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人心線──

一堆粽子擺在大桌上，整整齊齊，似乎很正常。

楚君生沒多想，伸手就要拿起一顆粽子。

木人心冷冷睨了一眼。

他打了個寒顫，正不明白為什麼突然有種全身發冷的感覺，就看見他哥瘋狂眨眼給他使眼色。

他緩緩停下，手往另一邊探去，這回沒有發冷的感覺，他才拿起一顆粽子。

木蔓生等弟弟妹妹都拿了粽子後，才恭敬地拿起粽子，一顆放在爹面前，一顆放在娘面前，替二人倒茶後，自己才選了一顆粽子。

不倒雄黃酒是娘交代的，說是他爹酒品不好。爹沒反駁，只是面帶無奈地瞟娘一眼。

一家人齊整圍坐一桌，同時剝下粽葉準備享用。

楚君生還沒想明白，剛剛他做錯甚麼？他爹又對他一個人散發寒氣。

木蔓生偷偷搖頭，暗示弟弟看看他們兄妹三人的粽子，再看看他選給爹娘的粽子。

木皎舒沒理會哥哥們的眉眼官司，開開心心吃著粽子。

無名似有所覺，一手伸入桌下，狠狠捏起木人心大腿上的一塊肉。

木人心不動聲色，將自己面前的粽子剝開，慢慢享用，眉眼間似有笑意。

楚君生終於發現了……

他們兄妹的粽子，娘親的粽子，未免也太有稜有角，裡頭的餡料一絲不苟，比例位置，無一不是整整齊齊。

用現代人的話來說，就像小畫家的複製貼上。

而爹吃的那顆粽子，也不能說包得不好，只是相較之下包得很隨意，稜角甚至有點圓。

他懂了……包得醜的是他娘包的。

一瞬間他的表情變成了大光明的囧字。

他爹真是夠了！要不是他打不贏親爹，他都想按著親爹的腦子在地上摩擦了！

這個想法一閃而過，馬上就被他爹瞪了一眼，他甚麼也不敢再想。

用完午膳，孩子們便回去他們自己的院子。

指揮木人收拾一桌狼藉，木人心和無名去到後院，一起修補他的那隻機關手。

安靜很久，修整到一個段落，無名才語氣悠悠地問：「你為何那麼小氣呀？」

兒子吃她包的粽子也不行。

明明很護短，在閣中作為師徒相處時，也沒這毛病啊。

木人心停下動作，側過身看她，有些挑釁地勾起嘴角，同樣語氣悠悠：「不告訴你。」

在木人心漫長的人生裡，有過兩段情。

第一段情裡，他遇上了如同牡丹的閻凰。

花都是自私的，要水、要陽光、要養分、要人的關注與呵護。

只要少給一點，花很快就凋零了。

說起來是他更對不住閻凰一些，他並非愛花之人。

在二人相伴的最早期，還將對方當作自己師父的替身。

閻凰自私，他也同樣自私。

他不曾讓閻凰牽絆自己的行動過。

反倒是他，總有意讓閻凰扮演他記憶裡的師父。

閻凰廢他慣用手，如今他並無怨恨，只希望來生，彼此不要再犯錯。

在第一段情結束後，很長一段時間，木人心都將自己的內心埋在一個陰暗的洞窟裡，外頭是陰雪綿綿，刺骨冰寒。

第二段情來得突然，一點一點化去冰雪，從陰雲中緩緩降下陽光。

無名像是陽光，大公無私，公平灑落在每一個人身上。

雖然有效的讓他脫離寒冷，可陽光管不住他自私的性子。

他不滿意，這縷陽光還得分給別人。

把陽光完全一個人占據，自然是做不到。

那他只能占據陽光照下時，最好的位置。

把他能趕跑的人都趕跑。

他喜歡陽光只照耀著他，喜歡無名眼中只倒映著他。

而且他護短，是護短沒錯……但名兒忘了，他更喜歡不動聲色欺負自己護著的人。

看他們苦著臉的樣子，再板著臉酸他們，最後才解決問題以及裝不經意地安慰他們。

他兒子，勉強也算他護著的罷。

「喔……那如果我今天包的粽子不是一顆呢？」無名眼中閃過一抹狡黠。

木人心替機關手上好油，試轉關節，裝戴妥當，面色不改地問：「有多少？」

無名扳著手指算：「唔……十來顆。」

木人心一愣，十來顆真不是他一個人能吃得完的了。

他表情一下變得陰沉起來，語調平靜：「拿去分給村長和牛家人。」

「不開心？」無名明知故問。

木人心板著臉，語調依舊平靜：「去拿，我和你一起去拜訪他們。」

當那堆粽子真的出現在木人心眼前，木人心身上散發的陰冷愈發強盛。

等他帶著凍死人的冷意，陪無名送完粽子，就沉默不語，回後院去擺弄他的機關木人。

只有這樣他才能冷靜下來。

無名提著茶壺蹲在他旁邊，給他擦汗，給他倒茶。

他都坦然接受，就是板著臉不說話。

笑話，為甚麼要因為生悶氣把好處往外推，他又沒傻。

無名把茶壺放下，撩起裙襬往地上坐，雙手撐地，仰望天空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有些恣意。

