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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2/12 18:20:36瀏覽550|回應0|推薦9 | |
2011-01-17 19:16 |迴響:1|點閱:262
你們國家的作家,都是這麼富有嗎? 季季 ——關於尤薩首次訪台前後的一些雜憶 首先這是一個祕魯的故事。 最重要的,這是尤薩與台灣的故事。 馬里奧.巴加斯.尤薩﹙Mario Vargas Llosa﹙1936—﹚,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1977年首次訪台時,我有幸在殷張蘭熙女士的家中與他有過一面之緣。 ●〈尋釁〉與「浮舟」 在祕魯一個濱河城市,一棵高聳堤岸的豆莢樹被颶風颳倒了,年邁的根離了土,黃葉紛隨風去,只餘日漸乾枯的身軀橫躺於大片的河床上。暴雨來臨,龐然樹身隨著漲至河床的濁流漂移,當地人稱之為「浮舟」。年復一年過去,「浮舟」漂離城市漸遠,枝幹大多被河泥掩埋,若隱若現的舟形成為某些人祕密集會的地點。 兩個被當地神父斥為「畜生」的哥兒們,由於「你還像男人嗎?」之類的話題起爭執,某個冬天的周末約定深夜十一點前往警察不易來到的「浮舟」比個高下。一個是身材魁偉面目猙獰左足略跛的「瘸腿兒」;他的跛足據說是「睡夢中遭一野豕咬住的紀念」。一個是瘦削的胡斯托,臉頰有道從嘴角直抵額頭的紫色疤痕,一說是幼時挨揍留下的,他父親雷翁爹卻說那是他母親生他時,發現河水漲進家們,「一時驚懼,血跡凝成的疤痕。」 他倆由各自的哥兒們陪同至「浮舟」,事前知情的胡斯托父親雷翁爹也悄然而至。他不是來勸阻胡斯托,而是來為兒子打氣並傳授竅門:「保持距離,不停的在他四周跳躍,見他疲憊,伺機下手……」說完各種注意重點,輕拍兒子肩膀道:「好了,上吧,進退要有法度,像位好漢……」 烏雲掩月的深夜,兩方人馬擦亮火柴畫好中間空地,在微光裡細瞇著眼注視「瘸腿兒」與胡斯托各持短刀走入。兩個暗影於是開始迂迴,躍動;忽分忽合,忽起忽落;間雜著如野獸般的叫嘯,喘息,以及驟然拔高的哀號。幾個回合之後,「瘸腿兒」意識到可能刺死胡斯托,高聲向雷翁爹哀求道:「告訴他別打了!」然而雷翁爹斷然咆哮道:「少廢話,打下去!」 最後,胡斯托由四個哥兒們「像抬起棺柩一般把他抬在肩上,以整齊的步伐,走在河堤的小道上」,慢慢抬回城郊的小山丘,他父親雷翁爹獨居的孤零小屋…… 以上是我首次讀到尤薩小說成名作〈尋釁〉的故事大要;是他1957年出版第一本書所收兩個短篇中的一篇。當時他僅二十一歲,就讀於祕魯首都利馬的國立聖馬可大學文學語言研究所一年級,並以此篇獲得法國的《法國雜誌》文學獎。 〈尋釁〉係由陳長房教授翻譯,收錄於鄭樹森主編的《當代拉丁美洲小說集》﹙1987.聯合文學﹚。書末並附一篇1977年在美國一份文學雜誌發表的尤薩訪談錄,由蔡源煌教授中譯,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所熱中的小說角色: 「在小說中最有趣的角色經常是最邪惡的……,但是我最羨慕的,最令我動心的是那種雖然失敗而卻絲毫不放棄,那種儘管知道他們會慘遭失敗,還是一逕奮鬥到底的人。」 尤薩曾三次訪問台灣。但是很遺憾,1977年他首次訪台時,早已出版過《城市與狗》、《綠房子》、《酒吧長談》等名作,台灣卻尚未出版他的小說譯本。當時台灣翻譯的大多是歐美與日本的小說,幾乎沒有拉丁美洲作品。但因1977年在殷張蘭熙女士家的晚宴見過尤薩,聽他說了一句讓眾人哈哈大笑的話,1987年終於讀到他的小說覺得格外親切。