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進新家前孟買的朋友就警告我﹐記得先去訂廚房用的瓦斯桶﹐因為印度凡事皆慢﹐瓦斯是不會隨叫隨送的。叫瓦斯﹖瓦斯桶對我這個五年級生而言﹐雖然不是天方夜譚﹐倒也是遙遠的兒時記憶。
一位印度朋友好心陪我到新家後面的瓦斯行訂了兩個瓦斯桶﹐因為忘了帶證件﹐只好再折回旅館﹐我告訴朋友別陪我了﹐反正她已經幫我交涉完成﹐不會有問題的。不料待我準備好證件和押金回到瓦斯行時﹐那個唯一懂得幾句英文的店員已經不知去向。一般認為所有的印度人都會說英文的印象是完全錯誤的﹐因為一般街上的市井小民是不說英文的。
我深呼吸之後推門進去﹐硬著頭皮準備在這個小小的瓦斯行裡長期作戰。
只有三坪大的瓦斯行裡擠滿了人﹐一進門若有似無的冷氣不斷循環著印度特有的味道﹐說好聽點是香料味﹐對我而言則是長期食用大蒜生薑和各式香料煮成的咖哩後飄出的體味﹐這會兒還外加汗臭和濃濃的瓦斯味﹐實在不是在大熱天裡最想聞到的味道。
進門的那一瞬間﹐人聲鼎沸的瓦斯行裡頓時一片靜寂﹐就像是電影畫面停格一樣﹐所有的人停下手邊的一切動作盯著我看。雖然搬到孟買只有幾個星期﹐我卻已經習慣被當地人當成稀有動物對待。
好奇心人皆有之﹐不同的是印度人表達好奇的方式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好奇的事物,在這個情況下就是我這個道道地地的台灣人,毫不掩飾地看上幾分鐘﹐而且他們不會因為你顯示出尷尬或是不耐煩的表情而轉移視線。這時候最好的應對之道就是鎖定目標﹐毫無畏懼﹐旁若無人地向既定目標邁進。
我比手劃腳向掌管生殺大權﹐也就是登記叫瓦斯紀錄的店員表明我先前訂了兩個瓦斯桶﹐來繳錢的﹐並且恭恭敬敬遞上我的證件。這個眉心點了印度教徒硃砂痣店員二話不說﹐立刻把我的名字寫在一本已經泛毛邊的登錄簿裡﹐制止不及的情況下﹐我只好再用最簡單的英文單字表示已經登記過了﹐硃砂店痣兩眼無神﹐完全不明白我到底想幹什麼。我指指登錄簿﹐雖然想幫忙找出我的紀錄卻是毫無無用武之地﹕全是印度文﹗
好不容易一個懂得幾句英文的店員回來了﹐手上還端著一杯印度奶茶﹐他不急不徐坐下﹐聽我把原委再說一遍﹐一邊喝茶﹐一邊十分規律地左右搖晃著腦袋﹐終於明白我是帶著證件來驗明正身繳錢的。我鬆了一口氣﹐謝天謝地﹗
不過我高興得太早了﹐朋友先前是幫我訂了兩個瓦斯桶﹐不過沒有註明大小﹐於是長期作戰只好繼續下去﹐因為店員堅持登錄簿上寫的是兩個大瓦斯桶。真是對不起﹐我卑躬屈膝地說﹐一定是我先前的錯誤﹐現在我更正我要的是一個大瓦斯桶和一個小瓦斯桶﹐麻煩你改一改吧。這個掌管瓦斯生死簿的店員把登錄簿啪一聲閤上﹐不可能的﹐這兒寫的是兩個大瓦斯桶﹐我們會送到你家去。經過我不斷苦苦哀求﹐這位大爺最後終於答應更改瓦斯桶細節。我接著告訴他﹐麻煩你把我第二次登記的名字註銷好嗎﹖我不需要四個瓦斯桶。這個動作只花了十多分鐘﹐還好。
前腳才跨出瓦斯行﹐後腳就想到忘了約定送瓦斯時間。怎知就這麼幾秒鐘﹐那個會英文的店員又不見了。我滿頭大汗解釋我的來意﹐再度引來所有人的注目禮﹐不過我已經不在乎了。
什麼時候送瓦斯﹖點了硃砂痣的店員一臉茫然﹐這次我知道我的紀錄大概在那裡﹐立刻找了出來指給他看。什麼時候﹖明天﹐他說。明天什麼時候﹖明天﹐他用很堅定的口吻﹐驕傲地重複這個他認識的英文字。是的﹐明天﹐謝謝你﹐但是是早上還是下午﹖又是一臉莫宰羊。
我伸出右手﹐指著手錶十二點以前說早上﹐十二點以後說下午。硃砂痣納悶了幾秒鐘﹐啊﹐明白了﹐早上早上﹐他很高興終於搞清楚這個麻煩的外國人要什麼。接著我學聰明了﹐從包包裡拿出紙筆﹐寫下九點﹐十點﹐十一點﹐十二點。。。 他在十點到十一點下面劃了一條線。我如釋重負的嘆了一口氣後笑了起來﹐硃砂痣和圍在一旁的人也都笑了。
出了瓦斯行﹐身在異域的感覺立刻把我團團圍住﹐我說的話﹐穿的衣服﹐長得樣子和他們完完全全不一樣。住在新加坡那幾年一點沒有覺得自己是外國人﹐因為到處見到的是中國人臉孔。住在雪梨那幾年雖然知道自己是道道地地的外國人﹐在語言上卻是毫無隔閡﹐吃穿和台北沒什麼兩樣﹐也就不怎麼覺得陌生。如今在這個和中國一樣有數千年歷史的古國裡﹐我是個完完全全的外國人。
如今我看到的是滿街穿著色彩斑斕紗麗的印度婦女﹐風一吹過﹐七彩的布料在充滿混著香料﹐汗臭還有垃圾味的空氣中飄呀飄﹐路旁賣蔬菜水果的赤腳小販百般無聊的趕蒼蠅﹐喝奶茶﹐偶爾出現的聖牛目中無人懶洋洋地坐在年久失修人行道上 -- 我是真的住在印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