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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記一位仁厚的長輩
2010/08/04 19:50:48瀏覽302|回應0|推薦1

    諸位女士、諸位先生:今天是第六屆國家文藝獎頒獎典禮,個人能夠參加這個盛會,並代表國家頒獎給本屆的八位得獎人;不僅覺得十分高興,也感到十分光榮。

    國家文藝獎是當前我國對文藝工作者所贈予的最高榮譽;而從本屆八位得獎人的成就來分析,大家都可以看出,國家今年獎勵的文藝工作,有幾個重點:第一是在文藝工作上辛勤耕耘、著有成就著,如蘇雪林女士、吳天先生,以及他們的作品。第二是從事反共文藝工作,作品具有影響力,成效卓著者,如陳永生先生、歐陽榖先生、鍾雷先生,以及他們的作品。……我覺得本屆的獎勵所表現的方向是正確的;也是符合當前我們國家的政策和需要的。……中共在文藝上所謂的『三十年代』前後,用各種各樣的文藝作品,醜化國家,詆毀政府,蠱惑人心,及至赤流淹沒大陸,共酋沐猴而冠,立刻就一手抹殺了文藝。因此,近三十年來的大陸同胞,不僅在物質方面十分貧窮;在精神方面,也更陷於思想的箝制和心靈的虛脫!因為近三十年來的大陸上,中共破壞中華文化,利用文藝為政治工具,不祇沒有眞正的人民的文藝作品,即使文藝作家也泰半被整肅鬥爭!

    ……看到中共近三十年來文藝工作的失敗,完全是由於受到共黨教條的束縛與壓抑,而相反的,我們却擁有一個十分美好的創作環境。……

 

那是一九八一年三月某位頒獎人的部分致詞內容,從中可看出台海兩岸的對立擴及文藝創作層面的影響。彼時我還是個小學生,一心只想練就李小龍般的身材和身手,渾不懂得也不關心那個剛剛經過「美麗島事件」和「鄉土文學論戰」風暴的世局,遑論略知國共鬥爭和白色恐怖的來龍去脈了。

   

    「□□□,這兩本書你拿去讀,好好準備,下個月要去花蓮市參加作文比賽。」我懷抱著老師交代的兩本書和使命感,認真地向老爸報告此事。老爸說:「你歐陽公公的文章寫得最好,要作文就找他學去。」就這樣,我居然得了「花蓮縣保密防諜作文比賽小學組」第一名!原因不是我準備了老師給的那兩本文宣手冊,而是讀了歐陽公公寫的《餘園淺論》。後者讓歐陽公公名列「第六屆國家文藝獎」得主我也因而生平首次以為共產黨是邪惡的、殘暴的、竊據國土的、摧毀中華文化的……。總之,小小年紀的我,已能運用較好的字句和似懂非懂的史事指責中共的種種「不是」了!以後,又陸續得了相關比賽的幾次獎項,還被選任全校朝會口號的司儀,風光一時,志得意滿。當時的我,許是全台最年輕的具有反共意識的「反共義士」了!回想起來,這不能不拜歐陽先生所賜吧?

 

    歐陽先生,單名榖,湖南攸縣皇圖嶺人,一九一二年生,亦即他自道的「幸得與中華民國同歲」。他出生在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時代一個仕紳傳統的家庭裏,自小受到古典學術的薰陶,滿腹詩書,氣度雍華。及長,遭逢日帝侵華日亟,先生投筆從戎,慨然以一介書生義赴征塵。一九四一年,先生回鄉招募子弟同奔抗日戰場,甫逾束髮的家父受其感召,毅然共赴國難。一九四五年八月中,日帝敗降,家父原盼可以解甲歸田、還鄉侍親;然時局紛亂未已,歐陽先生轉達上級命令,所部整編集訓,全面準備「戡亂剿匪」。不及受過完整教育的家父,渾然無知於內戰何故,只是跟著喊喊口號、聽命行事,因為他所敬重的歐陽長官告訴他:「共匪很快可以消滅,不久即可回去!」不久的四年之內,裝備、數量俱佔優勢的國軍卻兵敗山倒,共軍則摧枯拉朽、所向披靡,我爸根本不解局面何以如此難堪,只得匆匆在上海碼頭抱別倖存而「叛逃」的同鄉兄弟們之後,忠謹地跟隨他的歐陽長官來到茫然陌生的台灣。