不過,二十一歲的青年寫出〈尋釁〉那樣飽滿的搏鬥張力與異於常人的父親形象讓我心驚,中年尤薩在訪談錄裡的那幾句話則讓我深受震撼與感動,其餘緒至今未息。 ●殷張蘭熙與筆會季刊 尤薩初次訪台時正當四十一歲盛年,寶島也開始經濟起飛。今年12月10日,七十四歲的尤薩就要在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出席2010年諾貝爾文學獎授獎典禮。這是該獎1901年設立以來,全球獲此殊榮的第107人(1914,1918,1935,1940-43曾因兩次世界大戰等因素停辦七次;曾有四次兩人同時獲獎)。 1993年尤薩在普林斯頓大學任客座教授時出版其回憶錄《水中魚》,提到他的三次台灣之行,特別強調「受到最精采的接待是在台灣」;這句話背後的關鍵人物之一即是殷張蘭熙女士。 很多年輕輩的朋友也許會問:「殷張蘭熙,是誰啊?」如果我答:「她是殷琪的媽媽」,他們就會恍然大悟了。——殷琪,大陸工程公司董事長,前台灣高鐵董事長,是殷張蘭熙的小女兒,曾經嫁給一個美國作家,一個台灣攝影家;結束第二次婚姻後兩次未婚懷孕,已經擁有兩個女兒…。如此傑出又特立獨行的女性,是從怎樣的娘胎來到這個世界? 殷張蘭熙女士﹙1920-﹚,一般的朋友尊稱她殷太太,文藝界相熟的友人則暱稱她Nancy;1972年12月英文《中華民國筆會》(THE CHINESE PEN)季刊創刊即擔任主編長達二十年。她的父親是湖北人,留學美國時於1917年娶了美國女子,婚後返國定居。張蘭熙不幸十歲喪母,但從未喪失樂觀善良堅毅的本性,從成都私立華西大學(由美、英、加等國五個教會合辦)外文系畢業後還赴哈佛大學研究。1949年她隨夫婿來台,曾任東吳大學副教授,出版個人英文詩集,並且不遺餘力譯介台灣當代年輕作家與作品至國外出版。她的中國話標準,英文又好,而且嗓音清亮,儀態典雅容貌甜美,待人和藹熱情,見過她的人無不喜歡她。主編THE CHINESE PEN期間,她找人翻譯,親自校對,發排,二十年間全心全力未嘗懈怠。 ●大陸大樓與〈夜行貨車〉 殷張蘭熙的夫婿殷之浩(1914-1994)是台灣營造業龍頭大陸工程公司董事長,曾經承造圓山大飯店等知名建築並長期支援中華民國筆會,使她能無後顧之憂的出錢出力,每年組團遠赴各國參加國際筆會年會,結識多國作家,並邀請他們訪台;包括1976年在倫敦當選第四十一屆國際筆會會長的尤薩。 1977年12月尤薩訪台時,大陸的文革結束一年多,台灣的鄉土文學論戰近尾聲,行政院長蔣經國繼續推動十大建設並傳出可能競選下屆總統;大陸工程公司所承造的高速公路圓山跨河長臂橋也將完工通車。而入獄七年歸來的陳映真,已在大陸工程公司1973年完工的大陸大樓裡的溫莎藥廠上班兩年多,中午偶爾在樓下的大陸西餐廳與吳耀忠等老友聚會聊天,觀察來來去去形形色色的上班族。大陸大樓位於忠孝東路四段290號,是台北市東區最早推出的辦公大樓,高11層,長128公尺,除了大陸工程公司總部,還有許多大企業與外商公司進駐。剛剛經歷了半年多鄉土文學論戰的硝煙後,陳映真決定以大陸大樓為背景,撰寫他指控資本主義跨國企業的「華盛頓大樓」小說系列;第一篇〈夜行貨車〉已經啟動,第二篇〈上班族的一日〉尚在醞釀。也許因為鄉土文學論戰的旗幟鮮明,他沒有受邀去附近的浩然大廈參加歡迎尤薩的晚宴。 我一向是默默的寫作者,不喜參與活動或論戰,與文友在大陸西餐廳聚餐時,最喜歡坐在靠牆的角落欣賞牆上有著百步蛇圖騰的排灣族浮雕,沒想到有一天會被邀請到距大陸大樓僅一百多步的浩然大廈與尤薩見面;當時他除了擔任國際筆會會長,也是英國劍橋大學教授。 ●浩然大廈與「民主的社會主義者」 在大陸大樓的斜對面,臨著光復南路中華電視台附近矗立著幾座米黃色高樓名曰浩然大廈,是大陸工程公司1974年建造的。殷張蘭熙就是在光復南路180巷10號12樓的浩然大廈家中為尤薩舉行了盛大的歡迎晚宴。而我,起先是不想去參加的。 1977年秋末,馬各介紹我到《聯合報》副刊組上班。11月下旬去報到,瘂弦接副刊主編不久。聖誕節前兩天,大概是星期四吧,下午五點多,瘂弦走到我的座位旁低聲說:「剛才殷太太來電話,請我們二十七日早一點下班去她家吃晚飯。」 我愣了一下,因為我那時還不是筆會會員,與殷太太也不熟。瘂弦解釋說,國際筆會會長尤薩二十六日來台灣,只停留四天,「這個會長是祕魯人,小說家,」瘂弦強調道:「聽說很支持我國會籍的。」 我自覺英文不好,去了也不能和那小說家說什麼,於是很直接的向他解釋不想去參加晚宴。瘂弦苦笑著說:「去嘛,殷太太人很熱情的,她請的也大多是文藝界朋友,妳應該熟的,不說英文也沒關係。」 我仍然說,「最好不去。」 殷太太彷彿隔空聽到我的話,瘂弦回到他的座位沒兩分鐘,我桌上的分機響了,傳來一串銀鈴般悅耳的聲音:「季季啊,我是Nancy啊,剛才我請瘂弦邀請妳,他跟妳說了沒?妳二十七日那天一定要來呀!從你們報社走到我家,七八分鐘就到了,很近的!」我支支吾吾說著不去的理由,她在那一頭說:「哎呀,英文不好有什麼關係?小說寫得好才重要呀,我們中國人又不是用英文寫小說!我們筆會季刊已決定翻譯妳那篇〈拾玉鐲〉,正在找人翻譯,那篇有些台灣鄉下的用語,必須找個比較了解台灣農村的人來翻譯。」我禮貌的謝謝她,她又接著說:「這次來的尤薩是很有名的小說家,只是我們台灣不太重視拉丁美洲文學,懂西班牙文的也不多,現在還沒有翻譯他的作品;翻譯啊,真的很重要,不過也真的很難!我們前些天一起在澳洲雪梨開國際年會,還和尤薩說到這個問題,他這人很豪爽很可愛的……」 聽了這一長串銀鈴悅耳,不想去的話就難再啟齒了。 12月27日是星期二,黃昏六點一過瘂弦與我匆匆從四樓編輯部撘電梯下樓。聯合報社那時還在忠孝東路四段555號,與光復南路口只隔著一道長長的松山菸廠圍牆,以及圍牆中段一幢有著橘紅色斜背式屋頂的韓國大使館(如今三者皆已夷為平地)。走出報社向右行過那道圍牆,轉進光復南路不久就找到了殷家。頂樓的雙拼房子,左邊是典雅溫馨的客廳,擺了幾盆高大的熱帶盆栽,一室綠意盎然;右邊是簡潔明亮的西式餐廳,四排長型紅木餐桌,每排五張桌子,每張可對坐四人,看起來比大陸大樓那家西餐廳還大得多。尤薩由彭歌陪去故宮參觀,正在趕回的途中,陪客則已來了林海音、齊邦媛、王藍、琦君、曾虛白、馬星野、陳紀瀅,以及筆會的助理殷允芃、劉克端等人。我們與殷太太及先來的貴賓打招呼後,殷允芃邀我與劉克端同坐在門口的一桌;「我們三個是小朋友,坐這裡就好。」——和曾虛白﹙1895—1994﹚那些大老比起來,我們三個女生確實算小朋友。 還有一些外國人陸續來到,殷允芃與劉克端說他們都是長期替筆會季刊翻譯的生力軍,大多在台灣工作或讀研究所。 不久尤薩來了,大家起立鼓掌歡迎,殷太太與彭歌陪著他介紹陪客,他笑著—一與每人握手問好。他的身材高大,濃眉大眼鼻梁英挺且頭髮微捲,鐵灰西裝白襯衫,優雅之中流露著帥氣。 中華民國筆會從1973年就由陳裕清擔任會長,彭歌任祕書長。陳裕清的正職是海工會﹙僑委會前身﹚會長,時常出國處理華僑事務,那天又不在台灣,由彭歌向來賓簡介尤薩的生平與作品。彭歌強調尤薩是「第一位擔任國際筆會會長的拉丁美洲作家」,也婉轉的提到尤薩從年輕時代就是個左派,向他提出訪台的邀請時,有點擔心他會拒絕;不過他現在自許是個「民主的社會主義者」,對拉丁美洲某些標榜社會主義卻施行極權統治的軍事政府極不認同……。