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您回來了嗎？

頭七那一天。不知是夏天蟲特別多，還是您真的回來了。

一整天，什麼樣特殊、奇怪、叫得出、叫不出名兒的昆蟲都出現了。

阿嬤說：「今天所有的蟲類都不要打死，可能是妳爸爸。」

但——爸，您也幻化成太多種形象回來了吧！

螽斯、虎頭蜂、金龜子、飛蛾……等等，

有些還安靜的停在旁邊，聽師公唸了一整晚的經呢！

我想：爸爸，您可能真的回來了也說不定？！

我們會代替您孝順阿公、阿嬤，所以，爸爸，請您一路好走。

由於靈桌前的香必須持續不斷直到火化當日，

所以我們姐弟量化每炷香燒完所需的時間，用鬧鐘提醒自己，

有時不小心忘記了時間，「爸爸會提醒我們」。

因為我們四個其中一個會突然驚醒，起來點香。

我認為這是爸爸「叫」我們起來的！

爺爺怕我們睡不飽、會支撐不下去，最後兩天買來極粗的香來點。

粗的香能持續燒五、六個小時，不用兩、三個小時就起來換一次香呢！

四人相互扶持，我這才發現弟弟、妹妹都很可靠。

這一刻，我身為大姐的重擔，似乎可以完全的放下了。

感謝父母給我這麼多手足，讓我在這一刻能夠克服哀傷，勇敢堅強！

我們因為太年輕、失去爸爸，什麼都不懂。

收到了太多的奠儀，又是眾口鑠金的開始。

但我們姐弟的共識非常一致，沒有因為錢的事產生歧見，

溫和的處理方式也終於軟化了親戚長輩們人多口雜的「指教」。

爸爸您累了嗎？沒關係，您現在可以休息了。

出殯那天，繞著您的棺木，我在心裡頭對您說：

「爸爸，對不起，我竟然會懷疑您對我們的愛。您如此愛我們，斷不可能採取決絕的方式離開我們，而我們竟然有一瞬間誤會您想不開。爸爸，對不起——」

頭七期間，我把自己這種羞慚的想法跟弟妹們分享，沒想到他們竟跟我一樣，在接到您死訊的第二瞬間，腦中浮現過同樣的念頭。

是啊！爸爸，您要我們姐弟們如何相信，數小時前還在電話中呼喊我名字的您，會在下一瞬間，生命就這樣宣告終了呢？

在接到只有簡短幾句話，交代您死訊並要我們立即趕回宜蘭的訊息時，我們怎麼可能不胡思亂想？把所有最壞與最不可能的原因通通都想過一遍。

我們甚至懷疑是不是那個流氓叔叔把您給弄死了，在我們打完電話跟您及阿嬤報平安之後。還是說您準備上樓睡覺，樓梯爬到一半突然間發作，就……

「恁阿爸勁惜你們，攏無住過一天病院，乎恁麻煩過一次。」

姑姑們要我們姐弟謹記，您是真的很愛我們，這輩子從沒麻煩過子女；生病了，也是自己默默承受。

對啊！我們真不孝，都沒有分攤過您的病苦，給您多一點安慰。

「跪，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起。再跪……」司儀嚴肅的複誦著。

爸爸，我要謝謝您，謝謝您一直奮戰到最後一刻，都沒有放棄！

雖然已經跟您說過了，但還是想再跟您說一次：爸爸，我愛您！

您的「惜別宴」，前前後後辦了數十桌。

有人說你的父母還在，你不可以辦得太熱鬧，只能少少請個幾桌就好。

但是，光是最親的親戚，算算也已經二十餘桌。

您的阿叔、阿姑、阿嬸、阿舅、舅媽、小弟、小妹、妻姨、連襟、表弟妹、堂弟妹、外甥、侄子、兒子、女兒、義孫……都聚集在這一刻。

您很愛熱鬧的，不知這一天您是否有歡喜？

女兒七，有一派親戚要我幫您「熱鬧一下」，另一派親戚擔心我一個人拿不出這麼多錢，想替我省下這筆錢的說「不用」。

我請他們不用在乎錢的問題，就給您「熱鬧一下」吧！

難得親戚共處一堂，大家連絡一下感情也不錯。是吧？！

事後我也沒有花到什麼錢，媽媽用您身後的喪葬補助幫我出了九成的費用。

爸，您就這麼疼我，捨不得讓我為您花一點的錢嗎？

當官的可以兩袖清風，當爸爸的……沒有錢，可以跟我們要啊！

幫爸爸結清郵局戶頭，發現爸爸竟然沒有什麼積蓄。

早知道您沒有什麼錢，我每回回宜蘭時，應該多給您一點零用錢的才對。

爸爸手尾錢是一只紅包袋。裡頭裝著我、大妹、小妹給他預祝父親節的禮金。

紅包袋皺皺巴巴的，是他跟病魔拚命時捏皺的。

那只紅包袋是我那天傍晚給他的。他把我們三姐妹給他的零用錢放進同一個紅包袋，然後拿到樓上放好。再到樓下切蛋糕來吃，接著就又發作了……

我以前給爸爸零用錢，都沒有用紅包袋裝，那次不知哪根筋不對，竟然做了平常沒做過的事。早知道，不要用紅包袋裝零用錢給爸爸，爸爸是不是就不會走了。

離父親最近的距離就是仰望天空。

父親離開後的某個午後，

爺爺坐在離他最近（停棺處）的門外望著天空，無言。我亦無言。

我們一同望著天空，彷彿他就在那裡——他已經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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