 

    從我有意識以來,「公公」這個稱謂及其音容即深深烙印在腦海裏,它代表一個飽學、慈藹、雙下巴、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的形象。我爸老說他來到台灣舉目無親,「老長官」是最照顧他的長輩,他能識字寫信就因為歐陽公公教誨他要讀報、作日記。……一九六九年初某個晴朗而寒冷的早晨,一個身材高大健壯的中年男子步履抖擻地迎向一位正在打掃庭院的老婦人,老婦人拄著竹掃把微笑地用著濃重的湖南鄉音問道:「長生,怎麼那麼早啊?是不是吳戀生了啊?」「是的啊!生了!」那種只有他們懂得的鄉音,在那個年代的花蓮美崙有著特別的意義。「生個甚麼啊?」「生個看牛的啊!」「真的啊?你要退伍就退伍,要生男孩就生男孩,這麼好哇!?」「呵呵……」中年男子笑得有些不盡自然,「是不是要用錢?來!」在那棟兩層樓平房的客廳裏,男子與他的「老長官」開懷地談著。不一會兒,一雙輕盈纖細的小腳仔細地踩著階梯下來,老婦人將手中一疊鈔票分作兩邊說:「這兩百塊是給吳戀吃補的;這兩百塊是借你用、要還的。」她一邊解釋,一邊依序遞出鈔票給中年男子,男子滿臉如釋重負地連聲道謝,繼而道別他的「老長官」夫婦,慎重地懷著那一疊鈔票奔回他小瓦房內的搖籃旁。

 

    這一家七口人除了老大及早自食其力之外,其餘的要吃要上學要買奶粉。據說有個部隊裏的將級軍官看上老大的姿色,校級「老長官」不置可否,中年男子想成全又勉強不來,老大的個性同她的外貌一般鮮明!為了舉家生計,中年男子透過「老長官」的幫助,尋到一個花蓮農校位在壽豐村實驗林場的差事。「那壽豐山腳下的小黑蚊特別多,每次從你的腳上掃過就是滿掌的血。唉呀!實在是可憐,才決定搬到鳳林。」這是中年男子對他日漸長大的幼子講了又講的往事了,「我那時糊塗,就用林場的殺蟲劑往你手腳上噴,才造成你後來生大病一場,……」邊說著,男子的面容邊糾結著,彷彿有著萬般的痛悔。事實上,他自己也因那差事的防護設備不足而引起肝中毒,「後來人勸我說喝蛤蠣湯可解肝毒,才治好了它。」若不是男子反覆倒帶重播的話語,那幼子根本不記得在鳳林以前的這些往事。

 

    鳳林的茅舍會漏雨,男子補了又補,勉強讓一家人棲身。茅舍的好處是涼快、不怕地震,可怕的是冬天的濕冷。在幼子記憶中有這麼一幕微弱的畫面:寒凍逼人的夜裏,一張借來的小棉被給三個小孩蓋。幼子在中間,左邊是哥哥,右邊是三姊,那對兄姊左拉右扯,還為此翻臉爭吵,幼子在其中左右逢被、哭笑不得。……日後由於男子辛勤堅毅的勞動,加上「老長官」為老二引介台北的一家美商電子工廠去半工半讀,這五口一家才有餘力靠著鄰居以土法造起了一間瓦房,而在這瓦房中曾有過最隆重的大事就是老二的文定。男子鄭重交代老三和老四到公車站牌處等候「老長官」夫婦,以引領他們穿過七拐八彎的巷弄來到山腳下的瓦房為老二證婚,幼子也隨去站牌邊玩邊等了。他們兩人個子都矮,卻在那個彷彿不搭調的屋子裏使得滿室生輝,似乎他們的存在便佔滿了整間客廳,而主角的老二好像不存在,儘管「老長官」是如此地關愛老二。「你二姊最孝順了!她小時候有一回蹲在門口,我拿兩個橘子給她,過陣子回來看到她兩個橘子還在手上,我問她:『妳怎麼不吃呢?』她說:『我要留給媽媽吃。』我聽了真不捨,這孩子……」,「老長官」曾對幼子這麼說。   

   

