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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白梅的硃砂痣
2024/07/28 12:02:13瀏覽951|回應0|推薦10

巫族群聚地,德夯巫寨裡硝煙滾滾,血腥之氣沖天。都說懷璧其罪,可不正是。因為巫族的神奇之處被有心人透露出去,把天堂變成了地獄。

「真是噁心呀……」一人負手站在高處,遠遠朝下望,面上充滿嫌惡之色。

聽說此地的事後,連夜趕來也沒能阻止,顏無常心下有些不悅。

「顏長老,那我們現在……?」無生教教眾拱手問道。

「讓人下去搜一搜,看看有無活口。」顏無常吩咐道。

他親自參與整個搜索過程,從一處倒塌的屋簷下,翻出一個昏迷不醒的人。

「顏長老,沒有別的活人了。」無生教教眾彙報著,並且遲疑地說:「而且……好多女人都是自盡的。」

真是奇怪,為什麼他們都自盡了呢?還有三四個小女娃,以及十幾個男娃,看上去是被自己的父母殺死的……這讓無生教教眾感到非常困惑。

顏無常揚眉,勾起一側嘴角:「那看來我運氣不錯。」

他救到唯一一名活口。

他將人抱在懷裡,緩緩輸入真氣,將人逼醒。

那人眨了眨眼,等反應過來後,雙眼瞪圓,驚嚇得要往地上跳,被顏無常一把按住。

一絲顯得沙啞低沉的聲音道:「你捉了我也無用,我是天殘之體……」

顏無常忍不住輕笑幾聲道:「別裝了,你是個女娃兒吧?身體也沒啥毛病,若要說有,也只是在這場混亂中受了點小傷,吸了幾口濃煙嗆到喉管。」

在他面前偽裝,等同於班門弄斧,江湖上可沒有誰的易容術勝過他。

女娃兒眼神黯淡下去,渾身一軟……為什麼世道上的惡人如此之多呢?

她的父母已是小心翼翼,從小把她當男孩養,一直沒讓人發現,最怕就是有心之人靠近她,想利用她。其他族人也差不多,碰上感情之事總是謹慎萬分,少有人真正地放膽去愛。傳到他們這一代,每對夫妻幾乎都只是相敬如賓,沒有一對是深沉到至死不渝的。

戀愛腦害死人……她苦笑地想。若不是他們族裡又出了一位情種,他們的神奇之處也不會被流傳出去。他們以為欺騙感情已經是最大的惡意與算計,從未想過外面的人還可以比他們想像的更加惡毒。

那些人……他們居然想將巫族人當豬牛般豢養,用來延壽續命。這天打雷劈的念頭,到底要多壞的人才能想出來。

可惜啊……女娃兒勾起嘴角諷刺地笑著,他們巫族人的特殊之處,只對真心相愛之人有效,單向的付出沒有用。並非讓他們巫族的女人愛上就萬事大吉了。

想要利用他們,當然可以辦到——只要你付出等價的感情來。

當你真正付出感情,你還能捨得下對方嗎?

所以這場巫族的滅族之禍,根本是無妄之災。

頂多是讓外人見識到他們巫族人寧可玉石俱焚的傲骨,在野史上留下一筆嘆息。

「殺了我……」女娃兒的聲音幾若無聞,虛弱萬分。

顏無常逗她:「我不呢。大老遠跑來救你們這寨子,啥都沒撈著……好不容易翻出一個你來,可真是太虧了。」

女娃兒睫毛顫動:「救我們……?」

顏無常無奈仰天,幾息後低頭笑著對她道:「是啊,難不成你以為我和滅你們寨子的人是一夥的?」

顏無常笑得親和無比,今天選用的造型與面龐又是玉樹臨風,看上去如同話本中的俠客一般。

巫族人戒心都高,女娃兒沒有放鬆警惕,誰知道是不是外頭人想到的新伎倆。

她斟酌著開口:「我叫姬憐容……你救了我,想要我怎麼報答你?」

顏無常沉吟片刻後,伸出手指在她的臉頰上擦了擦,露出她原本的膚色。

「唷,皮膚挺白的,都說救命之恩以身相許……嗯,你小了點……得先養個幾年。」

姬憐容聽不出他是在說笑,還是認真的。

但「以身相許」四字讓她的警戒心拉到最高點,果然又是一個想欺騙巫族女人感情的惡人啊!

看到她嚴肅的表情,顏無常哈哈大笑:「我說笑的……方才查探了你的經脈,發現你根骨極佳……那這樣吧,我缺個徒弟,你拜我為師如何?」

姬憐容微微放鬆下來,她聽長輩們說過,外頭的人對倫理很是看重,即便日益寬鬆,大部分的人對於師徒之間發展出戀情之事,還是非常鄙夷的。

她輕輕點頭:「好……但是我還不知道你是誰。」

顏無常施力將她抱起,邊走邊笑道:「且容在下自我介紹,我乃無生教長老顏無常,江湖人稱呼我為千面公子。」

姬憐容用疑問的語氣道:「千面公子?」

顏無常哼笑:「嗯,千面……以後你會知道的。還有啊,你該喊師父了。以及你這身打扮……嘖嘖嘖……別再這麼穿了呀,好好的女娃兒穿成這樣,真是醜死了。」

讓江湖人知道他千面公子的徒弟,連最基本的偽裝都弄不好,他臉就丟大了。

後方的無生教教眾靜靜跟上,不插入二人的對話。

姬憐容當機立斷道:「師父,能不能讓我親手安葬好族人再和你走。」

顏無常腳步一頓,頭也沒回:「把人都葬了。」

「是,長老。」

這便有人開始挖坑埋人,整理環境。

始終沒讓姬憐容親自動手。

但能讓親人們入土為安,姬憐容明白該知足了。

她看得分明,原本顏無常等人根本沒有要安葬巫族人的意思。

她內心評斷著,顏無常等人雖不是滅她巫族的惡人,亦非什麼良善之人。

 

抵達無生教據點後,顏無常便把她丟給年長婦女,讓其洗刷打扮。

「呵,這不順眼多了。」顏無常對姬憐容一身俐落勁裝評頭論足。

「過來師父這裡,還是有處不對勁。」顏無常招手,讓姬憐容靠近他。

他把姬憐容的髮髻放下,重新梳成適合女娃兒的寬辮子,心靈手巧的顏無常,還用多餘的髮絲在姬憐容額邊結成一朵小花的模樣裝飾。

他滿意地打量著姬憐容,換去那不倫不類的男孩裝束,總算像個可愛的小姑娘了。

姬憐容有些不自在,她從未和父親之外的男子如此親近。

這種不自在沒有持續很久,她就被顏無常三不五時變臉的行為弄傻了。

初次見面顏無常是個風流倜儻的俠客,個性感覺起來瀟灑果決。

第一次變臉,顏無常忽然成了一個四十好幾的大叔,容貌邋遢,沉穩抑鬱。

再度變臉,又成了十幾歲的火爆少年郎,一支馬尾直衝天際。

「要是能變女的……那就更恐怖了……」姬憐容嘀咕著。

她已經完全混亂了,分不清哪張臉才是真正的顏無常,更分不清哪種性子,才是顏無常真正的內在。

大多數時候,顏無常想不到要裝成誰,就會用一張五官非常精緻,卻讓人怎樣也記不住的俊臉行走江湖。

顏無常聽見她的嘀咕,垂眸一笑,轉身進屋。

當天下午,姬憐容就被一個身材火辣的大姊姊逗個沒完。

睡前才知曉,那居然也是師父顏無常!

