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美返台前夕，接到消息，我的五舅過世了。

我行李裡原本要給他的護腦、護心臟補品，瞬間不知該送給誰。

五舅小媽媽12歲。他出生時，外公家裡尚未結婚，也沒有送給人的女兒，只有媽媽一個。

那時，外公在花蓮的企業開始騰達，外婆幫著打理工廠事務。因此照顧他，背著他，幫忙家事；學走路時，呵護著他，全是媽媽的份。從小，他就是媽媽的小尾巴。

我們家因父親的工作，搬到花蓮時，五舅剛服完兵役，在家待業。

他不想和工人一起吃大鍋飯，更不想在餐桌上，被外公數落遊手好閒，因此用餐時刻，多半就出現在我們家。

因著這緣故，五舅和我們也最親。常和我們孩子玩在一起，像個大孩子，玩躲迷藏時，比我們躲的還熱衷。

後來他開始教國中的化學課，學生也喜歡他。假日，一起結伴去海邊游泳，去爬美崙山。

但是他也有壞脾氣的時候，而且很彆扭。

有一次，和外公吵了架，氣的深夜去投海自殺。被海岩割得遍體鱗傷，後來讓一個漁夫救起來。

另一次，四舅婚禮當天，兩個兄弟不知怎的，吵起來，四舅丟了一句氣話：你這個脾氣，至終不會有出息。

五舅聽了，回房，割腕。

外公的大樓裡，樓下，婚宴喜洋洋的在進行。樓上，幾個表哥和六舅七手八腳的，把五舅用被單捆起來，送醫。

外公在身體還很健朗時，遇車禍，忽然過世。家裡那時只有二舅和五舅，其他舅舅都在國外。

工廠的業務於是未經預備的，落在二舅身上。五舅不甘心，他也想要參與經營；二舅不肯，五舅忿而是把大樓屬乎他的部份，賣了。

我的外公當然是不希望兒子們分家的，因此他的遺囑很特別，工廠與住家的土地分成六份，上面的廠房和樓房也是如此。屬於大舅土地上的房子是二舅的，就那麼參錯交疊。

五舅把他的部份賣了，廠房就不完整了。逼得二舅只好另覓地方，遷工廠。兩人也從此交惡。

外公生前買了不少地，遺囑裡留給女兒的只是幾份薄田，地契由二阿姨保管。姐妹們想，她不識字，大概也不會自己私下去賣地。

誰也沒想到，那幾份薄田後來在都市計劃中，成為花蓮火車站的預定地，地價忽然騰升。

姐妹們正商議，何時把地賣了，才發現，地契已經被五舅拿去。

他哄騙了二姨，說是姐妹們已經委託他全權處理。而自幼送給人，在鹿港鄉下長大的老實人二姨不疑有他，也沒有詢問眾姐妹，就交出地契。

進一步調查，發現五舅已經擅自聯絡佃農，給他們一些優惠，讓他得以進行賣地事宜。

幾個阿姨和媽媽商量，決定打官司，控告五舅偽造文書。

我那時已經出國，從書信中，只知道，每次的出庭，阿姨們總是“有事”，最後只有媽媽清晨從台北坐車趕去花蓮，深夜才返家。

她那時，成了五舅的頭號敵人。

而我，某個深夜，被電話吵醒。惺忪接聽，是爸爸打來的：“我要問你一件事，你要老實回答。”

“你當年出國，有沒有拿五舅的錢？”“沒有啊！他是有提過要資助，可是後來反悔，一毛錢也沒給我。”我回答著。

“卡實沒有？”“沒有。當初結匯的錢全是你給的啊。”電話掛了，我莫名其妙的回去睡。

後來才知道，五舅散佈謊言，說我出國時，他資助我許多，結果還被這個姐姐來控訴。

花蓮市不大，許多人都知道外公的家族。爸爸有次因公出差到那裡，發現怎麼原來相熟的同事對他有些冷漠，幾番打聽，才知道這麼回事，才會打那個電話來要我澄清。

官司打到最後，五舅輸了，在法院外，口無遮攔的，用極難聽的話咒詛、辱罵媽媽，說她是酒女轉世等等。

曾有的姐弟情，至此全無！

嬴了官司，並不表示嬴回土地。大半已經被五舅賣了，餘下的賣掉，幾個姐妹分，也沒多少錢。

五舅拿了錢，不再工作。他放高利貸營生。

有一天，他摔了一跤，跌出癲癇的毛病。再加上累積的糖尿病，高血壓，簡直是疾病纏身。

五舅那古怪的脾氣也讓舅媽受不了。在他為了怕姐妹們來搶回產權，於是把土地全放入妻子名下之後，她離他而去。沒有離婚，但也不肯再回來。他們沒有孩子。

我的外公，勤儉一生，勞動一世，創辦了當年東台灣一個知名企業。到二舅手上，沒幾年就垮了，匆匆收攤。

外公的廠房和樓宇，過世後沒幾年，全被兒子們賣了。

生前所買的地，絕大部份卻進了五舅媽名下。真是怪異的結局。

五舅後來需要僱外勞來照顧他的起居，必須家人簽字擔保。

在國外的幫不上忙，也不想幫。在台灣只剩二舅、媽媽和小阿姨，但是小阿姨自幼給人作養女，名義上已不算是親手足。

五舅只好低聲下氣來請這個姐姐簽字。媽媽想起那些辱罵的言辭，心裡實在翻騰。

這個弟弟曾是她親手帶大，也是給她最無情傷害的一個。

最後，她含淚，簽了。

此後，我要寄包裹回家，爸媽總會要我也買些補品給五舅。

今年二月初，五舅又摔了一次。進入加護病房，就沒有再出來。

還不到70歲，錢，應該也還沒花完，就那麼走了。

至終，除了媽媽，他和所有的手足決裂。身後事，是媽媽委託還住花蓮的大表姐辦理的。

這麼一個曾經那麼親密的舅舅，最後離我們那麼遠。

是因為當年沒有得到工廠的經營，讓他不甘，而起貪婪嗎？

我想不是！貪婪已經在他生命裡，金錢的試探只是把那個“本質”顯露出來。然後，他又順著那個敗壞的人性本質行事。

他原先拍著胸脯，還寫了信，說我如果出國，一定要幫助我，這個他最疼的外甥女。可是當我開玩笑似的，要他履行承諾時，他卻翻臉，說他的錢被卡著，動彈不得。

他其實也可以改變的，不再順私慾而行。幾次聽到主耶穌基督救恩的福音，也幾乎要接受了，卻是遲疑。

機會，就那麼過去了！

我的五舅真是一個悲慘的人物。那麼有錢，卻那麼貧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