    幼子被教導對「老長官」喚作「公公」,後者的夫人則是「婆婆」。「婆婆」永遠是微笑的、寡言的、親切的,儘管幼子曾在她們家裏玩球砸壞了家具,又曾當泰山而折斷了她們庭院裏的樹枝。上了小學的幼子開始受到「公公」的教誨,總被問些會不會畫畫啦、愛不愛音樂啦、講故事給他聽等等,他還時常拉二胡、吹長笛以為示範。幼子總視那些關心為壓力,位在鳳林鄉間的教育條件可不比花蓮市,而他最愛的運動競技卻是「公公」不以為然的。「世界上的運動員多是短命的」,「公公」這麼說著;「人活著又不是比長壽」,幼子這麼想著。不過,即使從鳳林鄉間來到花蓮美崙的車程加腳程近兩個小時,「公公」「婆婆」慈藹親切的形象仍然對幼子構成源源不絕的溫暖召喚,從而依順地跟著男子無數次地叨擾他們。有一回約是小五的時候,「婆婆」盯著幼子由頭到腳瞧了半晌,笑著冒出一句:「長得真好看!」他們沒有子女嗎?有的,只是紛紛留學海外、謀職海外、移民海外,似乎只有個最小的女兒是教師,嫁在新竹之類的。那個小女兒年紀比男子小得多,卻也是滿口湖南鄉音,還直呼男子「長生……」,男子則畢恭畢敬地稱她「□□小姐」。「他們家小孩一個比一個高傲,沒把人看在眼裏」,多年後的老二曾這麼形容。自然,對幼子而言,「公公」「婆婆」的子女就成了一群又高又遠而沒有形象的博士們了。

 

    「你婆婆最賢慧了,她教養子女有成,個個都是博士,還得了花蓮縣模範母親……」,男子依例播放他的回憶錄音帶,彷彿在提示幼子顯赫學歷是成為上等人的條件,而且母以子貴,門楣生輝。「過去部隊裏有些長官偷油水,下屬的三餐都成問題,我跟著你公公就從來沒餓過肚子……」,幼子感受到男子對「老長官」的崇敬之情。在幼子眼中,「公公」個人的用品和家中擺設都是新奇的,生平首度得識「馬桶」就是在他家裏。由於使用不當,幼子尿濕了包覆座圈的毛巾,還好,有他們親切的寬容可依恃。「他教兵可嚴了,叫兩個排頭押著違紀的人親自用鞭子打!」,男子說完這一段,「公公」在幼子心目中的面容才稍有改觀,造次的行為因而收斂不少。「在播《吳鳳》的時候,他看到『捨生取義』的情節就掉下淚來……」,這讓幼子感到「公公」的某種還不太會形容的內在品質,儘管那後來被考證是虛構的故事。記得「公公」曾贈送男子一些衣物,有一回幼子見到男子出門前滿臉笑意地試穿那些西裝,還邊說:「『老長官』的衣服穿著有福!」事實上,那幾件天蠶寶甲好像不合他的身吧。多少年來,對於「老長官」恩助男子一家的事例,幼子所知與不知的不知凡幾,「他總是這麼疼爸!……」日後已過半百的老二回憶說。

 

    約莫幼子小學高年級的時候,「公公」「婆婆」為移民依親做準備而往返北美與台灣兩地,年近六旬的男子似乎感到孤立無措,儘管「婆婆」認了他作乾兒子。與此同時,因著海外通訊的方便,在那個不准和大陸通郵的戒嚴時代裏,「公公」攜來了一封輾轉到手的信。那是幼子頭一次見到男子在人前落淚,「公公」「婆婆」都靜默不語了,四下的氣氛與男子的表情同步凝住在悲愴裏,反覆看完了信的男子艱難地開口說:「咳!……我父母都死了,母親死不闔眼,祖德的腿給打瘸了。」祖德是男子的大弟,男子從軍後又有個小弟出世,那封信是大弟的孩子寫的。男子告別父母時才十六歲,以後「抗日」、「反共」而未再返鄉,卻在六十歲時收到至親死訊與慘況,四十幾載的思念和期盼一時崩落在他糾結起來的面龐上,四下都無聲了……。這「攏是阿共仔害的」?不然,「公公」的《餘園淺論》怎會得獎?可男子怎麼從沒提過共產黨如何如何呢?在幼子的成長過程中,男子總是周而復始地提到「老長官」的恩情,和念念不忘故鄉的父母親人,只是那未曾謀面也終無謀面的祖父祖母,到底沒有實際影響過幼子的「公公」「婆婆」來得印象深刻。

