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成長的地方，經過出外的流浪就變成了故鄉。

六十幾歲的人了，離開了四十七年。儘管同儕均不識，雖然當年的玩伴也離散！近鄉情怯，我還是喜歡回到故鄉。有兄弟說：「顧鄉顧土顧巴肚、重情重義重粉味。」對鄉土的依戀有點癡，有點癮，任何時候回到家鄉，總是可以找到濃濃的溫情。

那天拖著一生的疲憊，來到同心公園，坐在小時候愛坐的磨石子椅養神。矇矓中香花迎香花請……一個身穿皂袍，臉色醬黑，瘦高瘦高的老人，手持青竹一截唱道：「羅列香花建寶塔 重重佛境一毫端 心融妙理虛空小 道契真如法界寬 」隨聲飄然而來。「記得你多桑嗎？」特殊的腔調間夾日語。「他幫我洗過身體，穿過衣服。」、「鐵牆在一九五三年搭建，斷橋是在颱風夜發生的。」「您好像什麼都知道喔！老人家。」我好奇的望著他。於是，他打開了話匣……。

「我是日本人在一九零六年催生的。如果記得沒錯，你出生的那年西螺大橋通車，南北韓簽署板門店停戰協議。」老者是寶，他應該百來歲了。我有意討好問道：「說說虎尾溪鐵橋好嗎？」「好！好！，鐵橋是英國人設計，日本人出錢。嗯！比我晚一年建造，對！是零七年建，一十年通車，行駛軌距六七二公釐的五分仔車，將甘蔗直接載到糖廠。外形跟一九四二年日本佔領泰國強迫聯軍戰俘所建的桂河大橋相像。牆體由不同高低的鋼架組成，架設在十座拱形橋墩，看起來很壯觀。」我看著鐵牆，把念頭投得很遠很遠！「為了讓斗南的縱貫線火車能駛入虎尾，又鋪一０六七公釐寬的單軌在窄軌旁邊，三軌只是鐵橋的特色，並無實用；鐵橋通車後人都走上了鐵枝仔路，為解決人車共道的危險，民國四十三年延著橋體搭建板仔橋，方便番薯庄仔村民上街。四十八年八七水災，南岸潰堤，蕃薯庄淹得最慘。」「對呀！我爬到紅給桌頂(神明桌)看著許多死豬肚子漲得鼓鼓的在門口埕漂來漂去。好害怕！」老人繼續嘮著：「為了鞏固兩岸，政府派出陸軍工兵部隊修堤，並延長鐵橋一百八十五公尺，四十九年完工。為了村里的交通，西側的興南大橋在你老爸擔任里長和鎮民代表任內奔波請命，終於在六十九年開工，可惜中秋節一過他就做仙去了。七十一年新建通車，板仔橋便被取代，以後失修腐朽的命運不難想見。直到縣府編列預算，八十七年六月動工，隔年三月完工。九十年虎尾總廠將鐵橋管理權交予雲林縣政府，將兩岸及同心公園規劃為「親水公園」，供民眾休憩，也是外地觀光來虎尾所必到的景點。」

    「你還記得鋪動(台音)嗎？」他問，我答「是呀！十幾、二十台牛車排成隊經過我家門口，我們小孩追在後面偷抽甘蔗！雖有看守隨車吹哨么喝，久而久之知道了跟車的只趕不抓，么喝歸么喝，抽者照抽。有時抽不出來時，大人會來幫忙。這種連偷帶搶的行為，雖然不好意思，但大人小孩有志一同，牛車隊一來，從未輕易放過。」我一時收不住口：「如果這是村子獨有的的紅利，那隨著煙囪飄揚滿村的烏黑炭灰就是黑利囉！當時民智未開，環保意識還在酣睡，沒有人綁布條，更沒人抗議，隨著每一口非吸不可的膩糖味，跟認命似的照單全收。不知幾何時悲天憫人的冒出了白煙。還記得爸帶我到糖廠洗澡，鍋爐的水好燙，一群叔叔光著屁股好白，那也是糖廠的紅利嘛！哈哈哈…」我在笑聲中醒來。老人不見了，眼前遺兩根爸爸曾經爬上爬下辛勤油漆的煙囪，方知原是南柯一夢。

大樂（音藥）說菩薩白佛言：「世尊！以何因緣，有此寶塔從地湧出，又於其中發是音聲？」爾時，佛告大樂說菩薩：「此寶塔中，有如來全身……」–– 妙法蓮華經見寶塔品

糖廠的煙囪是虎尾的高塔，有人說是虎尾的地標。分別建造於明治卅九年（一九零六年）和大正十四年（一九二五年），經一九四五年盟軍轟炸彈痕累累，到全盛時期（一九七六年前後）四根煙囪，而現在依然高聳的只剩斑駁兩座。為我訴說著歲月的滄桑，也讓我緬懷先人勤儉、樂天的生活態度。它們雖然老舊，卻依然是我心中的寶塔。

晚風中，對岸的村庄燈火乍現。想像自己成了煙囪，傍著鐵橋默默歸入古蹟行列……，不同以往的高度，看著已經不在的板仔橋。這過往的一切，如同凋敝的花草散發著後段的餘味。人也不例外，最後只留得枝骨的香，如同糖廠煙囪，如同我的爸爸。2014/12/12 寫給女兒 海山單騎系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