「天啊……我師父到底是男是女?」姬憐容陷入自我懷疑之中。

但從此之後,她對顏無常完全放下了戒心,真心誠意將對方當成師父侍奉。

整體而言,師徒二人都對彼此感到非常滿意。

顏無常滿意隨手撿來的徒弟天資聰穎,一點就通,武藝進展飛快。

姬憐容對顏無常則有些許感恩之情,畢竟是他把她從死人堆裡扒出來的。

再者,除了易容術顏無常沒教之外,顏無常可以說是對她傾囊相授,連密技《桃花千面》都傳授給了她。

顏無常經常自豪地對她說:「若你自己不傻,這世上與你年齡相仿的男男女女,沒有一人能勝過你。」

姬憐容很懷疑,有師父說的如此誇張?江湖上聽說的那些英俠們,隨便一個都比她厲害吧。別是自己的崽兒就使勁誇……把人都給寵壞了咋整。

受顏無常影響,姬憐容的性格開朗許多,長年在巫族養成的陰鬱想法都改掉了。

但姬憐容還有疑慮:「師父,咱們無生教,真不是危害世道的罪人嗎?」

顏無常賞她一個栗爆,好整以暇說道:「你在這也兩年了,你自己的感覺呢?」

姬憐容毫不猶豫搖頭,她覺得不是。

顏無常放下手,笑道:「這不就得了。就算你認為師父我不是好人,總不會認為燃燈大師是壞人吧?」

姬憐容提出疑問:「可是師父,為何朝廷與俠客……都說咱們無生教是匪徒?」

顏無常垂眸笑問:「你看師父現在是男是女?」

姬憐容瞟他一眼:「男。」

顏無常低頭,用手扯著衣袖一抹,再抬頭問:「現在是男是女?」

姬憐容眼神充滿疑問:「女……」

然後顏無常且笑不語,並沒有給姬憐容一個特定的答案。

姬憐容想了許久,語氣衝動地道:「可江湖人都喊師父你為千面公子,無論你是男是女,他們都認定你是男的啊!」

顏無常搖搖頭,無奈嘆息:「你的武功資質好,為何學問與推論能力都這麼差,誰說只有男子能被喊公子呀?」

看來巫族人都不怎麼讀書,光學祖宗傳下來的玩意兒。

姬憐容重點放錯地方:「那師父,您究竟是男是女?」

顏無常哼笑一聲:「去,蹲一個時辰馬步。」

姬憐容垮下臉:「師父──」

「哈哈哈……」顏無常就這麼瞇眼大笑著走了。

 

撇開無生教正邪難分的立場,姬憐容實在非常喜歡在無生教裡的生活。

她不用像在巫族時那樣,小心謹慎過日子,生怕誰發現她是女兒身,亦不必看誰都像是看將來的負心漢,完全不敢和人交心。

在無生教除了師父顏無常與教主燃燈大師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巫族的神奇之處,她的來歷也被模糊掉。

當初和顏無常一起去德夯巫寨的教眾,都在與朝廷的對抗中身亡了。

只要燃燈大師與顏無常不說,天下再也無人會知曉她的身分,亦無人會再知曉,巫族的神異。

無生教教眾大多是普通百姓,渴望的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簡單生活。

姬憐容心中有惑,她在一次聽燃燈大師談佛論道結束後,向她心中最敬重的二人提問。

她問燃燈大師與顏無常:「若從我的個人體驗來看,無生教並非亂民賊子,亦無謀逆之心……為何卻越走越偏?」

燃燈大師悲憫含笑:「無生教非燃燈所創,行至此地亦非燃燈所願。」

顏無常點頭接話:「大師從來只是想盡其所能,幫助需要幫助的人,減輕百姓之苦。」

燃燈大師只是四海行走,幫助他遇上的每一個人,和與他有類似弘願的談佛論道。

惟願四海昇平,百姓安居樂業,天下一統,眾生平等,心無分歧。

燃燈慈悲地看著姬憐容,緩緩說道:「一切陰晴圓缺,皆因善念所生。」

姬憐容低聲問道:「大師認為,世上並無惡人?」

燃燈唸了一聲佛號,含笑答曰:「天生眾人,從未予眾人惡根。」

姬憐容不解:「可是,就是有壞人啊!」

燃燈嘆息道:「世人所述之惡者有二,一者雖無惡根,亦無善念,無者終於無,罕有;二者皆善人,起善念行善事,此善非他人之善。」

姬憐容微微紅了眼,質問道:「滅我巫族者,大師仍認為其本質為善?」

她又大逆不道地用手指著顏無常道:「這也是善人?」

在無生教兩年多,她不是光看到無生教好的一面。

無生教被人稱為魔教,她同樣知其根柢。

顏無常說江湖人給他稱號為「千面公子」,實際上朝廷與正道人士都喊他「魔頭千面」。

顏無常微微抬眼,挑了挑眉,沒有開口斥責徒弟。

燃燈大師不對她的態度生怒,慈悲地開口:「眾生皆陷貪嗔痴之苦。滅巫族者,其行為固然可憎,然我佛教導,不見其惡,見其苦。」

在燃燈看來,那些人只是因為恐懼與貪念做出錯誤的事,一時的迷失,並非大惡。只是沒人恰好阻止他們犯錯,又無人能引導他們向善。

他停頓片刻,看了一眼顏無常後接著說:「汝師雖被人稱為『魔頭』,然其本心是否為善,並非一人之見可定。善惡之判,不在名號,而在行為與發心。你在此兩年,可曾見他無故害人?或是因私慾而行不義之事?」

姬憐容憋紅了臉,擠出聲音回道:「並未。」

顏無常雖行事風格難以捉摸,也不依循江湖規矩,但實實在在都在做好事,救助百姓。

每每不得已殺害「正道」,也是因為百姓有難,從未因著私心私慾為惡作亂。

在無生教內,對她這個巫族遺民更是照顧有加。若說是想利用她也不對,知曉巫族神異內情的顏無常,明明就清楚他利用不了她的。

燃燈大師又笑道:「世間善惡,皆因因緣所致。視人待物,當以慈悲心觀之,渡人渡己。」

姬憐容喃喃道:「渡人渡己?誰人渡我?」

她族人的血債,豈是輕描淡寫就能放下的。

她含怨兩年,隱藏心緒和教眾談笑風生,都未曾忘記自己是一個巫族人,可憐可悲的巫族人。

燃燈大師悲憫垂眸,雙手合十。

姬憐容道:「立場相左之際,誰能永保善心?誰能跳出一切旁觀事態發展?大師,你是大師,你能用強烈的意志與信念維持善念,行善舉。但除你之外,還有誰能做到?」

她不信,在她親眼看到,親身遇見之前,她不信世上會有這樣傻的人。

況且就算是燃燈,不也在前陣子刺殺皇帝失敗歸來。同樣被所謂正道人士稱為魔頭,還是最大最糟的那位。

用傷害別人的方式結束苦難,只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慷他人之慨。誰能真正做到捨身取義?

燃燈都辦不到,姬憐容更不信有人能辦到了。

姬憐容提出更大的質疑:「大師,您刺殺皇帝也是善?」

燃燈笑中藏有悲苦之情,重複了說過一次的話:「無生教非燃燈所創,行至此地亦非燃燈所願。如今世道已非燃燈可擇前路之時。眾生視我為浮木,我亦憐眾生。此舉非我所願,然為救萬民於水火,只得出此下策。」

燃燈沒再說話,慢慢閉上雙目,誦讀佛經。

顏無常開口道:「你學有小成,隨我一起去救助那些無辜的百姓吧。或許你能找到你心目中真正的答案。」

顏無常搖搖頭,憐容沒聯想到她的族人嗎?巫族不就是出現最多捨身取義之人的聚落?

她只是不想受傷害,害怕受傷害,才下意識忘了這點。她不相信自己會有捨身取義的一天,她抗拒她有自願替他人犧牲的可能性。

等燃燈走後,姬憐容才不好意思地向顏無常道歉。

「師父……對不住……我……」

這時的顏無常是一個彌勒佛模樣的男子,他捧著肚子,哈哈一笑:「你小孩兒心性,為師還能與你計較不成?」

人有七情,若姬憐容一直表現得平靜無波,那才可怕。

顏無常又沉下聲道:「不過你這性子……倒是不怎麼像我。有些像那些正道俠士。唉……學那些人古板固執的樣子,可沒啥意思。死得快。」

他毫不忌諱,把死字直言出口。

姬憐容很沉默。

顏無常再度放聲大笑:「哈哈哈……甭管那麼多,莫想那麼深。人生就走這一回,放寬心點,從心而為即可。哎,想必你今日也沉不下心神練武了,和為師學作畫吧!」

彌勒佛造型的顏無常,語調輕快,說話內容飽含大智慧與極大的寬鬆,還有些許的逍遙感。

姬憐容抿唇垂眸,良久後緩緩抬起頭道:「師父,那您能先換個模樣嗎?徒兒無法對著彌勒佛正經起來學作畫。」

顏無常聞言大笑不止,但還是遂其心意,前去換掉這一身打扮。

他再度出現於姬憐容面前時,已是一名和姬憐容同樣年歲的嬌俏少女,只比她稍高一些。

姬憐容結結巴巴地道:「師……師父?」

她左看右看,都看不出破綻。

顏無常現在完完全全是一名少女,他特地挑選嫩黃色的衣著,用嫩黃色的絲帶裝飾頭髮,行走時的姿態亦同少女般輕巧可愛。

姬憐容真的弄不清楚她師父到底是男是女了。

穿得多的易容術有得解釋,穿這麼少還穠纖合度的少女,根本看不出有易容的痕跡,這是不是師父的本相?

不會吧?師父和她年齡相仿?不可能啊!

