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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會到天堂
2008/02/03 19:40:27瀏覽2516|回應0|推薦28

亞布岱爾走過馬沙隆街,穿過清真寺時,看到她正在問路。幾個駐守在寺內的軍人正在七嘴八舌。他們都不會說英文,正在設法幫助她。那女孩看他一眼,他也不確定她是否在看他,但他被那深邃的眼眸吸引,他似乎在哪里看過這樣的眼神。

這個女孩註定要吃苦的,他心上掠過這個念頭。他在哪里看過這樣的女孩:身子傾斜,仿佛身體內住著一個不安定的靈魂,就算坐下來也是不安穩的樣子;對周遭都失去興趣,可是也說不準,有時會有點神經質地笑著;且還不停抽煙。這種女孩一點都不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女孩。

她要到烏馬雅德清真寺,她說。我知道路,我可以帶你去,如果你要的話。他說。說的樣子好像他一輩子都在這裏等她出現,以便能帶她到烏雅馬德。他原來也沒有一定要去的地方,下午已經在此走動了好一會,他不會介意帶她到那裏。任何地方都可以,後來和她同行時,他甚至想他可以和她一起走上凱西翁山,如果她要的話,從那裏看大馬士革的夜景最美了。




我很幸運能遇到你。她說。英文說得比他還好,但有明顯的美國口音。她看起來很瘦,臉色蒼黃,可能一直睡不好,有消化問題;手指關節有點佝僂,可能字寫得太用力了,或者打太多電腦之類的。亞布岱爾想都不想便回答:能陪伴這麼漂亮的東方女孩,才是我的榮幸。他說的多半是真的,但也不完全當真,只是要等到說出來後他才覺得她其實並不醜,雖然年紀看起來也不年輕了。





亞布岱爾每天都在大馬士革舊城內走動,這是他的嗜好,反正他也沒餘錢可以做點別的什麼,每天他都會在黃昏左右出發,走到烏雅馬德寺旁的廣場,在亞法納咖啡館抽上一回水煙順便聽一段說書才回家。別人晨課晚禱五次,他沒有,每天只在城市繞行,都是一個人。他像孤狼,他知道。但這女孩像個鬼魂,莫名其妙地出現,可能隨時會消失。

亞布岱爾幾年前去貝魯特旅行,那是他第一次出國,也是唯一的一次,他在那城裏什麼也沒做,就看過一部被剪得看不出內容的中國女鬼的電影,此後,他偶爾在城裏散步時看到一些東方女孩,他都會聯想到那部電影,黑長髮,眼睛哀怨,但有很好的武功。那些觀光客女孩成群結伴多半會發出咯咯笑聲,但面前這位女孩神色嚴厲,真的像鬼,一個到處旅行的鬼。



女孩話不多,他得想一想能和她談點什麼。他問她是不是第一次到大馬士革來,要待多少個時日,女孩都說了,但他聽了也忘了,大約才剛來還不知要待多久,她的說法就像一些西方嬉皮,他不太喜歡那些不知人生目標為何的人,也不懂為什麼那些人老是要吸毒品。但他覺得女孩應該有點不一樣。他一時說不上來哪里不一樣。



不管你要待多久,歡迎。他告訴她。女孩點點頭,眼光落在一家賣貝殼鑲木盒店的櫥窗,那家店的老闆正好站在門口,也對她說歡迎。她看上一個筆筒,她問了老闆多少錢。他還沒來得及阻止她,她便買下了。那老闆說了一個天價,但她不知,好像也無所謂。她有那種嚴肅又無所謂的樣子,他真想問她:你為什麼看起來有點不耐煩啊。但他沒問。

亞布岱爾逐漸聯想起來了。那一趟黎巴嫩之行時是搭旅行社安排的出租車,共有四人成行,其中有兩個日本女孩,她們也要到貝魯特,在海關等候通關時,黎巴嫩海關官員問她們旅遊目的,其中一位用很肯定的口氣說,只想看看貝魯特。就這樣?就這樣。她們不是學生也不是家庭主婦,什麼都不是,也不必工作,只是想來看看貝魯特。他還想起來了,那兩個女孩看起來很富有,她們把護照拿給他看,裏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戳章。她們還向他介紹瑜珈。他到現在還不知道瑜珈是什麼,她們說是呼吸法,他其實非常羡慕她們。偶爾他在深呼吸時會想起她們。




那是三年前。他存了半年的錢才得以前往,他一直想旅行,但在中學教英文賺的薪資微薄,哪里都去不了,除非有錢人找他為孩子補習。很早便想去黎巴嫩,但那註定是傷心旅途。

他大哥在一九七六年那年死於貝魯特,那年黎巴嫩內戰,基督教長槍派射殺境內巴勒斯坦人,敘利亞政府派出四萬大軍前往鎮壓。他們家是大馬士革什謝望族,家人都以哥哥為榮,有時他覺得,他們似乎認為哥哥死了反而更好。真主阿拉保佑。但家人都不提大哥的死,哥哥長得跟他很像,有幾次他半夜夢見大哥來告訴他,他在那邊真的過得很好,要他轉告父母。他總是從夢中驚醒後一身是汗,他多想追問:那邊真的比較好嗎?他從來沒問出來。他哥哥在夢中也跟他長得很像,也許正是他自己。