「人心，那些粽子，是蔓生和君生包的。」

木人心看見她笑，就猜到了。

他們兩個一起在廚房包的粽子，若無名真的多包，她怎麼瞞過他的？

木人心眉眼一鬆，丟開手邊的工具，把坐在地上的她一把撈起，放在自己腿上，無奈低語：「你就不怕哪天……我真的生氣了？」

無名笑瞇瞇地抬頭看他：「你要是真對我發脾氣……我便請你吃辣椒全餐。」說歸說，後來倒也從未真的這麼做過。

程墉線──

程墉與無名雙手半刻不停地動作，拼命包著粽子。

穴獾寨收養的孩子，規模已經大到一個可怕的程度。

程墉矢志要收養孤兒時，並沒有想過，這世道上沒有家的孩子居然如此之多。

無名第一次陪他回穴獾寨過端午節，就遇上這麼慌亂的場景。

一來就進廚房。

洗好手，挽起衣袖，馬不停蹄瘋狂包粽子。

他們想讓每個孩子，都能品味過節的愉悅。

好不容易讓每個孩子都有粽子吃，他們已經累到說不出話來。

這和程墉想像中，二人久別重逢，小別勝新婚的氣氛，一點都不一樣。

到了晚上，好不容易才能單獨相處，無名偷偷從廚房拿來一顆粽子遞給程墉：「這是我抽空包的，特別為你包的，裡面放了栗子。」

她還一度很擔心，哪個寨眾不小心，將這顆做過記號的粽子也拿出去分發給孩子。

幸好還在。

程墉輕輕勾起嘴角，也拿出一顆粽子遞給她：「我和名娘想的一樣。」

兩人相視而笑，依偎在一起，一口一口吃起粽子。

他們的房間相較於其他寨眾，較為偏遠，隔音也好。

難得能在一起過節，二人都不想那麼早入睡。

程墉拿出古琴，悠揚沉靜的琴音如風吹竹林，讓無名的心一點一滴平靜下來。

她掛著一臉溫和的淺笑，偶爾伸手撥弦，打亂程墉撫琴的音序。

程墉總是不慌不忙，就著她撥弦的琴音轉換曲調，更換樂章。

情意正濃時，程墉腰間的蠍罐發出撞擊聲。

「噗，小蠍生氣了。」無名笑著，拿出一個迷你版的粽子放進去蠍罐。

程墉沒阻止，他聞到味道，那迷你的粽子，材料應是小蠍平常吃的餌食。

小蠍拿到粽子，又用力撞了兩下蠍罐，才安靜下來。

程墉把琴收妥，拿出帕子，用屋裡的茶水沾濕，替無名淨手。

人總不能吃小蠍吃的東西罷。

「阿墉，我不怕毒。」她提醒道。

但沒拒絕程墉替她淨手。

「嗯，乾淨了。」程墉頷首，不置評論。

程墉把帕子折起，放到一邊，明日再洗。

他們換上柔軟的衣物，在床榻上並肩躺平，有一搭沒一搭閒聊著。

「阿墉，娘給你包過粽子麼？」

程墉很認真回想，原本要搖頭，想起自己正躺在床上：「未曾，太貴。」

包粽子的材料，就算純糯米，依他的家境也買不起。

他第一次吃到粽子，還是丘叔特地命人包給他吃的。

丘叔說要讓孩子多多嘗試新事物。

「那名娘呢？你們那裡……」程墉不知道該怎麼問。

