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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湖
2007/01/22 16:56:02瀏覽2312|回應4|推薦32

阿爾卑斯山長遠的輪廓逐漸模糊消退,而從輪廓後面卻映出一整片火紅,「那是鮮血的顏色啊,」我驚嘆,這絕對至高的美,時時出現,再再明顯,有時讓我平靜,讓我沉默,有時又讓我感到如此無能為力,自己連描述都做不到。我如何寫作?


在湖邊。

我一邊跑著,感覺自己偏斜的身體落在石頭路上的重量,巴伐利亞一望無際的田野平靜地等著,我一直看向地平線那邊,經過一座小教堂,再經過山邊另外一座,二次大戰被炸毀,本地的農夫又一磚一磚地蓋起,把聖母像掛在裡面,我經過二名坐在小教堂門外的朝聖者,他們默然無語,都在看著那火紅的夕陽,我跑下山坡,拐彎往左邊的小路,我曾經這樣跑過無數次了,我在跑時回憶著他人,思想著自己。

冷風輕輕吹起,二○○六年,十二月末。

我不知道那二位坐在教堂門外的人為什麼還不離去? 在想些什麼?當年耶蘇被猶大出賣時,是否已事先知悉?又在想些什麼?

幾個小時後,寒夜將籠罩下來。黑色將佔領天空。所有的人和動物都會躲藏。那幾匹被圈養的馬,一大群一大群安靜的母牛,我遇見的貓頭鷹,急急忙忙的松鼠家庭,天鵝,飛過天空鴨子,呱嗓的烏鴉。

我從山坡上往下跑時,望著那座著名的安迭許教堂。那些本篤教派的教士們是否在釀啤酒?奧迪羅主教曾為我祝福,並對我說,只要取悅神,你做什麼都可以。那是為什麼本篤教士喝酒吃肉,在修道院後面的邊間打撞球。

什麼都可以嗎?甚至於殺戮?我繼續與自己交談。只要神被取悅,也可以嗎?我的眼光望著如鏡般的湖面,我在心裡對自己說:當年,幾百萬名猶太人被殺時,神,你在那裡?文革時代許許多多中國父母被兒女背叛時,你也在嗎?亞美尼亞人該被屠殺?世貿大樓應該倒下來?非洲的飢童應該餓死?

神啊,我是那個無可救藥的問神者。我如何得到你的眷念?或者我已經抵達,卻又不斷地出發尋找?我如今如此疲憊,也沒什麼主意。我開始問:我在尋找什麼?我還在尋找你嗎?

在湖邊慢跑。

我渴望能和神對話。那是祈禱。我渴望祈禱。但我只會寫。神明白我寫了什麼嗎?神讓我知道,只有時間才能教導我寫作,只有時間和經驗。神讓我一次一次地經驗,所有的美好,所有的殘酷。所有的距離、冷漠、無知、自大、忌妒、猜疑。我感受到不同的情感,而大部份的情感都帶著暴力性質,大部份的時候,人是無情的,連我自己也沉睡著,事情一件一件地發生,我驚醒了,有時我後悔著,我只能安慰自己要更努力。求取進步,贏得肯定。然後生活會更容易些?僅僅如此嗎?人生便是如此嗎?

應該不是。但若不求取進步,踏在原地,我是否會虛無?別人的肯定總比別人不肯定來得好。是吧? 我的生活像一艘飄忽在湖面的船,不知航向。但就算我知道航向,繞湖而行,又怎麼樣呢?晴天時岸邊的人都出來走動,你的旁邊也有怕相撞的船隻,雨天時,湖水晃動不安,別的船都拋錨上岸,行船的人在岸邊烤火喝酒。等著暴風雨降臨。

然後,然後呢?

我但願自己變成一個享樂主義者。但我那好奇和猶豫不決的個性使我受苦,我只能在知性和學習中感覺自己還活著,以及活著的意義。我聽過太多遍了:活著本身沒有意義,不要追求意義,追求意義最無意義。我學過太多教條,我是教條主義者,而非享樂,我問過太多次了,如何享樂? 如果我不能,我就不能。

我羨慕自在的人。我常不能自在,只有寫作時比較自在。但我的生活不全然只是寫作。羨慕也並非高尚的情操,在一些宗教教義中,譬如回教。羨慕容易傾向嫉妒。嫉妒則是罪行。我雖然也有過罪行,但卻更忙著追尋,對照、比較、計算、學習。學習,因從來沒有學會。而所有我做的事都只能讓我傷神,只有望著湖邊這事例外,我必須常常凝視那湖,湖裡藏著我的人生秘密。

我也凝望天空,那巴伐利亞的藍天,雲常常以神秘不可知的身姿與我相遇。是否那是來自神的訊息? 天使的訊息? 我猜,我尚未能全然獲悉。但我記得好幾次神奇的遭遇,和雲霞的相逢。

我在湖邊慢跑。那個也在慢跑的男人經過我,他停下來,突然握住我的手,他是溫暖的,只想告訴我,他的生活不盡如意,或許也在尋找著什麼。「你都是週三出來跑步嗎?」離去時他問。我忘了我怎麼回答。那濕熱的手說明了我對他的感覺,濕,熱,迫切的詢問,只有詢問你才能得到答案?答案是什麼?