那一年他還是初中生,有一天放學回家,發現父親沒去晚禱,家裏來了好幾位軍官,母親正在啜泣,臉色蒼白,擦拭淚水的手不停地顫抖。他被叫到一旁去,祖父要他在一張紙上用書法寫下大哥的名字。當天夜裏,大哥的屍體便抬了回來。


大哥死後,家裏的運氣開始不濟,不但家族生意經營不善,還被人惡意虧空,母親一病不起,父親的另外一個妻子為他生了一個女兒,從此父親就住在第二個妻子家,很少回來。他有時擔心母親難過便會特地去拜訪父親,但是父親還是不常回來。後來他索性也不去了。

東方女孩抱著那隻筆筒,人很安靜,她現在不會邊走邊抽煙了,這很好,這裏的女孩不抽煙,更不會邊走邊抽。她抽煙使他感到難為情。女人天生體質比男人弱,她們真的不該抽煙。他開始注意起她的表情。她不快樂,他看得出來,因為他自己也曾如此不快樂,後來他好了,他服膺真主的教條:勿嫉妒。他接受一切現狀,所有加諸於他和未加諸於他的,都不計較了,想到那個未結成婚的大學女同學,他也不會那麼難過。要跟她結婚的女孩最後聽從父老的意見,未嫁給他。她是對的,他這麼窮,嫁給他一定吃苦。他沒有背景,沒有出路,也沒有未來。

那些年他先是狂熱的,敵人從來比他壯大得多,他毫無所有,有的便是他的信念。但他失去戰場,他宣告撤退但仍不甘心,棄械而降後他變成一處廢墟,他真希望把全部的狂熱都塞進一個女人的身體。他有時仍希望自己手上握著的是一把手槍。他逐漸變成他哥哥的影子。而他愛的女孩是他全部的政治。



他想到這些。如果女孩現在問他的話,他會告訴她。但她什麼都沒問。
  

我介紹一個很美的地方給你。常常,我心情不好走進那個庭院就好多了。他告訴那女孩,她點點頭。他帶她穿過市集,穿過賣綠色杏仁的小攤販,彎個腰跨進小門。喏,就是這裏,阿山宮殿。他說。女孩跟別的東方女孩不一樣,她沒有相機,也對博物館的陳列品沒有興趣,她一直坐在庭院的水池旁,靜默不語。他也陪著她。


他發現自己願意陪著她,不管她要去哪里,他想他真的都會去,他說不上是什麼,那女孩跟她認識的任何人都不一樣,他會願意陪著像這樣的一個人。

她歪著頭問他: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你知道我為什麼來大馬士革?他也不知道。雖然大家都是東方人,但你的東方比我們更東方。妳究竟在想什麼呢?

我在想,這裡真的好美,我的人生真的值得。我想在死前看看這些城市,離開大馬士革後,我要到伊斯坦堡,然後北非馬哈喀什,希臘克里特島。然後呢?他問。應該沒有然後了,她靜靜地看著他。回去之後我可能就不在了。女孩說話時沒有表情。但他以為他聽錯了。妳就不在了?他看著她,她的眼淚流了出來,她說,對,我就不在了,不再留在這世界上了。


在他人生最不愉快的那一陣子,他愛過的女孩結婚的那天,他曾想過,也許他會去投奔黎巴嫩真主黨做一名恐怖自殺分子,他真的考慮過,如果政府會付給他母親一大筆撫恤金的話。但是他沒有門路,不知道如何報名。現在聽到這女孩說要死,他不得不停下所有的猜測,他不知這個女孩是誰在做什麼,怎麼突然跑出來對他說出生命問題:她將不在了。為什麼呢?

他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看著她,拿出一張紙巾給她擦淚。她突然哭起來。還好觀光客很少,自從可恨的美國指責敘利亞是流氓國家後,觀光客都不上門了。黃昏的阿山宮殿剛好沒人,她抱著頭坐在椅子上哭了一會,突然對他說:這真是美好的地方,生命真的很美好,只是我以前不知道。

她的話重擊在他心底。他們原來是一樣的人,又完全不一樣。他現在覺得他非常喜歡這樣的一個人,不管她是誰,從哪里來的,要到哪里去,會不會死,他都不管。

後來,那女孩告訴他她的遭遇,她患了癌症,且已到了末期,醫生說只有一年半載的時間可活,她想了很久,決定就在所剩餘的生命完成她心願,她要環遊地球,去那些她一直想去的地方。不過她可能來不及了,她說,還有太多目標了。他聽她說話,一字一字地聽,深怕漏掉什麼,他聽到她說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他突然也真覺得來不及了。他來不及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也來不及告訴她,他原來又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他來不及告訴她:我覺得你非常美。你是這麼美的人。你一定會到天堂。真主,阿拉,他還來不及向穆聖祈禱,還來不及安慰她時,天便逐漸地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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