無名笑著回答：「也沒有。我們那從不過節。」

她那個世界，人不需要賺錢，只需要追求自我實現，維護世界平衡。

所謂的節日，只不過是商人用來賺錢的噱頭。

沒特別關注，她自然就沒吃過粽子。

程墉悄悄握住她的手，無名笑得更甜了。

「我第一次吃粽子，是在俠隱閣，武師兄給的。」

聞言程墉想起武轍，無奈微笑，師兄總說師弟師妹在他眼裡是一樣的，可是總會偏心無名。

「希望名娘以後的每個第一次嘗試，都是因為我。」程墉認真地說。

無名再度莞爾：「好。」

程墉翻身抱住她，二人抵著對方的額頭笑著。

睡著之前，無名喃喃地問：「悅兒不知道有沒有吃粽子？」

程墉想了想：「師父他們應該會記得給她送一顆。」

大概吧……

他們的情路不需要驚天動地，平凡是福氣。

不管未來多坎坷，現下的他們，都是幸福的。

石崑線──

「給，粽子。」無名理所當然地遞給石崑一顆粽子。

「我不要。」石崑拒絕。

無名瞇起眼，舉起拳頭威脅道：「這是你第二次拒絕吃我給的粽子。」

石崑下意識道：「哪有過──」剛說出口就想起來了。

他澀然以對。

「你為何不吃粽子？」無名正色問道。

石崑視線不敢對上她，偏過頭問：「你幫程墉他那隻蠍子捉過餌食，你知道那些東西的毒性麼？」

「大部分知道。你別轉移話題！」無名氣鼓鼓地說。

「我吃過這些『餌食』做的粽子。」石崑低眼，淡淡道。

無名啞然，抿唇，好久好久後，用力把手上的粽子塞到石崑手裡。

她放柔聲音道：「這是我親手做的。」

不會有那種恐怖的材料。

石崑沒動作，她再接再厲：「連小小都沒有。」

只不過她善良的隱瞞石崑，兒子脾胃弱，根本不能吃粽子這個事實。

石崑居然一時也沒反應過來這件事，眼神亮起一瞬。

空氣凝結，她和石崑四目相交，相對沉默。

時間好像過了很久，無名垂下肩：「算──」要拿回粽子。

石崑躲過她的手，三兩下把粽葉剝除，下狠心咬下一口。

他動作時，眉頭緊鎖，隨著咀嚼次數增多，慢慢鬆開。

「很好吃。」他說。

他並不排斥或畏懼吃蟲子。

刺客潛伏時，很常不吃不喝，或是吃這些旁人眼中可怕的蟲子補充體力，避免打草驚蛇。

他也接受過相關的訓練。

只是粽子……會讓他想起石司命是怎麼強迫他吃那些「特製粽子」，配飲「特製雄黃酒」。

他娘還在時，會摀上嘴、紅著眼看他，卻無力阻止。

或者說，其實他娘並沒有打算阻止。

他父母有秘密，只有他不知道。

雖說每回吃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後，他的內力都能有很渺小的長進……但他仍抗拒用這種方式變強。