顏無常真就像少女一樣,雙手捧面,噗哧一笑。

「嘻……認不得師父了?」顏無常的聲音聽上去也如同少女般甜膩。

姬憐容太陽穴抽抽地痛,她感覺彌勒佛比現在這模樣好適應一點。

但又不可能一再要求師父去改變,她身為徒弟,該去習慣師父才是。

唉……頭疼。

「師父,咱們還是說說學作畫這事兒吧。」姬憐容強硬地轉移話題。

顏無常教導她以畫入武,他的易容術與密技《桃花千面》都是在此基礎上延伸的。

顏無常笑嘻嘻地說:「《桃花千面》的本質是眾生相,人世間有多少人就有多少面。你能真正理解對方,就能模仿對方。你沒學易容術,用以模仿對手的武功也夠用了。」

姬憐容提問道:「師父不打算教我易容術嗎?」

顏無常蹦蹦跳跳勾住她的一隻手臂:「嘻……現在不能呢。你知道為何師父我,易容在江湖上行走時,從未被拆穿過嗎?我告訴你呀,想真正易容變成另一個人,要先失去自我。你連仇恨都放不下,是不可能學會完美的易容術的。知道意思嗎?嗯~?」

姬憐容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無法直視眼前的師父,只好看著地面:「我知道了。」

顏無常認真在指點她作畫,時不時說明如何在一刻鐘內判讀對方的弱點,選擇用哪種武功對付對方。

「所以江湖人以為我在贗造諸派功法,這個說法是不對的唷~嗯……我只是選擇適合對付當前敵人的弱點的招式,模仿他們的動作,假裝用出同樣的武功,實際上只是用真氣針對弱點攻擊而已。武功大成的那些正道人士,想必也清楚這點,所以才沒對我的武功有多大嚮往。嘻嘻嘻……那些個正道人士啊……嫉妒心最重了……要是我的武功真那麼好,他們早就不擇手段奪去了。」

這個好理解,否則顏無常也看過冰清劍派的曉峰師太使用天清訣,怎麼就贗造不出天清訣?

姬憐容若有所思的點頭,所以她必須看更多,接觸更多習武之人,她的武技才會提升──記憶力還要好,否則記不住看過的招式。

而桃花千面是武技,他們無生教統一用的心法還是燃燈大師賜予的《嘆世寶卷》。

顏無常未曾明言的深意在於,只有不完美的人與事物才能得以長存。世人對於無法擁有的事物,總是會心生毀滅之意。

姬憐容認真畫圖,完成最後一筆後出聲詢問:「師父,那是誰創立了無生教?」

顏無常戲謔一笑:「嘻嘻……只是順應民心喔……」他沒有說出答案。

之後好長一段時間,顏無常都沒有更換外貌,姬憐容也就習慣了他裝扮女兒身的樣子。

她漸漸發現,無論是燃燈大師,還是她師父顏無常,所用的心法與武技,都蘊藏佛法。

其中潛藏著無窮慈悲與憐憫,只有心存善意,出手是為守護蒼生時,才能引發無盡威力。為何正道卻死死認定無生教是惡呢?

看來只有親自參與無生教的行動後,她才能懂了。

 

剛開始顏無常一直讓她跟在身邊行動,檢視她的武藝運用是否合理與流暢,後來就逐漸鬆手,讓她單獨帶領教眾行事了。

她單獨帶隊沒多久,就遇到正在江湖上冉冉升起的歲寒三俠──白梅楚天碧、荊竹段霄烈、勁松凌雲。

她負責的行動,只是簡單的救助受害百姓撤離,身後便總是跟著成群的百姓。

百姓中,有些人衣衫襤褸;有些衣著光鮮;有些人心平氣和;有些人忿忿不平。無論是什麼樣的百姓,都有一個一致性──他們都沒了家園。

白梅很顯眼,姬憐容一眼就看見他。

那是一個奇怪的少年,眼珠澄澈透亮,毫無雜質,神情自信,閃爍著春芽夏陽的光彩。

段霄烈與凌雲都穿著能方便出手的勁裝,一人空手,一人手掌緊拎著大刀。只有楚天碧穿著雪白長袍,隨意揹著長劍,看上去就沒有準備要出手的打算。

雙方動武後,發現她武藝高強,能與之並肩,他臉上浮現出的表情不是憎惡,更沒有困擾,反而是一種極度興奮之色。

而且白梅此人還很自來熟……

「憐容,你的武功很不錯,也不像窮凶極惡之徒,要不領著這些百姓,和我們回去……我會拜託師父幫忙安置這些百姓,你不用太為他們擔憂。這樣你也能從無生教的混亂中抽離……」楚天碧邊與姬憐容過招,還不忘勸說對方改邪歸正。

可誰是邪,誰是正?又有誰能說清呢。

姬憐容皺眉,才剛從百姓口中聽到她的名字,白梅就直接喊上了?連個姑娘都不加。

他們真的沒有熟稔到如此地步吧。

「白梅少俠,咱倆沒有那麼熟吧?你這樣叫我的名字很不合適。」姬憐容擊退楚天碧後說道。

楚天碧不知道是缺心眼,還是故意的,聞言一笑道:「從外貌來看,我應該虛長你幾歲,你可以喊我楚哥哥啊……所謂不打不相識。」

段霄烈在一旁戒備的站姿一緊,拳頭一硬,他想先給楚天碧的腦門來上一栗爆。

凌雲悶笑,好在他們三人大多時候都是獨自行動,身後沒總是跟著一堆人,否則就看不到如此有趣的場面了。

畢竟身後一堆人的時候,他們就得配合世俗的目光演戲。

百姓離得遠,聽不清他們的對話,只是雙手交握,禱告著姬憐容平安。

姬憐容心頭一火,這個、這個……這個白梅根本是流氓!枉費白梅之名!

她手下招式一變,往楚天碧的命門殺去。

段霄烈與凌雲同時臉色一變,嚴肅地出手替楚天碧擋下這些殺招。

段霄烈哼道:「果然是魔教妖女。」

他已經忘了方才他還在對楚天碧輕佻的行徑生氣,只知道姬憐容要殺他維護之人。

凌雲比較中肯:「話也不能這麼說……方才小、大哥確實不太禮貌。一般女子都是會生氣的,她的反應很正常。」

在四人過招的時候,凌雲還在勸段霄烈不要太生氣:「二哥你想像一下呀……若是二嫂遇上這樣的人,你氣不氣?她氣不氣?」

段霄烈默默轉移視線,穩定地出招。他就是偏心楚天碧不可以嗎?楚天碧再頑劣,也輪不到外人教訓他。

整個戰鬥過程只有楚天碧一人感到萬分愉悅,其他三人心情都不算好,凌雲也只是維持平靜和公正而已。

眼見說服不了姬憐容,楚天碧便有點遺憾地放棄了。他故意影響段霄烈與凌雲出招,讓姬憐容順利把百姓帶走。

否則百姓們的體力可撐不到他們爭出一個結果。

等那些人走後,段霄烈一拳就要往他臉上打,被凌雲伸掌擋住。

楚天碧沒當回事:「下次若能再遇上憐容,我應該能想出更好的說詞,勸她和我們一道。」

他還在琢磨如何說服姬憐容反水,棄暗投明。若能有這樣一個女子,天天和他切磋武藝……呃,雖說霄烈和凌雲也是極強大,但他們彼此太過熟悉,根本達不到互相進益的效果──楚天碧是這樣模糊掉自己的真實想法的。

段霄烈咬牙怒道:「你不要把魔教妖女喊得那樣親密,楚天碧,她根本沒當你是一回事,你說的她都當放屁。」

凌雲則是忍俊不禁:「哈哈哈……大哥,人家把你當臭流氓看待了,哪會認真聽你說話啊。」

楚天碧很困惑:「我只是認真提出建議,不接受就算了,為何她會覺得我耍流氓?」

俠隱閣風氣較其他門派而言更為開放,他實在沒感覺那些對話有任何不妥。

尤其身邊還出了一個凌雲「以身作則」,誘拐冰清劍派女俠私奔成親,更讓他對分寸難以拿捏。

段霄烈倒是清楚他的問題所在,只是他沒有矯正楚天碧的經驗──他一向是看不順眼就揍楚天碧一頓,或是私下揍看楚天碧不順眼的人一頓。

被楚天碧無意識撩撥的女子何其之眾,姬憐容僅是其中之一,她是有武力教訓楚天碧的那一個,自然顯得很突出。

段霄烈與凌雲都在無生教之亂中娶妻,二人的妻子都是俠女,這讓段霄烈難免擔憂。

楚天碧該不會為了跟上他倆的人生腳步,就想隨便找個女人成親吧?這也要爭第一?

