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爸爸是我心中的英雄,因為從小喜歡偷聽大人講話,談的內容多半是戰爭。在那個童稚的、喜愛跟小朋友玩騎馬打仗遊戲的年齡,當然會愛聽這類話題。像聽故事。爸爸有說不完的故事。
到長大了,才發覺爸爸真的是英雄,爸的英雄事蹟有些來自媽媽口中,有些來自爸的老部下口中。年齡更大一點,大約是讀了大學以後吧!老爸會直接跟我談一些他個人的歷史。有些情節比小說還精彩。譬如,他在十八歲那年,在河南讀高中受于右任宣傳革命的影響隻身南下參加辛亥革命,在武昌三眼橋之役被俘,三十餘人等候處決,清軍官盧某,看父親相貌奇特,救了父親,並收為義子,未久革命成功,清軍官盧某與父親一直保持往來,待之如父。後來盧某的女兒到台灣,我們也常來往,我叫她姑媽,他們住在岡山。
爸爸一生類似的傳奇故事很多。
爸的一生就是一本中國近代史的縮影,辛亥革命、北伐、抗日、戡亂、無役不與。沒有想到,他一生努力奮鬥的報國結局是敗退到台灣,頻臨亡國。
爸嗓子很好,愛唱京戲,曾跟馬連良學過戲,一口馬腔,很有味兒。爸好像從來不唱歌,印象裡只有一次,來台灣後我們一直住眷舍,有個小院子,我們全家都愛花,種了不少花草。我三不五時會到院子裡,除除草、剪剪花。有一天我拿著小剪刀走到小院,看到爸爸直挺挺地站著面對夕陽。活像一座雕像,眼睛凝視著西方,嘴裡念念有詞,我記得那天的晚霞特別艷麗,我想爸爸可能在哼京戲,我就開始拔雜草,拔了一陣子,當我接近爸爸的時候,我聽到爸爸不是在唱戲,而是在唱歌,在唱一首我們小時候很熟悉的歌曲「蘇武牧羊」。但是爸的唱法與我們唱法完全不同,用崑腔的唱法,有洞簫之音,聽來格外蒼涼悲戚。奇怪的唱法吸引了我,我站起來看看爸爸,我立刻又蹲下來了,因為我看到爸爸在流淚。爸爸怎麼會流淚呀!爸不是英雄嗎?從我有記憶開始,爸就是個強者,逃難、重病、養豆芽、教書,拼了老命也要讓我們每個人都讀到大學畢業。媽媽心情不好,爸常用:「困難時期,大家都苦,我們不算最壞的。」這類的話來安慰媽媽,爸在我們心目中永遠是積極、奮發、樂觀的強者,我沒聽爸說過一句沮喪洩氣的話。
爸的眼淚,爸蒼涼的歌聲帶給我極大的震撼,從那一刻開始,爸爸在我心目中似乎陌生起來了,但是對爸爸也多了幾分敬畏。
算算爸爸過世轉瞬已四十年了。少年子弟江湖老,我也七十歲了。歷經大風大浪,我看透了名利,退出商場,轉戰學界,專心寫作。不知不覺五年過去了,五年來我常到大陸演講,參加學術會議。我關注國共之間的糾結,中國未來的去向,中國文化深層的問題。坦白講,大陸之行,有如孔子周遊列國,言者諄諄,聽者藐藐,還有很多議題不能暢所欲言。大陸之行邀請方多半管食宿,不管機票,但是機票費用最高,常年往來兩岸,經濟上也是個負擔,但是我樂此不疲。
正如我在台灣研究「二二八」一樣,我在大陸參與討論演講的議題無論近代史,無論法治問題,我的看法都屬非主流,既要批評建議,又要顧到禮貌、尺度,但是換來的都是叫好不叫座,或者遭到某些人的懷疑。對此我不沮喪,也沒有挫折感。因為我對自己的見解非常有自信,我研究學問,與一般學者有兩點不同,其一我是商人出身,商人的思維比較現實,比較邏輯;其二我出生一個反革命家庭,一九四九年以後我在大陸的親人橫遭迫害,無一人倖免,叔叔被鎮壓、堂哥跳井自殺,跟我同輩的家人,除了一位年齡略大的在國民黨時代就高中畢業了,其他全部只有小學程度,都成了農民。國共之間內鬥造成的悲劇我感受特別深,商人的經驗加上反革命的家庭背景。研究國共問題對我而言不只是興趣而是責任。尤其是幾十年國共殊途,我在台灣曾經參與台灣的經濟發展,台灣經驗加重了我的責任感。許多大陸今天的問題早在幾十年前的台灣就發生過。
父親是我責任感的最大動力,父親壯碩的身影、洪鐘般的聲音、是非分明、嫉惡如仇的性格如此清晰一直在眼前,而且尤其是那一次我看到他在暮色蒼茫中吟唱「蘇武牧羊」的愁容,聽到那如此蒼涼悲壯的歌聲,我越老越能瞭解爸爸的心境,那眼淚是遺民淚呀!想到中國人的苦難,想到老一輩愛國份子的遺憾,趁我目前身體情況不錯,盡我這一代做知識份子的責任,夕陽無限好,管它近不近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