這些毒素長期累積在他體內，讓他每回運功岔氣後，都會更加痛苦。

若不是無名和宮紫痕解決了他的隱患，他還會一直為之所苦，功力難以進展。

石崑慢慢吃完手上的粽子，捏著粽葉，走到角落用腳踢出一個小坑埋了進去。

他想，他以後再也不會抗拒吃粽子。

他可是要成為天下第一的武者，怎能有抗拒吃粽子這種可笑的弱點！

想著他自己都笑了。

「笑甚麼？」

「你不給我粽子，我都不清楚自己原來還有害怕的事。」

石崑放柔眼眸，輕聲道：「謝謝。」

「哇──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無名揶揄他。

「你！跟我去後山，很久沒活動手腳了。」石崑翻臉，反手拉住無名的手腕，朝後山走去。

反正無名身上的毒都解了，切磋一下並不傷身。

「咦咦咦！？我還沒吃粽子呢！」無名傻眼。

「哼……誰管你。」石崑把手勁鬆了鬆。

「這個方向不是去後山啊？」無名疑問道。

「嘖，我不佔這種便宜。」他會讓對手吃飽。

「噗……噗……哈哈……崑崑，你好彆扭。」無名大笑，主動更靠近他一些。

「笨蛋……」石崑低喃，掛著一臉寵溺的笑意，將兩人的手改為十指緊扣，牽在一起。

到大食堂後，石崑下決心，再多克服一些「不敢吃粽子」這不算弱點的弱點，拿取不少粽子擺在桌上。

有俠隱粽，有南北粽，湖州粽，潮州粽，甜粽，鹼粽……

無名目瞪口呆，難得看見克制嚴謹的石崑放縱自己。

她一直盯著石崑看，看他連續吃掉好幾顆粽子，吃粽子的動作慢條斯理且優雅矜貴，手指挑開粽葉，板直身姿將粽子舉至唇邊輕咬，咀嚼數次方才吞嚥。

悲歡樓是江湖公認的反派，可亦不能否定它身為四大家族的底蘊，石崑的用膳禮儀是一等一的好。

石崑吃東西的舉止，配上他那張，就算當年那些人討厭他出身於悲歡樓，都只能承認帥氣的臉……

白話就是：你可以攻擊他的人品家世武功脾氣，但批評不動他那張臉。

無名完全分心了。吃飯時分心，便也吃下不少粽子。

直到她反胃，「噁」了一聲，石崑才發現她在犯傻。

「嘖！笨蛋！」

石崑奪過她手裡剩下的粽子放下，拜託路過的師弟替他們收拾桌面，一把將無名打橫抱起，直奔百草廬。

約莫是跑太急，抵達百草廬後，石崑也忍不住乾嘔。

道恆正在吃粽子，看見他們兩個一直在作嘔，手一抖，丟開自己手裡的粽子。

「食物中毒！？」道恆害怕道。

不是吧！不會吧！

這兩個臭小子都是抗毒體質，無名還有天清訣傍身。

他們都吐成這樣，他……咳，他們俠隱閣裡的其他人怎麼辦？

道恆急忙去藥櫃裡先拿出一顆解毒丸吞服下去。

無名虛弱地開口：「道恆師父……沒毒……」

道恆不信：「沒毒？沒毒你們吐成那樣。」

二人沉默，石崑開口道：「只是吃太多粽子了。」

道恆無語，給二人針灸，拿出消食丸和山楂片丟給他們滾去一邊服用。

三十好幾的人啦！真以為自己還是年輕小伙，胡吃海喝都不會出問題啊？

想到這個，道恆忍不住又瞪他們好幾眼。

他這個老道士還比他們養生呢。

