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聼了一個“孟買關係”俱樂部舉辦的演講（上流社會之四：住在泡沫裏的外國人），提醒外國人如何小心飲水。演講的外籍女醫師提醒大家，千萬別碰印度人最愛的各式腌菜醬料，肯定是加入生水做的。放棄外面的生菜沙拉，因爲店家不會仔細沖洗掉上頭的有機肥料，就是排泄物！自來水當然不能喝，那煮過的過濾水呢？也是不行，一定要喝瓶裝礦泉水，還得是特定品牌，沒見過沒聼說的，不能喝。小吃店拿上桌的，先檢查瓶蓋有沒有被開過，可能是空瓶再利用裝入生水的。。。我聼的瞠目結舌，不會吧？

女醫師繼續把家中該注意的事項一一數來：除了吃的喝的用來做飯的之外，連刷牙漱口也全部必須是瓶裝水，基本上她認爲只要是進入嘴裏的就非瓶裝水不可，這個説法我倒是沒有意見。當時正當肝炎流行，女醫師說孟買的肝炎已經不只是 A 型或是 B 型，還有 C D E F G 型，孕婦爲了安全起見，應該把瓶裝礦泉水煮過 15 分鐘再飲用。。。什麽？從口音聼來女醫師可能是德國人，才會這麽挑剔！

不過我還真是一直以爲肝炎只有 A 型和 B 型，今天又增長了一智！我看了一眼坐在不遠處一個大腹便便的金髮孕婦，心裏十分同情，肯定被嚇壞了。看她樣子可能是北歐人，説不定回家後馬上要收拾行李，逃離孟買。

這位女醫師是不是危言聳聽我無法得知，不過我們倒是真的非瓶裝水不喝，盡量不外食，非不得已在外則只吃熟食，家裏的生菜沙拉一律用消毒嬰兒奶瓶的消毒片浸泡之後才下肚。至於刷牙漱口，也是一律瓶裝水，搬到孟買這樣近乎瘋狂的小心了幾個月之後，我們還真的沒有許多外國人最常見的腸胃問題，在我們的胃入境隨俗之後，漸漸開始嘗試小店的食物也沒什麽大問題。

我特地去訂做了一個銅牌釘在客房的浴室洗手台上方，提醒朋友們浴室裏的瓶裝水是用來刷牙漱口的，萬萬不可用自來水。

一日愛爾卡（愛爾卡談戀愛）來報告大樓要停水一天，於是我們開始在浴缸儲水，不過最後終究照常供水。這水，自然要留著利用，但愛爾卡和亞莎（亞莎學英文）卻是不論我如何明示暗示，就是聽而不聞，一定要用手龍頭流出來白花花的水擦地打掃。於是浴缸裏的水只能自己用來沖馬桶，不過常常按下馬桶沖水後才想起來還有一浴缸的水。

再過幾天菲爾回家後，把我叫進浴室，指著浴缸裏的水對我說：我想公司是要懲罰我才派我們來印度的，我真是對不起妳啊。。。我們四目相望，幸好還能哈哈大笑，我趕緊拿來相機照下這驚人的畫面。由於當天樓上進行整修，電鑽威力強大，白天有時還把窗戶震得嘎嘎作響，這種規律性的震動，竟然在浴缸底部震出圖案來了，而這圖案，就是來自我們水龍頭流出來的水裏的泥沙所形成的！

孟買的下水道系統是英國殖民時期 1850 年前後，在當時的英國總督埃芬斯敦公爵（ Lord John Elphinstone ）任内建立了，這麽一百多年來也沒怎麽整修過，當時的英國人恐怕做夢也沒想到日後孟買會有上千萬的人住在有一寸蓋一寸的貧民窟裏吧。

