黃的燈光遠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隨著我們的歸舟.我們的船竟沒個伴兒,秦淮河的夜正長哩!到大中橋近處,才遇著一隻來船.這是一隻載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光.船頭上坐著一個妓女,暗裡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裡拉著胡琴,口裡唱著青衫的調子.她唱得響亮而圓轉;當她的船箭一般駛過去時,餘音還嫋嫋的在我們耳際,使我們傾聽而嚮往.想不到,在弩末的遊蹤裏,還能領略到這樣的清歌!這時,船過大中橋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張著巨口,要將我們的船吞了下去,我們回顧那渺渺的黃光,不勝依戀之情.我們感到了寂寞了!這一段地方夜色甚濃,又有兩頭的燈火招邀著;橋外的燈火不用說了,過了橋,另有東關頭疏疏的燈火.我們忽然仰頭看見依人的素月,不覺深悔歸來之早了!走過東關頭,有一兩隻大船灣泊著,又有幾隻船向我們來著.囂囂的一陣歌聲人語,彷彿笑我們無伴的孤舟哩.東關頭轉灣,河上的夜色更濃了;臨水的妓樓上,時時從簾縫裏,射出一線一線的燈光,彷彿黑暗從酣睡裡眨了一眨眼.我們默然的對著,靜聽那汩...汩的槳聲,幾乎要入睡了;朦朧裡,卻溫尋著適才的繁華的餘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靜裡愈顯活躍了!這時,我們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濃厚.我們卻只不願回去,於是,只能由懊悔而悵惘了.船裡便滿載著悵惘了.直到利涉橋下,微微嘈雜的人聲,才使我豁然一驚;那光景卻又不同.右岸的河房裡,都大開了窗戶,裡面亮著晃晃的電燈,電燈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臂膊.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裡了;如睡在搖籃裡一樣,倦了的我們便又入夢了.那電燈下的人物,只覺像螞蟻一般,更不去縈念.這是最後的夢;可惜是最短的夢!黑暗重複落在我們面前,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我們的夢醒了,我們知道就要上岸了;我們心裡充滿了幻滅的情思.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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