這天端午，俠隱閣在校師生，都目睹了石崑抱無名飛奔去百草廬之事。在很短的時間裡，大家就弄清了來龍去脈。

兩位勤學上進的前輩；江湖有名的俠客；現任閣主和她已和離的夫婿石崑，在端午節──吃撐了。

武轍線──

武轍親手包好許多粽子，王大娘說過，師妹再也不可能會做菜給他吃。

他不清楚為何，就摸摸鼻子認了。

他做給師妹吃就好。

這是他從俠隱閣離開前，特地找王大娘學的手藝，除此之外還學會怎麼做特製綠豆糕、虱目魚粥。

「武轍哥……你這也做太多了，吃不完啊。」無名無奈扶額搖頭道。

武轍傻傻一笑：「沒事……咱想分給附近的百姓，讓他們也能過個好節。」

無名瞭然，回之一笑：「把慎兒他們三個也帶去。」

身為俠客的孩子，可不能關在家裡不聞世事。

「嗯嗯，咱也是這麼打算的。」武轍點頭。

「啊！武轍哥，既然要送，再多做一點，拿去給長老們嚐嚐罷。」無名突然想到，該替武轍補上人情世故這塊。

武轍納悶，坤龍門過節，跟俠隱閣一樣，會統一做那些節日用的食物，再分發給門中的長輩、弟子免費領取啊。

可他沒反駁，只是掛著一臉困惑點頭，轉身繼續去廚房加速趕工製作粽子。

等武轍準備好出門，無名才解釋道：「武轍哥，你親自做的和那些統一做的，不一樣。他們是養大你的人，這是你回報的心意。」

武轍這才恍然大悟，連連點頭。

他先帶孩子們去分送給百姓的粽子，再折返回家中。

「呃……名……你和我們一起上坤龍門送粽子麼？」武轍臉又紅了。

見他臉紅，無名心頭一熱，脫口道：「師兄，你揹我。」

武轍的臉更紅了，可卻認真地點頭：「好。」

他當下就把無名揹了起來。

但問題來了，揹著無名，他就沒手提粽子了。

無名明白他現下的窘迫，在他背上朝門口招手。

「爹、娘──」

三個孩子喊著爹娘，掛著一臉笑跑了進來。

「你們提著粽子，咱們一家一起去給叔公和姑婆送粽子和雄黃酒。」

無名指揮兒女，兩個兒子拎粽子、抱酒罈，女兒就把自己的頭髮再梳一遍，腰帶上綁個包艾草的香包，跟妥就好。

兩個兒子倒是沒計較這個。

只是武謹看看武轍那黑白灰相間的亂髮，忍不住道：「娘，爹就不需要梳頭麼？」

無名抬眼看了看：「還好呀。」

她順手扒了一下武轍的頭髮，只覺得武轍的模樣，看上去還有點狂野的氣質。

她笑著抱緊武轍的脖子，武轍慌忙將她往上托高一些。

一家子浩浩蕩蕩往坤龍門前進。

抵達坤龍門前，在稍遠的位置，武轍就小心地放下妻子。

無名仔細整理好衣著，繞一圈給三名子女確認過後，才和武轍牽著手走在前方，帶著孩子們攜粽登門。

這麼個傳統大節日，坤龍門自然也是要四處送禮，維護好江湖上的聲名與交情。

通常留守的都是眼睛看不見的天目長老慕容旭，最難留下的是同時占據門主和獨步長老之名的孟暢，武林盟主實在太愛出門裝乞丐，總在扮豬吃老虎……這回果然也是留下慕容旭。

到了坤龍門大廳，見到慕容旭，孩子們乖巧地喊「天目叔公」，一一見禮。

慕容旭斯文一笑，今天他特別將縛目的布條換成淺金色，繡有碧竹隱紋的，他自己看不見，但想必訪客看到會覺得不錯，應景。