段霄烈緊緊皺眉,沉聲道:「楚天碧,你不會是對那個妖女別有心思罷?」

楚天碧尚未答話,凌雲就笑道:「有甚麼關係,娶回來就都是自己人了。」

段霄烈微怒:「那是魔教妖女!正邪不相容,閣主也不會同意的!」

只有楚天碧是蒼鳴子的嫡傳弟子,大多時候,段霄烈與凌雲等人,都是喊蒼鳴子為閣主,少部分時候才喊師父。

凌雲安撫道:「正邪界線哪有那般清晰,你回想看看剛才的場面,咱們好似……還更像反派呢。嘿……」

百姓們都在替姬憐容祈禱,姬憐容才是百姓眼中的俠士,他們三個就是和俠女姬憐容作對的大魔頭。

楚天碧在他們要開始俠道之爭之際回過神來,連忙阻止段霄烈火爆出手,並且否認他的猜想:「霄烈,不是你想的那樣。只是難得有女子的武藝能與我不分上下,我有些見獵心喜,絕不是有旁的心思。」

正道新生代中,武藝最高強的女子,是凌雲之妻水若嬋。

但楚天碧認為水若嬋的武功,也沒姬憐容好。

這話讓段霄烈更擔憂了,眉頭就沒放鬆過。他可沒忘記,楚天碧放過話,只會喜歡武藝比他高強的女子……姬憐容與之一對一時,實實在在勝過楚天碧一籌。

不行!他怎能這樣想!那是楚天碧總不起殺意才差了點!

段霄烈悶聲道:「楚天碧,記住你說的。還有,別再想著勸妖女回頭了……他們無生教,就沒有過願意回頭之人。」

低層教眾與一般無知百姓先不提,無生教核心成員,從來都不是能被勸降之人。

他不想楚天碧到時滿懷失望。

凌雲朝他擠眉弄眼:就知道你心軟。

段霄烈悄悄對他翻了白眼。

楚天碧沒注意到他倆的舉動,只是笑著搭上二人的肩,和他們說說笑笑走回俠隱閣臨時據點。

 

姬憐容安置好百姓後,等顏無常一現身就告狀,把楚天碧的所作所為都抱怨一遍。

在幾次救助百姓的行動後,她已真心將顏無常當作師父看待,徒弟向師父撒嬌,天經地義。

顏無常嬌俏地歪頭一笑:「嘻……憐容你傻傻的……他們是正道俠士,你可以針對此點出招。」

姬憐容氣呼呼地問:「怎麼針對?他們不講公平,三個打我一個!哪門子正道!」

顏無常笑著勾勾手指:「師父教你呀……」

他這傻徒弟比那三俠更加耿直,不懂拐彎。這才會被那白梅逗得發怒。

本來正邪相逢,就不講究一對一呀。

「他們說你是妖女……你就真的妖一個給他們瞧瞧……」顏無常嘀嘀咕咕,教姬憐容如何應對那樣的情形,並且實際示範給她看。

「你看……白梅和你那樣說的時候,你就該這樣……」

下一秒姬憐容就看到他握著小拳頭,雙臂縮在胸前,踩小碎步跺腳,夾著嗓子說話:「噫──楚哥哥,你好肉麻呀。你讓人家喊的,人家就這樣喊囉~楚~哥~哥~」

沒把白梅反逗成陽痿他就不叫顏無常,看那蠢白梅還敢不敢調戲他徒弟。

姬憐容困難地嚥了嚥口水:「師……師父,這也太……」

顏無常瞟她一眼:「學著便是。你行為越出格,白梅反而會越怕你。他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流氓,反倒確實是一位正道英傑……為師能猜到,他對你說那話的本意並非調戲。可是呢……誰讓他逗的是我徒弟……哼哼,下回你就照這方式把他嚇回去。」

誰都護短,顏無常當然也護短。

他才不管在外人眼中,他徒弟妖不妖、邪不邪,以他的角度來看,他的乖徒兒單純善良,白梅則是假正經真流氓。

在顏無常的監督下,姬憐容忍著羞恥感,練習了很久,學著怎樣當一個合格的妖女。

 

很快她就又遇上了楚天碧,這回她護送的是運糧隊,除去幾個路上救到的百姓外,都是稍有武力的壯年男女。

雙方劍拔弩張之時,一名大嬸扭著屁股靠近她,在她耳邊說道:「姬姑娘,他們只有三個人,不如我們……」

姬憐容嚴肅地搖頭:「不成。他們雖僅有三人,但都是能以一擋百的高手。你讓大夥兒護著糧車先走,不要做無謂的犧牲。我留下來對付他們。」

「姑娘……可是……」

「走。不必擔心我。」姬憐容很強勢地要求他們先走,她可不想在教眾面前跌了形象。

拗不過姬憐容,大嬸一路上不停回頭,最終還是照著她的吩咐安排下去。

楚天碧他們並沒有出手阻止那些人走。

等人走遠,楚天碧才開口說話:「憐容,你今天的打扮不大一樣呢。」

這樣方便動武麼?楚天碧心想。

段霄烈錯愕地轉頭看他,他們才第二次見面,楚天碧就連人家姑娘打扮不一樣都注意到了,這真沒上心?他和凌雲可都沒注意到。

凌雲憋笑,他覺得這話應該不是霄烈內心解讀的意思。

楚天碧記得初次見面,姬憐容杏眼深邃,英姿颯爽,一身墨色的俐落勁裝,頭髮一絲不苟地束成高馬尾,手上戴著穿指護套。

她出招時勁風刮面,那一身裝扮肯定加分不少。

現在卻是裙裝,大寬辮子……裙裝無論如何簡潔,都沒有上次見面時的打扮方便動武,更別說那辮子……鬆鬆垮垮地側著順在胸前,一定會妨礙到出招時的視線。

姬憐容一秒炸毛,幸好理智尚存,她勉強壓下想開口理論的衝動,照著師父教的那樣說話。

「楚、楚哥哥……」她內心羞憤欲死,但臉上是一副真誠自然的樣子:「若人家說這身打扮不方便動武,你能放我走嗎?」

楚天碧一楞,她真喊他楚哥哥!?還是用那種柔軟的語調喊的。面前這真的是憐容嗎?不是顏無常假扮的?

他這一楞,讓姬憐容的心情好過許多,果然跟師父說的一樣呢……正道根本不能接受「妖女」反過來調戲他們。

段霄烈在他楞神時開口:「不能。妖女,這回定要捉住你,送到盟主那兒審訊。」

楚天碧被段霄烈的聲音拉回現實,忽然揚起明朗的笑臉,語調含笑對姬憐容說:「憐容,這樣很好。既然你喊我一聲哥哥,那哥哥不會讓你受委屈。現在跟我們回去,我找師父安排,替你正名,我們就能一道幫助無辜百姓了。」

若她是真的憐容,應該始終會動怒,她氣呼呼出手的樣子很有趣,他便又能和她過招了。

若她是顏無常假扮的憐容,那他和霄烈、凌雲一起出手,應該有六成的把握可以拿下對方。

姬憐容裝出來的笑臉一僵,火力不夠嗎?楚天碧的反應怎麼和尋常正道人士不一樣?

她看過師父用少女打扮去戲弄正道,那些人的反應都是又氣又怒,氣急敗壞地要跟師父決一死戰啊!

忍住,不要生氣,楚天碧肯定是察覺不對勁,在詐她。

她擠出笑臉,歪著腦袋柔聲道:「楚哥哥……可是人家還得回去,還有好多老人與孩子需要我照顧呢。不如……你和我一對一切磋幾招,若你輸了就放過我這回……若我輸了呢……嗯~人家就任你處置。」

楚天碧忍不住掩唇,低頭發笑不止,姬憐容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看見他垂下的髮絲在肩膀上顫動。

段霄烈一肚子火,怒道:「妖女!誰有功夫和你一對一!和你們魔教講甚麼公平!咱們三個動手捉你,是看得起你,哪來餘地給你討價還價!」

姬憐容可憐兮兮地說:「楚哥哥……他怕你輸給人家嗎?」

段霄烈被她氣得要衝上去動手,被低頭發笑的楚天碧抬手攔下。

凌雲也笑道:「二哥,你要相信大哥呀。」

凌雲純看戲的心態,只要不是像上次那樣,姬憐容動殺意攻擊楚天碧命門,他就不管楚天碧想如何處理這事兒。

楚天碧終於忍住笑意,掛著淺笑站直身軀:「好,既然是憐容你的請求……那楚哥哥就給你一次武鬥辯駁的機會。」

段霄烈滿懷不悅之情,凌雲再度發話安撫他:「二哥,你別總是緊張大哥。他都快要行冠禮了,會自己思考與分辨前路。況且那女孩兒氣息純粹,手上應當沒見過血……你就不要太擔心了。」

