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YOSEMITE國家公園高處俯瞰望遠]

眼前一張紅底燙金字的喜柬。又有一對新人藉此宣告他們將展開另一段人生的旅程。我的祝福是真誠的。兩個原本陌生的人﹐由相識到認知﹐日漸累聚的情愛使他們即使面對不可知的未來﹐仍甘心立下願意偕老的誓言。有人可屬﹐也相屬於人﹐是美好的。

我想起自己的良人﹐心中亦有無限的滿足與企盼。

不時會回憶著初見他的那一日﹐驚訝於他與眾不同的身貌。

他的雙眼﹐鷹般的銳利﹐犀直的看著我。我心深處潛藏的意念﹐在那對視的一霎﹐好像已無處可隱﹐又似乎這一望﹐只是要我明白他已知悉我。然而一轉瞬﹐他的眼神又如鴿般的溫煦﹐柔和摯愛的凝視﹐令我有流淚的衝動。

他的雙耳﹐讓我想到雄偉的山或深邃的湖﹐無時不刻地收納所有的聲音﹐引發我不禁要向他傾訴一切。

他的唇緊閉時﹐像一把封住寶藏的鎖。可是一開啟﹐言語時而如奔騰的海濤﹐一波又一波地襲上來﹐叫人無法立足﹔時而如拂過嫩芽的微風﹐可以撫平人心最深最細的傷痕。

他的臉頰﹐像聳立的山崖﹐飲過古往今來的風霜﹐觸盡世間的悲歡離合﹐隱隱地流露出智慧與包容、憐憫、與關懷。

知道我正在摸索﹐希望找到生存的目的﹐尋得喜樂的秘訣﹐他愛憐地向我伸出手﹐問著﹕「願否把自己給我？我將伴你﹐領你前行。」

我遲疑了﹐「愛」應是獲得﹐不是損失。我把自己給出去了﹐還留有什麼去盛裝我可以得到的？回轉身離開他﹐繼續我帶著問號的旅程﹐身後響起他的嘆息。

風﹐無拘無束的滑過我身旁﹐我抓住它的後襟﹐急聲問道：「可否告訴我﹐為何你能活的如此自在逍遙？」

「我的行程不是自定的﹐有位創造我的﹐命我行則行﹐命我止則止。我沒一定歇息處﹐卻處處可落腳﹐我沒有固定的方向﹐卻不怕迷失。」

它快樂地向前飛去﹐飛過一片燦爛如織錦的三色堇花壇。我俯下身喃喃問道：「你們神采為何能如此煥發？盡心妝扮又是為誰？」

陽光下心形的花瓣搖曳交疊﹐嫣紅詫紫粉白嫩黃的色彩在我眼前翩舞。「那位創造風﹐引領它旅程﹐也調配色彩打扮我們﹐好在他所定的時節宣示美的訊息。」

此時一隻棲在松枝上的鳥揚聲歌唱﹐急徐高低、抑揚頓挫﹐宛如笛韻。

「你怎能如此放懷高歌？難道你無一絲愁慮？」

「那位給予花朵顏色的﹐也供應我歌唱的力量。白天他指引我飛翔的途徑﹐夜晚他領我回到可眠宿的小巢﹐我怎會不快活？怎能不歌唱以抒發我的感謝與讚美？」

隨之我的視線投向那株高大蒼勁的松樹。「你年復一年立在這裡﹐豈不單調？你不斷地拼命往上長﹐又有什麼用？」

「那位供應鳥雀食物的﹐也給我陽光、雨露、風霜﹐他錘煉潤澤我﹐好使我能盡力往下紮根、向上生長。」

我抬頭上望﹐仿彿要擁抱浩浩長空﹐老松的枝椏托著簇簇墨綠的針葉伸向藍天﹐整個形體呈現著安詳與堅毅。

思索著所見所聞﹐我漸漸體會出﹐自然界的生生不息裡隱含著不能搖撼的秩序﹐萬事各有其時﹐萬物各安其位。大至日月星辰、小至草木蟲魚﹐它們都不是依靠自己﹐也就不為己而活﹐也無須費力為自己爭取或保留什麼。

而我每日近乎透支自己的勞苦煩忙﹐到底是為了什麼？許多想要的﹐真的得到了﹐不久後又覺得空虛。

究竟有什麼是值得我付出精力、時間去爭取？當時日流逝﹐那種得著﹐會不會令我害怕有失去它的有一天﹖

疲憊與傷感濃濃的襲上來。我想起那個向我伸出雙手﹐說要引領我前行的人。依稀記得那是一雙受過傷的手。如果他還願意與我同行﹐指導我生命的旅程﹐我將甘心順從﹐那豈不是一個最容易的選擇？

此刻﹐他在那裡？

一個影子慢慢移近﹐我抬起頭來。是他﹗依舊是那雙看透人心的眼睛﹐他定定的凝視我﹐無言無語裡有著深雋的諒解與期待。我封凍的心像春陽下溶冰﹐淚水不能遏止的湧出來。面對他忍耐與執著的愛﹐我將何以回報？

我將自己的雙手放在他猶帶釘痕的手上﹐他微笑著﹐細心的扶起我﹐拭去我的眼淚﹐輕喚著：「我的佳偶﹗」我偎著他﹐惶恐的摸索已成過去﹐喜悅與滿足自心中昇起。我知道﹐我們正開始的相屬將長過天地的存在。

( 以此文抒念三十年前的十月二日﹐我受洗歸主。此一抉擇﹐至今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