所以這些貧民窟當然沒有設置自來水管路，結果就是市政府每天定時派供水車到各個貧民窟去，沒有工作的婦女提著大大小小的水桶來裝水，她們穿著沙麗聚在規定的地點大聲嬉笑怒駡，無所事事的青少年，沒穿鞋的小孩也全出來了，就像是趕市集一樣。依序裝滿水之後，各自頭頂著彩色的塑膠壺，消失在迷宮似的貧民窟裏，結束日復一日的快樂八卦時光。

多數印度中上階層人家都有個傭人房，溫德米爾當然也 不例外，愛爾卡和亞莎的傭人房大小與我們在雪梨的客房不相上下，還是個套房。房間有個後門，連接著傭人專用的樓梯：僕人是不能和主人共用出入口的！所幸帕西族房東的塔塔家族從事慈善事業出了名，並不堅持這個規矩，所以愛爾卡和亞莎和我們一樣可以從大門進出。我明白她們家中連自來水都沒有了，更別提浴室，就讓她們在溫德米爾（上流社會之一 : 溫德米爾）洗澡，另供應專屬毛巾，香皂，洗髮精。我還記得她們看到全新浴巾時的興奮表情，亞莎說：太太，這個毛巾好大好軟啊。。。

過了一陣子，愛爾卡派亞莎來找我。因爲亞莎年紀輕，常常口無遮攔與我胡説八道，愛爾卡稍長我一歲，所以許多她不想直接說的事就差亞莎來探我口氣：太太，您知道我的頭髮爲什麽這麽黑嗎？我邊看報紙邊說：因爲妳比我年輕許多啊！亞莎停下手邊的工作，一臉正經說：不是，是因為我們洗頭髮之後還要用椰子髮油保養，那就是我們頭髮又黑又亮的祕密，您也該試試。有一搭沒一搭聊了幾分鐘我才頓悟：要頭髮油！於是家用支出從此就多了椰子髮油這一項。再過不久，不必來問我又多了香噴噴的痱子粉一項。

每天下班前，愛爾卡和亞莎輪流在她們的浴室裏洗澡後再回家，偶爾還小小聲地哼著最新的寳萊塢主題曲，洗頭後幾乎及腰的長髮上總是油膩膩的擦了一層椰子髮油。過了不久亞莎又來了：太太，愛爾卡老是要我先去洗澡，她慿什麽要我先洗？我也想在回家前才洗澡啊！

和一位印度朋友提及此事，她在電話另一頭嘆了一口氣：你把傭人都寵壞了，接下來她就要把家裏的衣服拿來洗，然後全家搬進來了！不過妳可以學學我另一個外國朋友的做法，讓她們一早來就先洗澡，這樣妳的傭人全天乾乾淨淨，也不會計較誰先誰後，就是妳由著她們回家前洗澡才有這個問題！

住在印度，某些看似過分的行爲再想想時卻是可以理解，許多事不是非黑即白只有兩種説法的。如果這個外國人的傭人和愛爾卡和亞莎一樣住在貧民窟裏，而家裏有小孩要她們帶，那麽，是小孩的清潔還是傭人的自尊對媽媽比較重要？但是我的家裏沒有小孩，是決計不會要她們這麽做的，何況她們跟我一樣，是每天洗澡的！於是我另訂一項可笑的家規：兩人每星期輪一次先洗澡，洗澡前要先告知對方時間徵求同意，以免有任何想也想不透，說也説不清的誤會！

不過印度朋友果真料事如神，一日亞莎小聲對我預告：太太，我告訴您，您可別說是我說的，愛爾卡想把她家裏的衣服拿來這裡洗，我跟她說我不管，她說她會找一個比較適合的時間來跟您說。

我陷入天人交戰，我很清楚愛爾卡的作息，每個周末要洗全家堆了一週的衣服，在沒有自來水的狀況下，可想而知是多麽麻煩的事。愛爾卡的家裏有一桶水，而我們只有兩個人，諾大的家裏有十幾個水龍頭。。。這囘不再問印度朋友了，轉問已經第二次派駐印度，和我一起在那格帕達給街童上課，打算在印度退休的英國朋友施薇亞。（納格帕達的孩子）