殺沒殺過人,他們很清楚。段霄烈與凌雲手上都沾過血,楚天碧則無。殺過人後,身上氣息總會染著腥氣,根本隱藏不住。

段霄烈否定這話:「誰說殺人就得自己動手?哼……多的是兵不血刃的殺人方法。」

凌雲笑著調侃他:「二哥……你說這話真可怕。咱們可是正道俠士啊……」成功換得段霄烈的白眼一枚。

楚天碧根本不知道他兩位好義弟在背後議論他。

他向前走了一段,認真抽出長劍,讓劍尖點地,嚴肅地開口:「憐容……當心別受傷。」

他怕自己打上頭會忘記收力,傷到姬憐容。

姬憐容只覺他小瞧自己,偏又不能發怒,只能掛著假笑,側身行千金禮:「謝謝楚哥哥關心……你也要小心唷……」

在旁邊看的另外二俠,凌雲一切如常,反正就總是笑。

段霄烈……段霄烈快被噁心到吐了。

「嘖,這妖女……」段霄烈的眉頭完全鬆不開。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把楚天碧當兒子養呢。

他現在給人的感覺,就是惡婆婆看不順眼新媳婦。

凌雲則是和稀泥的公公。

凌雲表示:勿Q謝謝。

楚天碧和姬憐容都沒有先動手,直到一陣清風吹起楚天碧肩上的碎髮。

姬憐容動了──

她的辮子隨著她的動作擺動,裙襬也是一圈一圈飄起。

楚天碧跟著身形一動,控制著長劍阻擋,以劍身攻擊,避免劍刃劃傷她。

凌雲一派輕鬆,笑瞇著眼看戲;段霄烈雙手環胸,一眼不錯地盯著前方的比鬥。

那二人的身影愈發模糊,身法都運用到極致。

楚天碧已經很仔細了,卻還是不小心在一次翻轉手腕動作時,割斷了姬憐容的髮繩。

姬憐容的頭髮瞬間旋開,她按住亂飛的頭髮,歪倒在地。楚天碧立即反應過來,收劍停手站穩腳步。

跟髮繩一起被削斷的髮絲落到地上,姬憐容知道她敗了。

她想著一口氣提起所有真氣,運使輕功逃跑──反正她是魔教妖女,說話不算數是正常的吧?

這時有光透過樹葉,斑駁照在姬憐容身上,她是那樣可憐又柔弱。

正常男人都該起點心思,或有一瞬心動。

但可惜,她面前的三個男人都不正常。

旁邊兩人已有俠侶,其他女子在他們眼中跟路邊的石子沒啥兩樣,只要不硌腳,就當沒看到。

而楚天碧則在想:果然不方便動手,這回勝之不武了。

姬憐容還在猶豫,楚天碧已提步上前,把姬憐容嚇得再度提起最高防備。

「楚、楚哥哥……」她的聲音都有些顫抖。

楚天碧抬手,用手指梳開她的髮,從自己髮上拆下髮繩,把她的頭髮整理成一束,綁成高高的馬尾。

他們兄弟三人為了方便,都束著髮。凌雲和段霄烈都是簡單綁著就算了,楚天碧那可是精挑細選了一根雪色絲帶,給自己弄了一個很好看的髮型在搭配他的衣著。

那雪色絲帶不算貴重,只不過是用他第一次完美執行俠隱閣差遣任務的賞金買的,很有紀念價值,他自認道歉的誠意十足。

「對不住,沒控制好,這條髮繩當是賠罪。不過……憐容你下回還是換成原先的打扮罷。你這身很妨礙出招罷?方才你的破綻,多半是因為視線受阻,或因分神去按住裙角所致。這次比鬥,就不算數罷。下回若再相遇,可要認真了。今日只有我和二位義弟,我尚能讓你幾分;若下次有旁人在場,我可就不得不認真出手了。」

楚天碧手上還在替她整理頭髮,說的話卻能把人噎死。

他還在腦海中幻想下次相遇時,切磋該用什麼招式。

凌雲對段霄烈說:「你這下放心了罷。就大哥這沒開竅的樣子,猴年馬月才會動情。」

披頭散髮的人變成了楚天碧,姬憐容抿了幾次唇,想開口說些什麼,卻艱難萬分。

最後她只是慢慢站穩,後退幾步,再也裝不出笑臉,一張小臉通紅,怒道:「你這個臭流氓!哼!」

罵完這句話,她就運起輕功飛速逃離了現場。

楚天碧瞪大雙眼,一臉無辜:「我?二弟、三弟,她……」

她怎麼又說他是流氓?方才不還好好喊著哥哥?

楚天碧心情無奈,把地上斷開的髮繩拾起,收到懷中。

段霄烈拉高聲音:「嘖。大哥你幹嘛呢?你沒看出來那妖女在耍你玩麼?她才不是真心想喊你哥哥……而且你讓她這麼喊也太噁心人了。」

而且為何被罵流氓,楚天碧心裡沒數?哪個好男兒可以隨便動手摸女孩兒的頭髮?還把自己的髮繩綁在對方頭上。

這要說楚天碧沒起心思,他越來越不信了!

為了讓楚天碧聽進此話,段霄烈勉強喊了聲大哥。

楚天碧皺眉道:「霄烈,別總這麼說憐容,她還小,咱們再多勸勸,她會懂的。」

他仍想勸說姬憐容離開無生教,加入正道。

段霄烈氣得幾欲吐血:「她還小?三弟,你告訴楚天碧,水若嬋多大年紀!」

凌雲無奈地站了出來:「幹嘛扯上我家嬋兒。」

楚天碧說:「我知道弟妹的年歲跟我相同,所以才說憐容還小。」

段霄烈氣急敗壞:「我是那個意思!?」

凌雲和水若嬋的娃都兩歲多了!楚天碧最好會聯想不到他的意思!

楚天碧非常喜歡看段霄烈為他動怒的樣子,嘻皮笑臉地東扯西扯,就是不順著段霄烈的意思回話。

他們氣氛歡鬧,跑走的姬憐容卻快氣哭了。

她又給師父丟臉了……

她一把扯下楚天碧給她束好的髮,想要把那條雪白絲帶丟掉,手舉起來又放下,最終決定把它收起來,提醒自己勤加習武,磨練心志。

下次,下次若再相遇,她不會再手足無措。

她會讓那三個無賴知道,喊她妖女的下場!

凌雲表示:我和大哥都沒有喊啊!

 

他們陸陸續續又遇上過好幾回,姬憐容越來越能以平常心面對楚天碧,開始能夠反客為主。

她平靜下來以後,楚天碧就開始覺得她沒那麼有趣了,都沒逗霄烈來得有意思。出招時就多出幾分煩悶。

但他對憐容的印象一次比一次好,他見過她以身相護無辜百姓;見過她動手教訓行為失當的教眾;見過她訓斥配不上俠士之名的正道。

她還聽從他的建議,再也沒穿過裙裝,頭髮高高束起。

可惜用的髮繩不是他賠給她那條,她用那髮繩束髮,十分好看。

他還覺得憐容與他極有默契,總能心有靈犀避開無辜之人再開始比鬥。

段霄烈日日死繃著臉,認定他對姬憐容動了心。

楚天碧只好一直強調,他絕沒有對憐容起任何不該有的心思,純是棋逢敵手的惺惺相惜。

說破嘴才勉強安撫住霄烈。

凌雲也認為,楚天碧對姬憐容的好感,不像他自認為的那樣淺薄,可是凌雲認為這沒什麼……情之所鐘,便順其自然。

凌雲不想插手楚天碧的感情之事,選擇尊重。

段霄烈則在一次又一次的相遇之中,對姬憐容生出殺念,出手一次比一次重。他暗暗發誓,絕不會讓魔教妖女毀掉楚天碧的未來!

楚天碧對此很無奈,他說服不了霄烈相信他。

 

在他們某一回又遇上姬憐容時,姬憐容已經能很自然地調侃楚天碧,嬌滴滴地喊他楚哥哥,出招卻絲毫不手軟。

但姬憐容從未再以這種姿態對待過旁人,楚天碧將之視為他們二人間的某種牽絆──比鬥開始的鈴聲。

姬憐容每喊他一次「楚哥哥」,楚天碧就回敬她一聲溫和無比的「憐容」,順帶又換一種方式,試圖說服她跟他一起替正道聯盟做事,脫離無生教。

姬憐容從一開始的忿忿拒絕,到後來的心平氣和搖頭,已然習慣這種相處方式。

但有一事總讓她感到不快,那便是段霄烈三不五時便喊她妖女,口氣極其惡劣。

此次行動中她一邊護著百姓,一邊與三人過招,段霄烈又冷哼一聲「妖女」。

她的理智線終於斷裂開來,段霄烈是眼睛瞎了?還是耳朵聾了?分明是楚天碧一直不要臉地耍流氓!