「呵呵……轍兒，他們三個都是好孩子。轍兒媳婦教得很好。」慕容旭精準地撫摸上武慎的頭頂，再一一撫過武謹與武依依的腦袋。

被喊「轍兒媳婦」讓無名一窘，用力拍打武轍的手臂。

「唉……？」武轍一臉茫然。

慕容旭聞聲知意，低下頭，撩袖掩飾自己笑得有些過分的表情。

沒搞清醒狀況的武轍，拿起酒罈和空杯子，倒滿一杯雄黃酒，雙手捧著：「唔……天目叔叔，端午佳節愉快。」

無名同樣道了聲佳節愉快。

慕容旭頷首，收斂表情，接過雄黃酒抿了一口。

如果武昊哥還在，看見轍兒他們一家子和樂平安的樣子，一定會感到很欣慰……

慕容旭的心緒甚少有人能看透，因為沒有眼神可提供判斷依據。

他收回心神，溫和地考校孩子們的課業與武功。

在坤龍門窩足了一個時辰，武轍和無名才帶著依依不捨的三個孩子回家。

武謹武慎都想入坤龍門，武依依說她是女孩子，更想去仙風觀習醫。

武轍不插手孩子的教育問題。無名說可以，武謹武慎要去只需要坤龍門門主和長老同意。

但依依得在家裡待到滿十六歲，否則她捨不得也不放心。

武依依嘟著嘴同意了。

她就先留在家中自學即可，反正她有個全能的養母。

端午節的夜晚，微微有些熱氣。

無名自是不怕，可武轍熱得滿身大汗。

等孩子都入眠後，他才得空梳洗。

「武轍哥，這給你。」無名遞出一個粽子造型的小物件。

「嗯……香包？」武轍聞到艾草的味道。

「裡頭放了石菖蒲、艾葉、紫蘇、藿香、香茅及薄荷，可以驅蚊防暑。」

武轍捏著香包，仔細嗅著那股香味，眼中帶笑看著她：「謝謝……咱會好好珍惜的。」

有道是端午夜色溫如火，臥守綿情以真心。

南飛鍠線──

「粽子～」南飛鍠興奮得拉起長音，這是他第二次試著自己包粽子，這回還是和妻兒一起。

「啦啦啦～包粽子、包粽子……」無名和南無憂隨興編起粽子歌，邊唱邊包。

這是南飛鍠夫妻收養南無憂後，第一個端午節。

他們特地趕回穴獾寨陪南無憂過節。

程墉簡單和他們打招呼後，就去照料其他寨眾和孤兒了。

他們三個則負責包粽子給穴獾寨的大大小小過節。

粽子的材料是穴獾寨長老黃楊準備的，南飛鍠與無名又額外贊助了一點資金。

南飛鍠純是在玩，好好的粽子不知怎麼被包成球狀，無名還從中聞到濃烈的酒香。

南飛鍠很得意：「我可是加了不少私藏的特殊版雄黃酒！」

「這東西……阿鍠，你確定能吃？」無名輕輕蹙眉。

「當然可以啦！我在俠隱閣包粽大賽包過一次了！名你別擔心！很好吃，不會醉人的！」南飛鍠拍胸保證道。

無名半信半疑，但既然俠隱閣同門和三俠村村民吃過，那應當是安全有保障的。

南無憂包的粽子中規中矩，他說穴獾寨掌杓的大叔曾經自掏腰包，包給所有孤兒們吃過。

他也就記得一點裡頭用過的材料，不清楚調味對不對。

無名包的是俠隱粽，她想到要過端午，和南飛鍠到穴獾寨之前，就先去過俠隱閣的大食堂腆著臉討香料。

許小媛得到王大娘親傳，便順手給她一包俠隱閣秘製香料帶走。

那特殊的香氣，吃過一次便忘不掉。

那是專屬俠隱閣的味道。

三人努力的包，很快粽子就堆積成一座小山。

「嗯？怎麼包這麼小顆？」無名突然發現有一部份粽子很迷你。