 

    初中以後,幼子極少去花蓮美崙了,他沉浸在自己的課外書和格鬥健身裏。只有在每年「國慶日」前後,有機會見到以華僑代表身分來台的「公公」「婆婆」,那時,他們已正式移民北美了吧!即使見面少了,他們依舊是那樣的熱切慈藹,儘管幼子知道那是日漸生疏過程中的一點迴光。「公公」在移居地擔任某家報社主筆,陸續出了《餘園隨筆》等著作,內容依舊是在海外與親共分子之間的筆戰文章,他也總不忘來台時帶給幼子閱讀,卻不知道幼子內心巨大的疑問與矛盾正在滋長。而男子呢?老妻病弱,老三北上謀生,老四念軍校去,幼子又在搞自閉,他勞動工作之餘就是給「老長官」寫信,那成了他重要的精神依託。當然,信是包括了透過「老長官」而往返的家書的!偶而,幼子捉刀寫信,對象有北美的,有湖南的;既有反共老人,也有共產青年。束髮之年的幼子既「反共」又「通匪」,他能不自閉嗎?於是,在走上半推半就的升學之路以外,幼子內心真正的召喚是來自於一種難解的疑問與矛盾;當然,還有一種激情的英雄想像而導致瘋狂般地健身練拳。而後者往往又是前者的情緒宣洩之途,幸而能使他平衡下來獨自追索前者的漫長答案。

 

    「公公」的來信,總是遠自海外大城捎給台灣東部鄉間山腳下的一份綿長的、深情的、溫暖的問候與關懷,對於當時不知人間冷暖的幼子來說,他是不解男子何以要苦苦維繫那一點微弱的卻又執著的通信的。「公公」每回不忘一一點名男子家中成員以探詢他們的健康、學業、婚姻、工作等,而男子則如答數般一一照實回覆。可那又能改變甚麼?這兩家的階級距離、空間距離、生活距離是如此遙遠無盡。久而久之,幼子對這種信息公式產生了不解的冷漠與疏離,更令他矛盾的是,和飽學慈藹的「公公」逐漸有了滋長中的思想距離,而不樂於寫信給他了……。一九八五年幼子十六歲,他參加了高中省聯,考場就在他日後唸的省立花蓮高中。由於他對該處消費文化的無知,又習慣獨來獨往的緣故,竟跑去學校旁邊久負盛名的亞士都飯店吃中餐,原因是他只記得男子提過當地有這家飯店,而「公公」長子的婚宴就是在那舉行的。當服務生以不尋常的微笑捧著菜單價目表走到眼前後,幼子首次體驗了鎮定的工夫是多麼重要,他點了一道炒青菜和一碗白飯,以及一杯免費的白開水,在服務生環伺的場景中艱難地享用那一菜一飯,還有,那一杯水。然後,他懷抱僅存的零用金倉皇回到考場繼續應試。「□□□!」那個哲學系出身教數學的國三班導鄭重地喊著;「不會是剛才吃飯少付了錢吧?」這廂驚魂未定的幼子不安地想著。「剛才有位老人家來找你,等了一會兒說有急事先走了,這是他留下的名片。」「加拿大溫哥華新民國報主筆歐陽榖……」「背面還有留言喔。」「吾孫一表人才,自有可為,請安心考試。唯許久不見,甚念!……」幼子靜靜讀著。

 

