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販賣人口的初審官司喧鬧大半年後,神父出庭指控的事件終於平息下來。然而,事件的後續影響才正展開,此後,艾神父在堂區走動,族人都紛紛躲著他,好似他是瘟疫的帶原者。主日彌撒,艾神父對著空空蕩蕩的教堂講道,台下坐著幾個隔壁女修院的修女和部落的四、五位老人,連平時吵鬧的學童都沒出現。許多教友轉往基督教的真耶穌教會尋找真理。
抬棺的腳步停下來,一群酒鬼顛顛倒倒、躺臥下來喘口氣。山坡的墓園已經有一個土坑,那是前一天,艾神父召集兩個年輕人一鏟一鏟挖出來的。艾神父從一幕幕往事中回過神來,他指揮抬棺者將棺木放入坑底,接著要大家肅靜站直。艾神父頌唸經文時,明輝望著土堆中的棺材出神。
在過去的年月,神父有時會在半夜接到春水的電話,他不曉得春水人在哪裡,只知道,她已經在半醉狀態。春水在電話中囈語:「神甫,我活得好苦啊!我好想死啊!」然後是她開始哭,先是抽抽噎噎的啜泣,再來轉為哭嚎,有時哭聲淒厲到令艾神父感覺到心臟緊縮、抽痛。神父在電話中勸春水,「不要哭,慢慢說。」有時,春水會在結束前問艾神父:「你來救我好嗎?」
艾神父的睡眠被打斷後,他起床去煮一杯咖啡。凌晨四點,不上不下的時間,早晨五點一刻是他長年固定的起床時間,而現在他卻再也無法入眠。孤寂的艾神父在這個島嶼,是一個永遠的異鄉人,事實上,他不屬於哪裡,回到雪國老家,他也已失去歸屬感。他只擁有神國,那是他一生的信念,有一天回歸天父的國度,安享永生極樂。他醒著的時光,對教友傳達這樣的訊息,雖然,有些時候,他要依靠極大的勇氣和意志力來提醒自己,天國必然存在,這是唯一且永恆的真理。
春水曾經在一次泣訴質問他:「耶穌真的存在嗎?為什麼耶穌看不見我受的苦,為什麼天主要這樣懲罰我?」艾神父靜默不語,他只能傾聽。在日夕為春水默禱:「父啊,願禰的旨意奉行,求禰把苦杯從她的身上拿走吧。」有時候,他也會陷於撒旦的誘惑,短暫質疑天主究竟有何大能?
艾神父沒有摸過耶穌的五肋之傷,但,他終於親眼見到被釘在十字架的春水。在警方的掃蕩下,春水賣身的私娼寮遭破獲,她和一群被迫為娼的女人、女孩被送往公立的婦職所。艾神父和春水的妹妹從遙迢路去探視她。艾神父在等待時,聽到鐵門哐噹聲響,一個形容憔悴的女人從走道向他的方向走來,沒有笑容、沒有表情的一張臉,他完全認不出,這是他看著長大的春水。
艾神父問候她好,可是春水並沒有應答。她叉開兩腿坐著,眉眼往左右微飄,眼窩發紅凹陷,身體不能自制地顫動。春水自顧自地吐菸圈,好像沒有看見一旁的妹妹和艾神父。婦職所管理員向艾神父透露,春水染有嚴重的毒癮,毒癮嚴重發作時,會在地上哀嚎、打滾。所方為避免她在夜間干擾別人,只好將她囚禁在單人房。
艾神父在離開前,春水開口說話。她的語氣淡漠,「兩年前,我在娼寮生了一個男孩,托給那附近的人照顧,你們幫我帶回部落好嗎?」艾神父照著春水的要求做了。那是一個安靜的小小孩,就如春水,有一雙發亮的大眼。平時,他不言不語,總是一個人在門檻坐著,不過,哭鬧起來,就像一頭發怒的牛犢。
春水離開婦職所後,又回到老行業。她已經不是雛妓,警方的歸類叫自願從娼,如果被逮獲,要送去拘留。春水已經二十五歲,做這一行,不算年輕。雖然警方定期掃蕩私娼寮,一陣風聲鶴唳後,娼寮還是有源源不絕的未成年少女。
春水因為毒癮而欠下更多的債,她全身瘦骨嶙峋、臉色發黃,恩客愈來愈少。以後,她輾轉在島嶼南北的各個暗處漂流著,猶如一艘靠不到岸的破舟。偶爾,她會忽然出現在教堂,那常常是昏暗的夜晚,春水帶著兒子來看神父,臨去前,她會像艾神父伸手借錢,神父盡可能找出微薄的奉獻金給她,並囑咐她好好照顧身體。
一個滿天灰雲的日子,從沙河颳來的風夾捲著細塵,吹得人顏面發痛。罹患風濕性關節炎的艾神父在屋內烤火。這時,已經很久沒有和艾神父打招呼的春水的舅舅走入小徑,在屋外急切地呼喚著:「神甫、神甫在嗎?」