「好啊……妖女是吧……」在百姓遠離戰區,被其他教眾送走後,姬憐容忽然收招,飛速向楚天碧靠近。

楚天碧全神貫注等著她出招,架勢毫無半點破綻。

可眼前一幕讓他困惑不已,姬憐容滿是破綻地朝他飛撲而至。

他不願趁人之危,對這般狀態的姬憐容出招,便微微鬆開握劍的手,劍尖自然下垂。

在他疑惑之際,姬憐容墊著腳尖勾住他的脖頸,仰面嘟唇狠狠親了他一口。

原本充滿殺伐氣息的空氣短暫凝結,楚天碧緩慢地眨了下眼,碧空色澤,澄澈的眼眸中,滿是姬憐容的倒影。

此事發生不過幾息,段霄烈身上爆發出強烈的殺氣,腳步一蹬,朝姬憐容殺去:「妖女!你竟敢──」

楚天碧神遊天際,他完全沒能反應過來。

姬憐容慌忙將掛在他身上的手環緊,腳尖吃力地朝地面使勁一點,抱著楚天碧一起回身閃避段霄烈的攻擊。

那畫面像是二人相擁,悠然起舞。

凌雲連忙抽刀上前阻止段霄烈爆走:「二哥,你冷靜點!」

場面已經夠混亂了,偏又不知哪來幾個行為畏縮的百姓,出現在混戰中心。

姬憐容大驚失色,百姓們不是全都撤離了嗎!?

「姬姑娘……我、我們來救你了!」

除了失去理智的段霄烈,以及神魂尚未歸來的楚天碧外,凌雲和姬憐容都趕忙要護住百姓。

姬憐容鬆開楚天碧時,楚天碧似乎有個欲要伸手環住她的動作出現,又似乎只是眾人的錯覺。

姬憐容內心焦躁:救她?真不是添亂嗎?還有……她剛才親楚天碧……被看到了嗎?

她懷疑這群百姓之中,可能有一個是她的師父顏無常。

但她沒時間再胡思亂想下去,段霄烈毫無理智的攻擊已波及到百姓。

姬憐容為了保護百姓,沒敢大幅度閃避,硬接段霄烈的剛勁,讓她不斷負傷,漸漸後繼無力。

段霄烈出聲要求凌雲和他一道拿下姬憐容,此次絕不可再縱容楚天碧任意行事了。

當段霄烈的殺招,與凌雲的大刀雙雙朝她攻去之際,姬憐容卻不閃不避,這一連招她不能閃躲,否則身後的百姓必將遭殃。

楚天碧終於回過神來:「霄烈、凌雲!不可──!」

他提速閃身擋在姬憐容身前,段霄烈與凌雲要收招已是太遲,楚天碧正面受到段霄烈與凌雲的合力一擊,氣息紊亂不堪……但他只要撐住,解除誤會,一切就能恢復如常。

這念頭剛過,他便感到天搖地動,無法在瞬間站穩,更無法撐住那合力的餘威。

他身形大幅晃動,因餘威狠狠撞上身後的姬憐容。

姬憐容尚未從他捨身相救的愕然中抽離,就受這一撞,向後倒下。

他想穩住身姿,她亦然,兩人同時出力穩住下盤……

可能太多巧合,他們不知不覺站到了崖邊,同時出力的結果是二人腳步一錯,一同向懸崖飛落。

段霄烈與凌雲大驚失色,在地動結束後,飛奔至崖邊趴下詳探,卻已無那二人的身影。

崖邊僅有楚天碧掉落的長劍,劍鞘不知掉落何處,許是和楚天碧一同掉下懸崖也說不定。

而那群忽然冒出來的百姓,早已逃竄無蹤……

 

墜崖之時,楚天碧還有力氣將姬憐容護在懷中,使勁翻轉身軀,讓自己背朝下方,給姬憐容做肉墊,換取她多得一點生機。

因這一細節,姬憐容腦中嗡嗡作響……

楚天碧那是本能的行動,發自本心的行動。

世間真有人……捨身救人,不求回報……

姬憐容忍著風割的疼痛睜眼,發現下方是溪流,他們或許都能得救。

落水前她低聲問:「喂……楚天碧,你是喜歡我嗎?」

撲通。

楚天碧連問題都沒聽清,就和她一同雙雙落水。

姬憐容雖有些傷勢,但傷勢沒有影響到她的行動,她在水中如一條蛟龍般暢游。

她很快發現楚天碧閉氣暈了過去,不清楚是因傷勢過重,還是純粹不會泅水所致。

遲疑了一下,她還是單手扣住楚天碧的下顎,緩緩朝岸邊游去。

她確認楚天碧恢復呼吸後,才開始尋找臨時落腳點。

他們運氣不錯,附近就有一處乾燥的洞窟,她吃力地半揹半拖將楚天碧安置在洞內,接著氣喘吁吁地拾柴升火。

她烤著火,一邊注意著楚天碧的狀態。

楚天碧的呼吸越來越虛弱,幾若無存。

她苦惱地歪頭,凝視著楚天碧。

再這樣放任不管,楚天碧必然不治。

他為她擋住致命攻勢,又以肉身護她周全……要眼睜睜看著這樣一個純粹的善人死去,她實在無法辦到。

姬憐容摸索腰帶,取出一個暗藏的小荷包,這荷包經過特殊處理,防火防水,裡面的東西完好無損。

她先吞下半顆丹藥,又強勢地將另一半塞入楚天碧嘴裡。

楚天碧半昏迷中下意識地想將丹藥吐掉,姬憐容用力按住他的嘴,掌下輸送出一點真氣,隔著他的嘴唇推動那顆丹藥,強迫他吞入腹中。

姬憐容喃喃自語道:「臭流氓……這可是師父和燃燈大師為我製作的保命藥,只有半顆,藥效也不知道夠不夠……你可別就這麼死了。」

不是她不願將整顆丹藥讓給楚天碧,而是她自身也有不輕的傷勢,何況楚天碧服藥後不會立刻好轉到能行動自如。分一半丹藥給自己,維持行動力,才是保住二人性命的最佳選擇。

光靠這丹藥只能暫時吊住性命,時間再拉長,楚天碧的傷勢仍會繼續惡化,直至死亡。

照姬憐容的估算,此地離無生教最近的據點也要走很長一段路,楚天碧撐不到那裡。

「只能……試試?可是……楚天碧……你喜歡我嗎?」姬憐容心中掙扎不已。

只要用巫族的方式,把楚天碧身上的傷轉走三分之一,他們兩人就都能活下去,撐到抵達無生教據點再行救治。

楚天碧當然不會回答她的提問,他整個人都還意識矇矓,昏昏沉沉的。

姬憐容尚在猶豫,她不確定楚天碧是否喜歡她,更不確定自己是否喜歡楚天碧。

「楚天碧……我想我並不討厭你……」姬憐容下定決心,要使用他們巫族的方法救人。

這是一場豪賭,如果他們二人並非心靈相通,楚天碧必死無疑。而她會白白犧牲一切……嗯,也不一定,說不定能替楚天碧留個後?姬憐容在心底嘲笑著自己。

她一直不想走上族人的老路,沒想到最後還是如此……

她掏出別在腰帶裡的細針,找準幾處穴道,將針深深紮入楚天碧體內。巫族傳承的一切,她都記得,這給她的行為帶來極大的便利。

她想給自己多來點勇氣:「楚天碧……妖女要做一個妖女該做的事囉……」

她刻意要讓自己顯得輕鬆,實際上渾身顫抖,她很害怕。

「幸好你昏迷不醒……」姬憐容說著,便開始了巫族的傳統儀式。

 

楚天碧完全清醒時,已是渾身清爽,傷口經過妥善包紮,安穩地躺在竹製的床榻上。

不遠處有一位和藹的婦人,正在替他熬製湯藥。

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他和憐容……那些事都是他重傷瀕死的幻想。

他不認為自己重傷時還有能力完成那些畫面中的行為,所以那一切肯定都是他記憶混亂的錯覺,都是假的。

可就算是幻想,也一樣太過分了……楚天碧開始自責自己居然會有此類惡念。看來憐容喊他臭流氓,真沒喊錯。

無論如何,他要先問一問詳情。

「請問……是您救的我?」楚天碧開口詢問那位婦人。

婦人和藹地笑著:「不是我。是咱們姬姑娘將你揹回來的。她可是費了老大力氣啦……你可得好好感謝她呀。」

楚天碧心生悸動:「好……我會的……」

其他問題,婦人都沒能給楚天碧解答,楚天碧只好作罷。

婦人把湯藥端給楚天碧,等他一口飲盡後才將湯碗收走。

楚天碧一個人對著門口胡思亂想,想到晚點可能要面對憐容,臉上就有些不自在。

若他心底沒生出那些念想……他還可以輕鬆自然地招惹憐容,逗她生氣。

如今既已生出惡念,他實在無臉見憐容。

他反覆煎熬,卻在一旬後才見到姬憐容。

姬憐容克制著自己的激動,若無其事地走到楚天碧身邊。

她嬌嗔地問:「你都沒想過走出這門,去找一找我嗎?」

她就在楚天碧的隔壁屋住著,楚天碧居然一次也沒踏出過房門,害她連個巧遇都辦不到。

楚天碧卻拱起手,認真道:「這當是無生教其中一處據點,我和你屬不同陣營之人,若我擅自行動,定會給你造成困擾與麻煩。故而……只能乾等著姑娘出現。」

姬憐容震驚地看向他,瞳孔放大,姑娘?他喊她姑娘?