施薇亞沒有給我答案，只是問我：如果她要求用妳的洗衣機呢？這不必想：當然不可以！如果她想把衣服晾在傭人房呢？腦海裏馬上浮現每天從書房陽臺往下看可以看到的畫面，有一家人把全家的衣服天天曬在馬路上，有點於心不忍。但是我更無法想像愛爾卡丈夫兒子和公公的内外衣物成爲我家的常客，心一狠：也不准，可是如果她手洗衣服帶回家晾呢？

施薇亞 笑了：好，如果接下來她要求她的家人逢年過節到妳家來洗澡呢？傭人房在内，妳那個大的離譜的房子有五間浴室六個馬桶。我尚未回答之前施薇亞又說：如果接著亞莎也要把家人的衣服拿到妳家洗呢？尼爾生呢？如果洗衣服准了，然後如果愛爾卡想在給你們做印度晚餐時，順道一起把她家晚上要吃的印度餅一起做了，只要幾塊錢不會花超過十分鐘，妳准不准呢？那亞莎的晚餐呢？我不是告訴妳洗衣服這件事該或不該，但是這是印度，妳必須想清楚這件事可能會帶來的後果，最後妳一定要停的，但是停在那裏？我見過太多這種例子了。

回家的路上我想了又想，很多事的確不是表面上那麽簡單，在我們主僕分際一直十分模糊的家裏，還是必須劃出一道界線的。於是縱使心裏依舊不能百分之百確定最後的決定，終究還是把愛爾卡和亞莎叫來：從現在起，妳們兩人的衣服在這裡洗，在這裡晾，我負責妳們兩人從頭到腳的個人衛生清潔，但是不能把我給妳們的清潔用品帶回家，也不能把妳們家人的任何物件帶進來。

說完仿佛是了一樁大事鬆了一口氣，卻還要一邊不停説服自己：她們家人的換洗衣物不是我的責任，我不需要為此感到抱歉難堪，我對她們是很好的，愛爾卡家裏三個沒用的大男人不是我造成的，我還得在這個國家待好多年，我不要成天有罪惡感。。。好像一直這麽想，心裏就會好過一點似的。 （太太，我要借錢）

亞莎回鄉下時找了同住貧民窟的鄰居安潔娜來頂替她的工作，安潔娜年紀很輕，沒有經驗不會英文，不過只是短期擦地撣灰塵倒也無所謂。奇怪的是只要安潔娜在廚房裏，總是把洗手的水龍頭開到最大，嘩啦啦的水濺了她一身一地。她在客廳房間擦地板時水流聲變小了，但卻依舊聽得見。我好奇的進了傭人房浴室一看，她並沒有把水龍頭完全關緊，水就這麽從水桶裏不停地溢出來。我把水龍頭擰緊後，藉故待在廚房等著。安潔娜再進浴室換水出來，水聲又繼續，我進去再看，水繼續不停地從水桶裏溢出來。

事後問了愛爾卡是不是安潔娜不知如何使用水龍頭，她笑笑說：太太，她家裏沒有水龍頭不過她是知道怎麽用的，她只是喜歡水一直流著。。。我想了一下，原來如此！愛爾卡和亞莎不似安潔娜，不會放著水龍頭的水不關緊，但是卻也不喜歡用浴缸裏儲的水，因爲那和在貧民窟裏的家有什麽兩樣！從水龍頭裏嘩啦啦流出的水聲對她們而言，也許是一種莫名的愉悅吧。我猜想這和她們喜歡用全新的垃圾袋，而不是台灣人一定留下來再用的超市塑膠袋，多半是一樣的道理，不過就是想要一個她們沒法過的日子罷了。

一直到愛爾出聲我才囘過神來：太太，我會告訴她以後把水龍頭關緊。要喝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