艾神父剛走出來,春水的舅舅即說:「她被打死了!」神父起先沒有會過意:「你說誰死了?」「春水在中壢被打死了。」艾神父一愣,整個人頓時傻住。春水被送到醫院時,已經瞳孔放大,她是死在街頭‧‧私處被用破碎的酒瓶戳破‧‧‧,法醫的驗屍報告說,她的脾臟破裂,遭受過鈍器嚴重擊傷,頭顱也破裂,失血過度,來不及急救。這些敘述像天邊有毛邊的雲,一層層加厚、加深,在艾神父的眼前緩慢飄動。「主呀!求禰垂憐!春水,我的小天使。」艾神父在心中呼喊著。
春水的屍體由艾神父和她的妹妹去領回。家人租不起冰櫃,停屍三日,一股異味已經飄溢在空氣中,幾隻綠頭蒼蠅繞在屍身嗡嗡飛著。艾神父每晚來為亡者祈禱,屋內除了一家人,並沒有多少教友來參加。
這幾年,春水的舅舅老了很多,他出席葬禮時,也面無愧色。春水在街頭橫死,彷彿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除了報喪的那天,他略微慌張,此後就一副無動於衷,反正,人總難免一死的應對神態。葬禮儀式結束後,這個衰老的男人要先行離開,臨走之前,他忽然跑過來,握住艾神父的手,不過,他並未說什麼,僅是握了一下就轉身離去。
覆土時,雨絲飄斜,山風夾雜碎雨,愈落愈大。一群人無處躲雨,艾神父灑下的聖水混合落雨,有如從天而降的聖水綿綿密密灑落在黃土上。這一刻,明輝忽然意識到永遠再也看不到媽媽,他放聲大哭,這一哭驚動周遭樹梢的飛鳥,群鳥振翅飛起。雨愈下愈大,沖掉一路行來的腳印,六個人的身影模糊不清,溶入一片片白茫茫雨霧中。(完結篇)
迴響1:
如此淒愴的故事, 卻不是唯一的一個, 叫人倍覺悲涼.
迴響2:
山路竟成苦路,苦路有沒有出路?
迴響3:
Sol, 謝謝你的山路。春水和艾神父一起走過的路,讓我想起法國記者Gilles Anouil和
Fr. Joseph Wresinski的一段對話:
-- 窮人時而被操弄,時而被排擠,在這群犧牲者和那群操弄者之間,教會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 如果我們想辦法深入認識窮人的歷史,我們就能更加洞悉教會的歷史。在每一個時代,教會不斷舉揚人的價值,為了將每一個人重新領回人類大家庭<...>。我們有理由責備教會沒有阻止人們對窮人的排斥與厭棄嗎?我不這麼認為。在許多社會裡面,人與人的關係一直建立在暴力之上,在暴力如同家常便飯的社會中,教會能夠阻止窮人被監禁、被放逐嗎?她有這個權能嗎?我不這麼認為。或許我們應該換個方式問:除了與被排擠者站在同一陣線,還給他們應有尊嚴和權利,教會能夠用其他的方式來對抗社會排斥嗎?
-- 教會真的有和最貧窮的人站在一起嗎?
-- 教會一直都在。她一直在農村赤貧的中心,也一直都在都市貧困者的身旁。我們忽略這些,因為我們不了解基層神職人員的歷史,他們是教會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們幾乎對這些修女、神父和平信徒一無所知,他們過著隱身、謙遜卻充滿熱火、忠信到底的生活,那是教會的日課。<...>
迴響4:
昨晚, 不知是咖啡喝多了, 還是臨睡前閉目時腦際突然浮現春水最後狀況的一幕, 竟是一時難以入眠.閉著的雙眼, 多少還是湧上一些熱熱的水份, 潤濕了一下乾澀的眼睛.
也會為這些受苦身心靈遭受極大痛苦煎熬的弱勢者與神職人員感到不平, 最後只有推想到, 這些人受苦, 為了讓後面的人不再受到那麼大的苦, 或許那是上主旨意中一環, 艾神父從無法援救春水的痛苦中, 激發他回到歐洲去揭露出這樣的不人道, 引起國際的關注, 再回到台灣迫使主管單位的重視. 就如同耶穌一樣, 要有人上了十字架後才能引發痛徹心扉的決心與行動.
神的奧意, 豈是我們能在當下就理解得到的?
迴響5:
多數人只想看美麗光明的景象, 但是黑暗的事物看不見並不表示它就不存在. 大家都只知道花東地區的美麗花朶與景色, 這種隱晦陰暗旳情況卻少有人關懷, 楊索看見人所看不見, 觸及人所不願觸及, 揭露人所不敢揭露, besides Just and Peace, she needs more cour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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