「楚天碧,落個水,你腦子也進水了?」她有些生氣。

明明他們巫族的秘術就證明了他們相愛,為何楚天碧是這種態度、這等反應?

楚天碧觀察起姬憐容,看來這才是尋常的她,直來直往,脾氣略有些火爆。她喊楚哥哥時,肯定難受死了。

楚天碧仍拱著手,低下頭,聲音比方才更加嚴肅:「白梅拜謝姑娘的救命之恩。請問姑娘,我何時可以離開此地,回去俠隱閣?」

姬憐容氣到炸毛:「你想離開?想都別想!你現在是我的俘虜,我沒允許你走之前,你都不許離開!」

楚天碧沒有和她爭論,輕輕頷首:「好,白梅願意全力配合姑娘。聽方才那位大娘說,是姑娘救的我,但尚不知姑娘如何救的我……可否容某一問?」

他的態度越配合,姬憐容就越生氣。

這種疏離的說話方式……她無法接受。

姬憐容像一隻意外離巢的雛鳥,忽然感到無助與孤單。

她悲傷地問道:「楚天碧,你清醒著。我再問你一次……你是不是喜歡我?」

楚天碧的頭垂得更低了,他慎重說道:「姬姑娘,白梅生性頑劣,行為幼稚……之前做出許多唐突姑娘的錯事,如今已深切反省,尚請姑娘多加諒解。」

姬憐容才不想聽這些:「我只問你,你是不是喜歡我?」

楚天碧悶頭回答道:「白梅對姑娘絕無褻瀆之意,純有欣賞之情。若姑娘因先前的相處,感到不愉,白梅任憑姑娘處置,或打或罵,絕不還手。」

姬憐容氣得磨牙:「好……任我處置是吧?那從今天開始,我要和你同居一屋,你得用心補償我。」

楚天碧蹙眉道:「姬姑娘……這恐怕不大妥當。」

姬憐容怒道:「我是妖女,我說的算!」說完她氣呼呼地摔門而出。

楚天碧仍未問出姬憐容是如何救的他,又想到方才二人的對話,不禁仰面,無聲嘆息。

「慾望絕不算是感情……」楚天碧提醒著自己,萬萬不可做出幻想中的行徑。

即便二人同居一屋,楚天碧仍記得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保持距離。姬憐容很強勢,夜裡非要貼著他睡,這時楚天碧就會默念心經,直到他們都自然睡著為止。

他的堅持,硬是讓這段時間的同吃同睡,沒能造成任何更進一步的事件發生。

姬憐容感到氣餒:「喂,楚天碧……你真的一點也沒感覺到你其實喜歡我嗎?」

楚天碧沉默不語,是他先前的行徑,造成姬姑娘誤會了。

氣氛一時尷尬不已,為了打破沉默,楚天碧再度提出沒得到解答的疑問。

「姬姑娘,可否告知白梅,當日姑娘究竟如何救的我?」

姬憐容洩了氣,垂頭喪氣道:「我給你吃了我師父和燃燈大師一同製作的保命丹藥。」

楚天碧心頭的枷鎖一鬆,總算放下心來。

「這丹藥……肯定很稀有罷。白梅無以回報,只能將此恩情牢記,望他日能報姑娘之恩。」

姬憐容無力地揮手,讓他別一直說這種話,她不想聽。

楚天碧沉吟片刻後道:「姬姑娘可否引薦白梅與燃燈大師相見?我想當面向大師求教心中困惑,以及此丹藥的製作方法。」

姬憐容眼也不抬,隨口答應,接著真的安排好,讓他與燃燈大師見面談話。

有人好奇詢問,姬憐容就說是替楚天碧求醫。

瞬間姬憐容替楚天碧求醫,求到燃燈大師頭上之事,就傳遍了整個無生教。

楚天碧和燃燈大師相談甚歡,論起佛道之學,頗有些欲罷不能。

在如何尋求世道太平之事上,他們有所分歧,但理念與初衷都是一樣的。他們都能心平氣和接受對方和自己的相左之處。

楚天碧深受燃燈大師影響,對仁道的想法愈發明確。

燃燈大師毫不藏私,將除去武功之外的畢生所學,全數傳授給楚天碧,包含多種稀有丹藥的配置方法。

楚天碧學成後,再度為了受藥之恩向燃燈大師道謝。

聽完楚天碧道謝的緣故後,燃燈大師意味深長地說道:「燃燈研製的丹藥,僅能起到吊命之效。不敢承此一謝。」

燃燈的醫術與他的武術一樣,皆是登峰造極。

他為楚天碧把過脈,探得楚天碧曾因真氣紊亂,導致經脈毀損,卻又被修復完整。

這其中的奇特之處,他腦筋一轉就能猜到。

燃燈大師掏出一枚樸素的玉石,將之送予楚天碧。

「燃燈贈你一物,可助你調養,長期配戴更有益身心,待其與你的真氣相互融合後,於內力發展大有好處。」

楚天碧接過玉石細看,那是一枚很奇特的玉石,內外不同色,一藍一白,可單獨看作兩個同心圓狀的玉石,彼此互相嵌合,化作一體。若拆分開來,藍色是一個標準的圓環玉珮,白色則是一顆小巧圓潤的玉石。

「此物名為同心,望君珍惜。」燃燈雙手合十,話中飽含深意,刻意提點著楚天碧。

楚天碧回施一禮,將大師的餽贈當作彼此論道的結果。

無生教大部分的人,都像燃燈大師一樣心懷百姓,只有少數人是抱持著利用無生教名聲的想法,趁機危害社稷。

對此楚天碧不做評斷。就算是正道聯盟,也有許多害群之馬,終究不該以偏概全。

在仁義的道路上,燃燈大師等人,與正道同心,僅在做法與看事情的角度上有所不同。

燃燈大師在這之後,就離開了此處據點,前往其他地方照料百姓,傳揚佛道之學。

楚天碧與姬憐容的角力則還在繼續。

楚天碧不遺餘力地在試著說服,每一個他遇上的無生教教眾與百姓,試著將眾人引向正途,放棄仇恨與執念。

雖說道不同,但看在姬憐容的面子上,眾人還是會耐心聽完他的講述,才漠然搖頭走開。

當然,他嘗試最多次的對象,便是姬憐容,姬憐容每日至少要聽到他變著花樣嘮叨三次。

此外,他也沒放棄說服姬憐容,讓他回去俠隱閣,回歸正道聯盟。

姬憐容的挫折感很深,她一直在嘗試讓楚天碧明白他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可楚天碧不進油鹽,堅決認為她對他的感情源自誤會,而他本人,對她則是從未有過男女之情。

 

這天用過晚膳後,他們再度談崩。

姬憐容憤怒地用手掌大力拍上桌面,發出巨大的聲響,繞過桌案,雙手揪住楚天碧的衣襟:「楚天碧,你真的還是認為……我不喜歡你,你也不喜歡我?」

楚天碧垂眸不語,以沉默代替回答。

姬憐容鬆開手,朝門外飛奔,回去隔壁屋裡,默默流淚。

她的自尊心與倔強,不允許她用巫族的特殊之處,向楚天碧證明他們相愛,她要讓楚天碧自發明瞭,他們之間的真摯之情。

等心情平復,她洗了一把臉,故作輕鬆,仍進到楚天碧那屋,照常拉著楚天碧同床共眠。

她異常冷靜,刻意靠在楚天碧的胸膛上說話。

「楚哥哥……」

楚天碧瞳孔微睜,睫毛輕顫,她怎麼又突然這麼喊他了?