經過小鎮的聖誕市集,許多人圍著火圈取暖,一個很瘦的聖誕老人出現一下,就很快消失,另一位很老很老的女人對我說,「真好,活著真好。」她無論如何要活著,且只能快樂地活。她不停地說。我無法停留,無法像她那樣地活,我必須跑。

湖濱的路上遇見外地來的人,他們說外語,我和他們打招呼時,他們囁嚅著什麼,我聽不清楚。而另一個人以清亮的嗓音向我打招呼:多麼美好的一天,不是嗎?他說。如果你要的話,每天都是美好的一天。那人騎自行車經過,他一直那樣信心滿滿,他一直騎自行車經過,我看過他,都一個人。

而我跑著。以最慢的速度,趕在夕陽西下之前。

多少次,在湖邊時,我有多少想法。那些想法留了下來,或者就被丟了,我知道寫作無關靈感,只是紀律,但多少次,我覺得我可以寫得更好,把大自然留給我的美感記下,而我其實找不出字來形容,沒有,沒有足夠的字彙,我真的詞窮,就像我那貧困的心,我不會愛人,我不會真心愛人,我只會責怪自己,或者別人。我無意如此,但我的愛跟憎恨很像。

那時,我的父親病了,而母親的生活無以為繼。父親一輩子只要一個兒子,但他只有女兒,一群無能為力的女兒,都是好女兒,父親說,但他必須再去中國,即便病死在那裡也得成行。我希望屆時我能陪伴他,我只能說我希望,因為我不確知,即便只是這樣微薄的願望,我是否可以陪他完成?我必須深呼吸,我必須想一想。我一直記住我的法國朋友說的話,他非常高興自己的父母都不在了,他說了無數次。我什麼都不能說。我說不出來。

別期待我會愛你,就像我不會期待你戒掉毒癮。這是我在內心與母親的對話。或者,和神?我帶她去養老院看看,我們走在幽暗的走廊,她任意隨便打開一間房間的門。我向房間裡的房客道歉。養老院的義工在我們離去前說,「我不確定您母親真的想住這裡喲,」我惶恐地陪罪。我也不確定她能否住下來。別人是否可以忍受我的母親?我自己已經快不能忍受。不然,她又應該住那裡?母親應該住那裡?我原是無家的人,我從來沒有感受到母親的存在,但她存在,她是我心裡那說不出的埋怨,我一直把憤怒藏在什麼地方,我東藏西藏,不會有更好的所在了。

說過多少次了,我是那沒人愛的小孩。但我早已夠老了,早不再是孩子。只是憶及父母,或者每每看到受父母照顧的孩子,我仍會流淚。我在湖邊跑步時痛哭過。我一邊跑一邊哭。哭完,覺得自己重生了。我再也不要像從前那樣地活。

我仍然在湖邊慢跑。我也想過,我的人生走到這裡,該如何繼續?別人如果還不明暸我,是不是就不會再明暸了?閱讀也有可能帶來更多的誤會?可是我仍然在寫作,我仍然有幻覺,這世界會需要我正在寫的這一本書。

只有我才會寫的那一本書。不管是什麼書。

我在湖邊跑步時,想著書裡的情節和句子。我在心裡寫那一本本未完成的書。我想,或許那是我的祈禱。我如此和神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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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是神讓妳有那些感受
2007/04/30 15:44

神讓我一次一次地經驗,所有的美好,所有的殘酷。所有的距離、冷漠、無知、自大、忌妒、猜疑。


那這就是神唯一叫我好奇的地方。



陳玉慧(Jade Y.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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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y
2007/02/09 16:13
hey,I am here,write me more.

楊璇戀
等級: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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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淚落進妳的心湖裡
2007/02/09 14:20

啊!妳總是讓我哭。

妳的每一個字都踩踏在我的心土上,明明看似很舒緩的抒情慢跑,卻總是成為我的重度搖滾。

我的眼淚落進妳的《心湖》裡,在表面微微的漣漪之下,我的眼淚深深、深深地下沉,沉入不見天日的黑暗所在。

在2006年已被家族孩啼、喪禮洗劫一空的我,在2007年的家族流言裡,我決定暫時選擇緘默,離開南方腐敗的舊王朝,孤身藏匿於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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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
2007/02/07 17:38
要不要嘗試用另一種語言寫作, 那是妳母親不懂的語言, 或許你就能擺脫她給妳的痛苦, 重新命名過去。
生命是神給的貴重禮物, 神把妳托付給妳的母親要她好好照顧妳, 她沒做是她失職了。那些愛妳的長輩才是妳真正的父親和母親啊!那些愛妳的人才是妳真正的家人。
我相信神眷顧的眼神從來沒在妳身上離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