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匆忙的午後.接放學,餵午飯,送興趣班,做功課.但初秋一場突如其來的颱風,卻吹洩了我家五歲女孩的秘密…… 

早上送孩子出門還是晴空萬里,兩個小時不到,狂風暴雨就四面八方湧至.最堅固的一把自動傘,在風雨中像個癱瘓的老人倚在身上,短短幾步路,已經累得我們母女三人披頭散髮狼狽不堪!突然,大女兒使勁推開我,扭曲著面容說:「媽媽,我今天在學校忍不住……尿溼了褲子.」定睛一看,Audrey乾爽的體育襯衫,不協調地塞在幾乎全溼的體育褲裡.我一手抱著妹妹,一手扶著大傘,沒耐性地衝口而出:「怎麼又忘了去廁所?老是這樣,只顧著玩,妳五歲了,下次不可以!」颱風快速地吹散兩母女,我只能模糊地看著Audrey緩緩點頭,倔強的小臉上,盡是沮喪. 

回到家叮囑家傭盡快帶孩子換洗用餐,自己則脫下半濕衣襪,整理賬單繳費.Audrey在飯廳大嚷:「媽媽,為什麼不一起吃飯?」我不耐煩地回說:「媽媽濕透了,不想吃!」繳完費,正好到時間送Audrey去同學家playdate;這次是一個新加坡家庭,家長希望讓不同文化/語言背景的孩子互相交流.行前我特別提醒:「待會如果想大小便,一定要告訴阿姨,妳已經五歲了,不能再尿褲子.」 

一個半小時後,準時接Audrey去芭蕾舞班,一路風雨交加,卻絲毫無損她圓芭蕾仙子的夢.狂風使勁吹打左右搖晃的大傘,我只好用大衣代傘包裹Audrey,沒想到她又使勁推我一把說:「不要!」這個女兒向來牛脾氣,我如此解釋.當下牽著她手,攔了小巴(mini bus)慌忙跳上車. 

颱風中計程車一車難求,大家都被迫乘小巴;為了讓座給更多人上車,我請Audrey共坐一位.奇怪,這孩子一向喜歡黏著媽媽,今天卻說什麼都不肯坐在我身上,偏要站著!由於小巴不設站位,我只能弓起腳,讓Audrey站在座位前放腳的狹小空間裡,祈禱這侷促又悶溼的惡劣情況快快過去.豈料屋漏偏逢連夜雨,鄰座換來個身材龐大的外籍乘客,他甫一坐下,我扭曲的雙腿便只能向前推撞,Audrey慘叫喊痛,我順勢請她坐下,沒想到她硬是不肯,尷尬的我不得不出手打她膝蓋,逼她就範,更滴咕這孩子自私沒愛心! 

記得小時候媽媽打我,總說我<硬骨頭>,當時我不以為然地嘲笑:「骨頭當然是硬的,難不成還有軟骨頭嗎?!」今天打Audrey才發現媽媽說的<硬骨頭>是什麼.那是頑強意志,運行全身筋絡,形成的一股<骨氣>,就是下定決心,不聽你的,和你對著幹!遇強則強的我,一面打一面解釋:「我們必須讓別人坐,妳站著,別人就不能坐,妳不能這麼自私,妳一定要坐下!」七八下手巴子後,Audrey終於無力硬撐,沉甸甸地坐在我大腿上.瞬間倏然的冰冷,讓我驚醒……這孩子不是任性,不是自私,更不是和我對著幹,她…是有個秘密,一個不能說的秘密. 

原來Audrey又尿溼了!從同學家出來,她就已經溼著褲子,滿心以為媽媽會帶她回家更衣,沒想到得趕去上課,為了不錯過心愛的芭蕾舞課,她瞞著媽媽,一路上又推媽媽,又站著不坐,任憑打罵都不就範,就是怕溼褲子弄髒媽媽,讓媽媽發現這個不能說的秘密.我心裡猛地被颱風橫掃幾番,抽痛地叫著,錯怪了她!錯怪了她! 

但轉念一想,不,我不是再三提醒她一定要去廁所嗎?按捺不住再追問:「妳為什麼不去廁所?這已經是第二次了,妳不可以尿溼褲子,懂不懂?懂不懂?」巴士狂嘯的風聲,吵雜的耳語倏然沉靜,只剩下我聲聲追問:「妳已經五歲了,媽媽每次都要在外面幫妳換溼褲子,拿臭尿褲,妳知不知道?妳不能再這樣了,妳已經五歲了,妳懂不懂?」多年委屈彷彿颱風洩洪,一發不可收拾.突然一隻大手壓在肩上,伴隨彆扭抝口的國語突兀地說:「懂了,懂了,她知道了!不要再說她了!」轉頭一看,正是鄰座那龐然洋漢,搖著一頭灰髮,努力制止我.

我呆住了!大約30秒…「在小巴上三娘教子是不是不恰當?」「罵孩子是不是打擾乘客?又當眾丟孩子臉?」「我這到底是把握當下教孩子?還是向別人吐苦水,發勞騷,抱怨孩子?」不,不,不,你們沒人了解,沒人能懂,包括眼前這個話都講不好的老外!你有什麼資格說孩子懂了,你了解這麼些年,我是如何費盡心思教導孩子?又如何委屈求全幫她清理善後?她該長大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想不丟臉,自己做好來看看!

這時候一直低頭挨罵的Audrey,突然緩緩抬起她羞澀難過的臉,然後快速親吻我說:「媽媽,對不起,我忍不住,我不敢告訴同學媽媽我想上廁所.」是!這是我的Audrey,一個骨子裡十分害羞的孩子,我知道這不是藉口,不是託辭,但孩子,妳也應當學習克服呀!

正當我思索如何回應時,耳邊傳來一句句英文,一開始我以為是Audrey自言自語,仔細一聽,原來是她一字不漏地將本周的<閱讀小書>背誦出來.她知道我還生氣,而這個不容易討好的媽媽,最喜歡的,就是聽孩子說故事!於是她一字不漏地背出原本唸得坑坑巴巴的故事.這,是她真誠的<對不起>,而且說來不易.

三級強颱中,我緊緊抱著喃喃細語的女兒:「親愛的,我知道了,謝謝妳告訴我發生什麼事,謝謝妳想盡辦法說對不起,但是,媽媽不會因為接妳放學而尿褲子,妳也不想看到一個尿褲子的媽媽,對嗎?請妳拿出討媽媽歡心的勇氣,去學習不尿褲子,媽媽相信,妳一定做得到!」

進入芭蕾舞室前,Audrey說:「媽媽,我想去上廁所!」我喜出望外地用力誇獎她,然後看著她坐在馬桶上,沒有半點水聲.她說:「媽媽,我真得沒有尿尿,但是等一下跳到一半,如果我想尿,妳不要生氣,一定要開心好嗎?」我摸摸她的頭說:「孩子,我不會生氣,因為妳已經學會在課前先上廁所,如果待會想尿尿,妳一定要勇敢告訴老師,不做膽小鬼!」強颱就這樣,先從母女身上解除警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