    一九八零年代後期是台灣社會劇烈震盪與變動的時代,已正式移民海外的「公公」自然是遠離了這令他一生奉獻與效忠的「中華民國」,而懷抱超齡疑惑與矛盾的幼子則孤獨沉默地在半推半就的升學之路上載浮載沉。對於幼子來說,那不被「公公」所肯定的格鬥運動,卻是讓他暫離升學塵囂的一處心靈的海外移居地,得以在無聊荒蕪的高中生涯中有一份孤傲的逍遙與自適,儘管那使他付出無以估算的重大代價。一九八七年,反共戒嚴令終結,隨後,被隔絕分裂數十年的省外來台老兵可以返鄉探親了,兩岸通信也不必偷偷摸摸透過第三地了。男子兩年後隨團經香港轉抵內地,「改革開放」十年後的故鄉並沒甚麼變動,依舊是茅坑、井水、大鍋飯和泥板路,男子很熟練地找到那比花蓮鄉間還鄉間的老家……。比起從小有自來水、十七歲有了馬桶和雙層平房住家的幼子來說,男子老家小孩們的生活條件實在落後,連上個小學也得花費一小時以上的腳程。也許是身分敏感,也許是立場的堅持,但也許是「中華民國」內容物有了明顯質變的刺激,「公公」回鄉之旅比起一般人要晚,許是幼子大學畢業前後吧?那已是進入九零年代的事了。「……內地到現在還是一窮二白,真是悲哀!……」署名「餘園夫婦」的來信這麼寫著。「如果窮困是一種罪惡,那麼窮困之源當是罪魁禍首了,則搜刮大陸四大銀行黃金劫全國之貧以濟一島之富的獨夫算不算禍首?砲火伺候索地討錢一百餘年的強盜算不算罪魁?或者,貧窮的母親才是離鄉遊子不可饒恕的原罪?」自以為讀了點書的幼子寫這麼一封終究未寄出的信。

 

    以後,幼子在他孤獨的叛逆階段中繼續孤獨的叛逆著,那近乎放逐的心靈邪惡地慫恿他的生活趨近頹唐與荒廢,唯一還能支撐他前進而不至墮落的是他一以貫之的健身運動,以及那一縷源源不絕的解答內心矛盾的思想渴望。而那孤獨的老了的男子,和更老更孤獨的「老長官」,則依舊在茫茫大洋兩端的孤燈下顫抖地關懷彼此。「離開台灣多年,親友、故舊、門生早已生卻疏離,唯有你還有情有義……」,這段來文讓近乎而立之年的幼子對於他們之間的執著開始有了由衷的理解。「□□怎麼還不結婚呢?切勿耽誤了青春……」,實在是令幼子無以回應。「以九十之齡讀《易》,略有心得。望□□讀後加以批評回覆:……」,以幼子對《周易》的無知偏見,自是無力答覆了。時間拉得越長,距離也拉得越遠,那活在自閉世界而不懂珍惜的幼子沒有留下「公公」的片言隻字,連一張照片也沒有。等到他終於解決內心困惑而確立認知後,塵寰人事又不知幾經滄桑了!

 

    由花蓮美崙而壽豐而鳳林而吉安,而至北上升學而返鄉謀職而又落腳台北,甫逾不惑的幼子終究已建立自己的家庭。一個賢妻一對兒女,一樣獨具的生活方式,和一種堅定自信的認知與實踐,令他活得充實自在,儘管人世的無常依舊。老大早已做了祖母,儘管她那對孿生孫女的父親死於車禍。受「老長官」福證的老二與前夫仳離已二十年。老三遠嫁東京,生活愜意。老四軍旅不得志,早早退伍。「生個看牛的」的母親過世已十餘年。老年的男子呢?他已老得認不得人了,由續弦的女子照護著。那「幸得與中華民國同歲」的歐陽公公呢?慷慨從軍,反帝救國;落寞來台,盡忠職守;飄流海外,憂緒如萍。明年即將百歲的「公公」安在?其華洋混血的後人可知其百年滄桑?他這一生的故事是否對同歲的「中華民國」構成隱喻?信,是斷了的;然而他們這一代人的際遇卻成就了幼子信仰和認知的佐證材料,使幼子明白路是怎麼來又要如何走下去。更難得地,「公公」與男子間穿越烽火、階級、國界和生命的情義,以及前者對後者一家人無私真誠的關愛,永遠令幼子感念不忘……

 

    拜現代網路科技之賜,一張近三十年前的合影和一篇頒獎致詞,其中一個熟悉的名字、一個熟悉的身影,奇蹟般映入幼子冷峻的眼光裏,然後,溫暖地興起一縷綿長的懷念與感謝,虔誠地告誡自己學會珍惜。

 

二零一零年七月七日,蘆溝橋事變七十三周年於台北。

 

 

( 心情隨筆其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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