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某日觀「狂草」後胡扯一番〉
「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
這是昔時草聖張旭酒後疾走龍蛇的風采氣度。數日前,一齣首演的舞作
裡,舞者歷經多年來在墨韻世界中的揣度、琢磨,舉手投足間捉住了那份
「自在」的況味,令觀者意念隨舞姿而流轉,忍不住要手舞足蹈。
這裡說的是雲門的新作「狂草」。
....四年了。作為三部曲的終章,距離當年的「行草」,已睽違四載。
那一年,序章首演之際,北投的政戰學校濕氣深重,槭樹抹上嫣紅、山外
霧靄濛濛,教室外的湖畔,幾隻大白鵝昂首闊步,煞是威風。
可不是王右軍的最愛嗎?
當時經常透著窗望白鵝踱步,暗自出神若有所思,偶爾也在課堂上管他
講甚謀略步兵,桌底下掏出歷代書帖,觀書家布白之妙,其實亦都是只為
冀求心底的一份「自在」。
....當時最愛的書帖,莫過於王珣的「伯遠帖」,捧讀在手,在字裡行
間優游超脫,不亦快哉,而能夠凌虛御風的褚遂良、神駿英拔的王子敬,
均吾所喜,「以頭濡墨」、任性豪放的張旭,更是不在話下。
於是那年帶著一份對「自在」的想望,踏進劇院。「行草」果然沒讓人
失望,舞者在台上「舞文弄墨」,氣韻充塞在整個劇場內,肢體的舞動相
互呼應,可說深切體會書法世界中「直有行、橫無列」的空間運用、筆意
脈脈相連的含韻不絕。
....不過,難道只是這樣嗎?舞蹈、書法本來就有許多相通之處,當代
美學專家如蔣勳等均已曾論及,「行草」是成功地用舞蹈來「表現」書法
了,但畢竟著了形相,舞蹈與書法的對話,似乎還留下浩淼的探索空間。
果然「行草二」、「狂草」陸續孕育而生。在「狂草」裡,那種「舞文
弄墨」的感覺幾乎不見了,留在舞台上的只有「自在」,也因此比當年更
具感染力,因為觀者已不是為舞者的身影而著迷,而是恨不得自己就在那
夢幻的舞台上自在舞動。
....於是這是多次觀賞雲門的經歷中,最為過癮、暢快的一次。
不過,此作名為「狂草」,作為一個不入流的觀者,我似乎看到的只是
「張旭式」的狂草,而非「懷素式」的。懷素畢竟是一個書僧,筆下看似
龍飛鳳舞,舞弄的卻是不帶感情的抽象線條,不似張旭的筆墨帶有濃厚情
感與個人風采。因此有論者稱懷素寫的是「否定書法的書法」。舞蹈也會
有那樣的東西嗎?恐怕很難,設身處地,舞動身軀是如許美妙,但求徜徉
在那墨分五彩的繽紛世界中,何必追求「否定舞蹈的舞蹈」?所以不必有
第四章了,三部曲,足矣。
....總之,又是一場洗滌性靈的藝術之旅。不過也要捫心自問,舞者體
會到那份「自在」了,相隔四載,我又是離「自在」遠了些還是近了些?
按理說,卸下戎裝,絕無更加不自在之理。不過當年的我,好歹還有黑
格爾式的頑固,「人被綁在鐵鍊上,還可以覺得自由」,怕是在紅塵俗世
裡打滾,反倒給心靈添上太多無謂的枷鎖、束縛了。
....到底近了些,還是遠了些?想來這會是今晚慢慢長夜中,一個無解
的謎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