南無憂理所當然地說：「是給小蠍和小蠍的朋友的！小蠍剛剛還送了材料過來喔！」

小蠍吃的東西，幾乎都是有毒的活物與毒草。

「原來如此……」無名點頭，那可得小心，這堆迷你粽子得分開放。

南飛鍠接收到無名的眼神，動手把迷你粽子挑出來，單獨放到一旁。

等他們把粽子蒸熟，穴獾寨也準備好過節的節目。

眾人齊聚穴獾寨大堂，等長老黃楊宣布活動內容。

黃楊插腰笑道：「嘿，外頭人慶祝端午划龍舟，咱們寨子弄不起這麼豪華的活動，但也可以與眾不同！」

南飛鍠好奇問道：「那咱們比甚麼？」

黃楊臉上現出得意的表情：「這就要感謝咱們寨主養的寵物小蠍大人啦！小蠍大人特別贊助給我們寨子一群能聽指揮的毒物，讓我們用來比試速度！」

「速度？」南飛鍠更好奇了。

黃楊點頭：「是的！大家從中選擇自己順眼的毒物，從我們指定地點出發，誰先到終點就獲勝！」

無名問他：「能干擾對手麼？」

黃楊哈哈大笑：「無名女俠真聰慧！可以干擾對手！」

這種活動，程墉就不參與了，小蠍參加不公平，程墉選別的毒物參賽，小蠍又會吃醋。

南飛鍠選了一隻墨綠的蛤蟆，無名選了一條暗紅色的赤血蛇，南無憂選擇的是有紫色閃光斑點，看上去非常美麗的大紫蛺蝶。

經過第一輪篩選，淘汰掉大多毒物後，剩下南飛鍠一家三口和另外三個人的毒物，舉行最終大賽。

那三人分別用的是尋常的虎頭蜂、黑紅相間的少棘蜈蚣與和小蠍同宗的中華東亞鉗蠍。

家人合力參賽優勢很大，三人先命令毒物聯手，除掉其他三個參賽者的毒物，才進入比拚。

天性相剋，無名的毒蛇一個挺立，欲要吞食掉南飛鍠的蛤蟆。

南飛鍠眼疾手快，把方才做好，還沒發下去的小蠍版粽子往場上拋出──

特製小蠍版粽子的香味，讓所有毒物都被吸引，赤血蛇也不例外，直接放棄南飛鍠的蛤蟆，轉頭去吃好吃的小蠍版粽子。

「啊！那是我們一起做的！你怎麼可以用來作弊！」無名嘟囔著，伸腳用力在南飛鍠的腳上輾踏。

南飛鍠一臉無辜：「唉唷……不是說可以干擾對手麼……」

在他們鬥嘴的時候，南無憂重新控制住大紫蛺蝶，迅速飛過終點，拿下端午節毒物競速大賽的第一名。

南飛鍠笑著把南無憂舉得老高，替他歡呼：「無憂好樣的！第一名呀！」

程墉頒發獎品給南無憂，是一隻小蠍造型的空心木雕，裡頭有他調製的香粉，可避大多數蠱毒。

活動結束後，眾人把粽子分發下去，過了一個熱鬧歡喜又十足新鮮有趣的節。

宮紫痕線──

宮紫痕拿著無名用草編織成的荷包把玩，裡頭有無名盡力湊齊的材料，如艾草、石菖蒲、藿香……雖說沒能湊得完整，但也差不離。

他似笑非笑，慵懶倚坐樹梢：「咯咯咯……無名……你可知藏匿蹤跡最忌諱甚麼？」

無名在樹下，歪頭表示不解。

「是氣息……咯咯咯……舉凡真氣、殺氣、呼吸……還有氣味……都是消除的重點。」宮紫痕將香包拋上拋下，一臉戲謔：「只有像楚天碧那類人，才會在身上使獨有的薰香為標誌。咯咯咯呵呵……他們正大光明，武藝高強，自不必刻意迴避……呵，說起來，老頭子傳楚天碧心法前，楚天碧也不用薰香。咯咯咯……」