最後彭歌特別強調:「這是國際筆會1921年成立五十多年來,第一個在職的會長來我國訪問,我們感到非常榮幸。嚴家淦總統也很重視他的來訪,明天下午要在總統府接見尤薩先生……。」 殷太太與彭歌邀大家舉杯歡迎尤薩到訪,侍者開始上菜,英文與中文與笑聲在杯盤刀叉聲中此起彼落。甜點與水果上來時,前面的殷太太等人突然陪著尤薩向門口走來,說要去客廳看電視新聞;「聽說有大新聞。」她說。 老三台的時代,晚間新聞固定七點半播出,我們跟著到了客廳,見到年輕的殷琪和一個金髮青年站在牆角,也在期待那條大新聞。 「大新聞」當然放頭條,原來是台北市議員康水木提議「敦請蔣院長競選第六任總統」,議長林挺生、副議長張建邦與全體議員「一致通過決議」;決議文說他「誓守民主陣容,舉世咸表讚佩……」 當時民進黨尚未成立,反國民黨者皆稱「黨外」,康水木是黨外議員,其堂兄康寧祥且是黨外大將;在場的國民黨大老沒說什麼,林海音卻快人快語說道: 「喲,還請個黨外出來給太子抬轎子!」 「是啊,現在都什麼時代了,幹嘛還搞這一套?」坐在地毯上的殷太太說:「他最好不要接受,真的,最好不要接!」 殷太太悻悻然從地毯上站起來說:「唉,傳說就要變成事實啦,這種事我們也管不到,還是回去吃甜點吧!」 尤薩身邊有個外國學生幫他翻譯,只見他不時的點頭,若有所思;不知是認同議會的決議案,還是認同殷太太的話。他對曾經留俄的蔣經國背景,應該有幾分了解的。也許,他認為蔣經國也和自己一樣,已經是一個「民主的社會主義者」? ●一個小說家的問題或一句幽默的小說結尾 吃了甜點和水果,侍者送上了熱茶,殷太太站起來說,在短短的二十多天中在三個國家和尤薩見面,真是很特別的緣分:第一次是12月5日,菲律賓筆會在馬尼拉舉行太平洋區作家會議,她和彭歌、王藍、殷允芃去一起去參加;第二次是12月10日,他們四人轉往澳洲的雪梨參加次日開始的國際筆會第42屆年會,12月18日結束後尤薩趕回倫敦,和家人過完聖誕節又千里迢迢來到台灣;「尤薩先生是在很繁忙的行程中擠出這四天來我國訪問的,現在請他給我們說幾句話。」 尤薩的話很簡短,首先謝謝Nancy安排這麼豐盛的晚宴,然後說很遺憾,行程匆忙,「沒有時間多看看,對你們的國家還缺少了解,不過你們故宮的藝術品實在了不起,以後有機會,我一定要再來好好的欣賞——」他停頓下來環視了餐廳一周,笑著說:「我只有一個問題想請教各位:你們國家的作家,都是這麼富有嗎?」 回答他的,是一陣爆響的哈哈大笑。 「難道我問錯了?」他說:「在我的國家,作家大多是很窮的,我在祕魯的時候,為了養三個孩子,曾經兼好幾份差呢。」 彭歌於是笑著回答他:「我們的作家也大多是很窮的,只有Nancy家這麼富有!」 而Nancy,只是沉默的快樂的笑著。 也許因為Nancy一向謙虛,尤薩以前並不清楚她的家世背景。也許尤薩早已知道,只是以他小說家的機智,即席書寫了一句幽默的小說結尾。 ●我們會永遠記得她 1990年尤薩第三次訪台,最遺憾的是Nancy已患失憶症,沒能再接待他。此後他即未再來台。 Nancy也許已忘了那個夜晚的笑聲,但我相信,尤薩和我們眾多文友一樣,會永遠記得她;—個多元文化的融合者;—個熱情果敢,甜美溫暖,努力燃燒自己奉獻他人的時代女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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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