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小時候爸爸常常提起在大陸的哥哥,大哥是冶金專家、二哥是水利專家、三哥是運動健將。我常問爸他們為什麼不到台灣來,爸說二哥因為學校差幾個月就拿到文憑,打算拿到文憑再走,大哥是因為工作,三哥音訊不通,所以都沒出來,不過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們都沒從軍、從政、一生也沒反過共產黨,所以願意留在大陸。共產黨建政以後的作為是誰也想不到的……。談到最後,爸總會嘆口氣說「唉!只希望他們都能活著。」
鄧小平改革開放後,大姐從美國寫信給國務院,未久得到了回信,大哥在重慶、二哥在長春、三哥在寶雞。姐姐從美國到大陸跟哥哥們見了面,大姐告訴我,二哥、三哥身體還好,都退休了,子女都已成人,生活還過得去。但大哥因為勞改傷了右肺,右肺完全鈣化,沒有呼吸功能,同時有氣管炎、心髒病等,時年已七十多歲了,恐不久於人世。我接到信很難過,於是偷蹓到大陸見到了三個哥哥,那時台灣還沒開放大陸探親,到大陸是「潛赴匪區」,是有罪的。我想大哥命在旦夕,好歹見上最後一面,我就冒險前往,在重慶我們兄弟見面了。大家對過去的痛都有所隱瞞。我也不願多問。提起河南老家他們居然都不清楚,他們自小離家,個個在外求學、工作,很少回家,所以對家裡情況比我還陌生。但是三個哥哥異口同聲勸我不要回家,因為黑五類家庭晚輩都沒受教育,人又多,回家徒增傷感。
後來陸續返鄉的河南同鄉朋友帶回來的消息都勸我們不要回老家。
倒是大哥,得到了平反,冶金廠請他做顧問給了一份薪水,北京某單位請他做中國礦業史的編輯委員,又給他一些酬勞,後來又分了他一間小房子,我們也常跟大哥通信,大哥心情變好,身體奇蹟似的恢復健康,居然活到九十多歲,前幾年才過世。
雖然沒有回老家,媽媽一直惦記著家人,每年過年總是提醒我要寄點錢回去給家人。
想不到一九九五年我遭陳水扁政治逼害,被限制出境達十年之久,所以一直到今天才能回家,算來已經延宕了三十多年了。家人一定誤會我不認窮親戚所以不回家,誰知道我被限制出境呢?真是有苦說不出。
之恩弟問我你記得「猴」哥嗎?我說當然記得,他小時還帶我在田裡捉麻雀。之恩說猴哥就住在附近,我們去看看他吧!
到了一個簡陋的民房,一堆人在院子裡吃餃子。一個大個子躺在一張大椅子上,他就是猴哥,身高至少一九〇以上,很瘦,猴哥問,「你還記得我嗎?」我說:「當然記得,你帶我到河邊拾河蚌,到河邊的茶樓,帶我到田裡捉麻雀,坦白說堂兄弟我只記得你一個……。」猴哥聽了很高興,「那可不,我不但帶你玩,從嘉興到廣州的車票還是我幫你們買的,也是我把你們送上火車的」。「那你真笨,為什麼不多買一張票跟我們到台灣呢?」我的話引起親戚哄堂大笑,猴哥諾諾以對,沒聽清楚他在說什麼。
離開孟州老家的前一天,在之恩家吃餃子,餃子好吃,又弄了一桌菜,我已戒酒,那天很高興,忍不住喝了兩杯,家裡的客廳還算寬敞,當天算算來了幾十人之多,三代同堂,老、中、青、幼都有。大多全家都來了,人太多了,來了一批吃幾個餃子,說說話走了,又來一批,像流水席。
我看晚輩個個健康活潑,胖嘟嘟的臉蛋,紅通通的兩頰,每個人都在學校唸書,幾個孫子輩的小男孩都長得挺好看,人堆裡我抓過一個小帥哥問「你幾歲了,叫什麼名字」他說「我十歲了,我叫『武帥』」,我聽了大樂,逗他說:「好小子,你敢叫武帥,我仔細看看帥不帥,沒錯!長得還真帥,不過以後長大不要當帥哥要當元帥……。」
「咱家到底還有多少人口?」我忍不住問之恩弟,「很多都出去工作了,現在家裡姓武的只有一百多口。」
我聽了嚇一跳,怪不得當年我家會自組民團參加抗日,家道衰落了,還有一百多口,想當年還得了。
「弟,我們孫子輩誰讀書最好?」
堂弟從人堆裡叫了一個小女孩,長得很清秀,略帶羞澀,堂弟說她在學校常考第一名,功課好,愛唸書。
「好好唸書,咱們武家世代都是讀書人,將來妳唸大學甚至出國留學全都由我負責……。」
延宕了三十多年的返鄉之旅三天後搭機去上海,看女兒逗弄外孫女,上海跟河南是兩個世界。在河南看到了那麼多親人,看到了一個大家族衰落與奮起重振的景象。老家在孟州,女婿、女兒工作在上海,我常住台北。又回憶起我的第二故鄉南京。一直到今天,一想起故鄉孟州就會引起我思緒的混亂,一甲子的時間歷經了戰亂、離散、團圓、恍如南柯一夢,又恍如隔世……。
總結返鄉之行令我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