「你怎麼知道楚閣主在那之前不用薰香？」無名好奇道。

宮紫痕垂眸，捏緊香包：「帶隊師父負責帶隊前，都跟老頭子學過藏匿技巧。當年我從未在楚天碧身上嗅到過甚麼特殊的味道……」

哪怕楚天碧稱號白梅，也沒用過薰香或梅花相關的圖樣。

可楚天碧接管俠隱閣後，宮紫痕卻開始在他身上嗅到淡淡梅香，衣著上也開始講究。

他偶爾會看見段霄烈和楚天碧在一塊兒，段霄烈對楚天碧的改變見怪不怪。

只有段霄烈最瞭解楚天碧到俠隱閣之前的模樣。

宮紫痕便明白，這才更接近楚天碧原本的樣子。

咯咯咯……楚天碧啊……果然一直在裝模作樣……

而無名聽完，抬起手臂在鼻尖輕嗅，感覺自己應該是沒啥特殊氣味。

看見她的動作，宮紫痕笑聲更加高昂：「咯咯咯呵呵……你身上有青草味……一般自己是不會察覺的。」

人最容易習慣自身，出自自身的氣味，很難自行發現。

無名放下手，抬頭看宮紫痕，似乎在努力嗅著氣味。

宮紫痕越笑越開心：「有趣……你以為我跟你說這事兒，我自己身上會有破綻讓你捉住麼？」

撿走這女娃兒後，日子就沒無聊過。

無名不服氣：「宮前輩能確定？」

宮紫痕又開始拋香包：「咯咯咯──你猜，我為什麼偏要創出《寒冰神功》這等陰寒的內勁心法？」

越冷，越不容易散發氣味。

且若能保持周身冰涼，即便是炎炎夏日亦不會出汗。

當初聽無名說，他們取不融冰是為了回閣給眾人消暑。

宮紫痕內心豈不能感到好笑。

他那屆的俠隱閣弟子命如草芥，無名這一輩的弟子，卻被楚天碧捧在手心呵護。

不過苦夏而已，竟要用上罕見的不融冰。

他壓抑內心的不悅，以不融冰為賭注，和幾個後進玩了好一會兒。

回想到這，他忍不住看向手腕上的傷疤。

楚天碧居然認為他真的會對這群後進下殺手……

當確定楚天碧不再偏信他以後，宮紫痕有過後悔。

但最終還是選擇把錯都歸咎到楚天碧頭上。

不過……沒想到無名會這麼做……

宮紫痕輕笑，摩娑起香包。

楚天碧可是失算了呀。

「宮前輩？」

無名喊了宮紫痕好幾聲，宮紫痕都沒回神。

好不容易脫離回憶的宮紫痕邪佞一笑：「咯咯咯……叫我做什？你這手藝，是在那破村子學的？」

無名搖頭：「是楚閣主教我的。」

楚天碧在無名夜遊那回，替無名把藍玉做成項墜。

當下無名就知道，楚天碧的手工十分不錯，便經常抽空找他請教。

宮紫痕一僵，用力握住香包，聳下嘴角：「既然是楚天碧教的……咯咯咯……那也不是甚麼好玩意兒……」

他做出一個把香包扔出去的動作。

遠處傳出東西落地的聲響。

「啊……」無名來不及阻止他，氣得跺腳：「我收集材料花去好多時間呢！」

宮紫痕雙手交握於胸，閉眼假寐，不再理會樹下的無名。

「宮前輩──！」

「宮紫痕！」

「我生氣了！」

宮紫痕側過身背對她，眼皮未掀：「安靜點，等會兒帶你去城裡買風箏。」

他沒再發出怪異的笑聲，很認真，很平靜，丟下這一句話給無名。

樹梢上，宮紫痕掌心裡是那個不怎樣的香包，他將其妥善放到胸口收起。

這東西約莫只能撐過端午便會腐爛朽化，爛了再拿去埋。到時女娃兒也不會知道，他其實沒有把這玩意兒拋出去。

聽說有地方端午會放風箏驅邪除病，這女娃兒身上的毛病不比石小子少……嘖嘖，咯咯咯呵呵……他居然會想替她祈福……咯咯咯……

無名沒發現宮紫痕的心思，有些惱怒地回：「宮前輩，我們沒錢！」

宮紫痕差點失誤從樹上摔下去。

這女娃兒……

宮紫痕嘴角一抽一動：「我、有！」

無名一臉匪夷所思，打量起背對著她的宮紫痕。

宮紫痕哪來的錢？

他們一路都一直在一起，啥時見過宮紫痕拿錢出來……

宮紫痕仗恃自己武功高，甚至都不大愛吃飯。

要不是還記得她需要吃飯，宮紫痕可能都不會隔幾日便找些食物回來。

吃什吃？時間省下來練武不好嗎？

等宮紫痕真的從錢莊取出銀兩，無名吃驚的表情讓他有些揚眉吐氣之感。

吃驚之外，無名的表情裡還有滿滿疑問。

宮紫痕主動告訴她：「咯咯咯……你在俠隱閣接差遣不也有賞？江湖上有更多高額的懸賞，有興趣我帶你去玩玩。」

只是他從未接過需要動手殺人的任務……若女娃兒心血來潮想試他……他冷血瘋癲的形象就保不住了……

宮紫痕心中有些忐忑，幸好最後無名啥也沒提。

先是在無名渴望的目光下，宮紫痕被迫買了兩顆粽子。

嚐過當地的粽子，二人選好風箏，才轉往城郊施放。

好一陣子之後……

宮紫痕不明白，怎有人連放風箏都笨手笨腳。

「你沒放過風箏？」宮紫痕挑眉問道。

「十六歲以前不清楚，記憶裡沒放過風箏。」手忙腳亂捲線的無名回道。

宮紫痕輕輕呵笑，有點嘲諷的意味，卻不討厭。

他手把手教她，順利把風箏放上天空。

「咯咯咯……偶爾浪費時辰也不錯……」宮紫痕低聲道。

端午活動帶來良好的心情，讓二人同步忘卻江湖煩惱。

隨著風箏升高，漸漸內心平和，在城郊度過悠閒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