以不變應萬變。楚天碧在心中默念心經,一如往常。

察覺楚天碧那些微不同的動靜,姬憐容輕咬下唇,強迫自己維持鎮定。

「今天你抱著我睡可以嗎?每天都是我抱著你……」她的要求是那樣卑微。

不等楚天碧開口拒絕,她又說:「你不要急著拒絕,這是我最後的要求。明天早上,你就離開,回去俠隱閣吧。」

楚天碧眼中閃過一絲不解:「姬姑娘對白梅,沒有其他要求了?」

姬憐容語調十分輕快:「沒有呢~楚哥哥希望我對你提出要求嗎?可是我已經膩了……最後再讓你抱著我睡,只是想感覺看看有何不同。不然楚哥哥難不成願意陪我一直留在這裡?一起保護百姓,領導無生教教眾。」

楚天碧嘆息一聲道:「白梅說服不了姑娘,姑娘也說服不了白梅。白梅與你在此地之事,除去我最親近之人以外,絕不會再說與任何人知曉。姑娘的清白或可勉強維護……若是遇上流言蜚語……唉……便皆為白梅之過。」

姬憐容心底哀戚,哪來的清白?就算洞窟裡的事他沒有任何記憶……可他……難道真不將他們這段時日的日夜相處當一回事?

姬憐容無法接話。

楚天碧遲遲沒有動作,姬憐容才說道:「還不抱緊我,明日不想走了?那還是我抱楚哥哥囉?」

楚天碧緩慢地伸手,輕輕環住她的腰,閉眸不語。

這一夜,他們其實都不曾睡去。

 

青草還留存露珠,陽光才初初透過雲層,他們就已穿著妥善,在門前話別。

姬憐容低著頭,腳尖輕點地面,最後一次開口問他:「楚哥哥……你真的……一點都沒有喜歡過我?」

楚天碧非常緩慢地搖了搖頭,語氣平靜:「不曾。純粹有過對姑娘武藝的欣賞之情。」

同樣是那雙碧空色澤的眼睛,當姬憐容凝視其中時,依舊能照出自己的身影。

他的眼中曾有過她的身影,她便心滿意足。

姬憐容揚起燦爛的笑容:「好啦!楚哥哥自己找路回去吧。不會有人出面阻止你,但請你回去之後,也不要洩漏這處據點的消息唷。」

楚天碧認真打量著她,姬憐容再度換上了裙裝,用他錯手那日賠給她的雪白絲帶束髮。

她背著手,歪著腦袋,笑瞇瞇地跟他說話。

啊……她比較喜歡裙裝嗎?所以那日他給她的建議,才讓她那麼生氣?

楚天碧自以為明白了。

楚天碧沒有馬上轉身離開,而是從懷中掏出燃燈大師贈與他的那枚玉石。

他認真地拉起姬憐容的手,將玉石放在她的手心:「白梅來此之時身無長物,此玉石得自燃燈大師,名為同心,於養生修練皆有奇效。借花獻佛,白梅將之轉贈予你。若你日後有任何困難,或想到任何要求,想要向白梅討回承諾,皆可以此玉石為憑,只要不是行惡之事,白梅必將竭力而為。」

姬憐容手指一收,將玉石緊緊握住:「楚哥哥快走吧。我才不會有求於你呢……日後再遇上,就是生死之戰了。」

楚天碧眉心微皺:「白梅自當盡力避免那樣的結果。」

姬憐容抿抿唇,以蚊蚋之聲開口道:「你可以……再喊一次我的名字嗎?」

楚天碧微微點頭:「憐容,江湖再會。」

他就這樣瀟灑地轉身離去,一瞬也不曾回頭。

姬憐容遠目他的離去,漸漸紅了眼眶。

她站在原地,感覺到冷風拂過臉頰,心中空洞越來越大,眼淚終於忍不住滑落,滴在她緊握的玉石上,像是為這段無果的愛情劃下了悲傷的句點。

所有話本裡的英俠與妖女,從來都沒有好結局。

親身經歷這份苦澀,讓她無法抑制地悲從中來。

 

顏無常在很久之後才知道此事,姬憐容也才總算知道,那日添亂的百姓,並無她師父的手筆。

姬憐容仰面望天:「還真是……接連不斷的巧合啊……」

看向那碧色天空,就好似正在與楚天碧對視一般,總能緩和幾分她壓抑的心緒。

顏無常知情那日,依舊是少女打扮,本該是活潑開朗的性子……

「楚天碧!白梅!竟敢!」他的臉呈現一種詭異的扭曲,面皮似乎差點脫落。

他震怒下,一掌將楚天碧居住過的屋子轟成碎片,無生教據點內的百姓都被驚動了。

但所有人都能同步理解他的憤怒,他們也對楚天碧最終的答覆感到萬分不滿。

顏無常不再單獨派出姬憐容去領隊,時時刻刻把她帶在身邊。他對楚天碧生出必殺之心,無法再以佛學角度,平淡寬容以對。這還是他追隨燃燈大師以來,第一次主動對某人生出惡意。

顏無常換下少女扮相,裝扮成一名充滿肅殺之氣的滄桑浪人,以殘破的黑色斗篷裹身,終日不言不語,一臉冷漠,眼神銳利中藏著遺憾。

他的心情難以平復,只能選擇一個較為適合這種心情的打扮易容。這裝扮一直維持到迴雁峰之戰那天。

 

迴雁峰之戰,在極為慘烈的死傷後,以燃燈大師選擇收手自縛,死於正道六大高手之手完結。

燃燈大師留下的遺言有云:一旦百姓再次深陷水火,他也將自聖火中再度復生,燃起明燈,行救世大業……

 

姬憐容最後一次與楚天碧相見,就是在這場無生教的覆滅之戰中。

楚天碧一直謹守承諾,對外只說燃燈大師贈藥相救,對她的事情隻字未提。

他們之間的糾葛,只有與楚天碧最親近的幾人知曉。

楚天碧回到俠隱閣後的舉止,在段霄烈與凌雲眼中顯得十分反常。他不再總是提及姬憐容的名字,不再隨意戲弄他人。執行完任務後,總是一個人沉默地發楞。

段霄烈明白,完了,遲了。楚天碧早已情根深植。就算他本人不這麼認為,他和凌雲也都能一眼看穿。

段霄烈想的很多很雜,他認為這樣的感情很危險,不願楚天碧反應過來,身陷危機。

凌雲依舊很樂觀,只待戰亂結束,誰還能說英俠與妖女沒有可能?

在和妻子水若嬋商議後,凌雲選擇主動找楚天碧談心,戳破楚天碧心中的迷惘。

與凌雲剖心長談後,楚天碧霎那間豁然開朗:「我……心悅憐容。」

凌雲見他忽然變得傻氣無比的樣子,發自內心替他感到高興。

楚天碧眼神愈發明亮起來,碧空色澤的眼珠,似有浮雲流轉:「我心悅憐容……我心悅憐容!」

解開迷惘的情思噴湧而出,他好想立刻見到憐容,將自己的情意一一訴說。

凌雲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好啊!大哥,我肯定會全力支持你!」

他猜到楚天碧想保下姬憐容,以及姬憐容想護住的人。

只要戰亂平息,消彌分歧,他們就能攜手江湖。

到時閣主就不會生出異議,肯定樂見其成,還可能會主動出手幫助心愛的弟子完成心願。

畢竟從初心來論,雙方都是為了仁義,為了百姓,除去那些為非作歹的惡徒以外,一切皆是殊途同歸。

楚天碧微微紅著臉,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降低音量說道:「先別告訴霄烈……等事情塵埃落定後再說。」

否則依照霄烈的性子,肯定會暴跳如雷。

凌雲笑著應下。

 

當楚天碧帶領的隊伍和顏無常的隊伍撞上時,楚天碧滿心滿眼都只有姬憐容的身影。

顏無常還是那身滄桑浪人的扮相,手握一柄大刀,沙啞著嗓音,語調冷淡中帶著不屑:「罷鬥?呵……」

楚天碧姿態萬分誠懇,眼中閃爍著繁星般的光芒,長劍垂落點地,周身氣息柔和:「是的,罷鬥。以白梅之名起誓,只要雙方就此罷手,我會極力協助眾人開脫罪名,回歸正常生活。」

正道這方人士,對楚天碧的話有點疑惑,但想到楚天碧的俠道,是不殺的純仁之道,就好似也沒啥可奇怪的。

楚天碧的仁道,在今日,在此時,實則沾染了一點私心。

他滿懷期盼,只想和憐容從此長相廝守。

凌雲和水若嬋打算在戰後退隱到三俠村,他和憐容當然也可以退隱。

顏無常一邊和正道人士戰鬥,一邊冷冰冰地開口回覆:「行啊。我數三聲,雙方便同時停手。」

段霄烈有所疑慮,卻沒有在這種重大場合和楚天碧爭議。

凌雲則是毫不猶豫支持楚天碧的安排與指揮。在混戰中他還心思雀躍,為了好兄弟的終身幸福感到歡喜。

雙方說定後,顏無常揚聲數了三個數,卻在所有人停手之際,一刀將凌雲砍成重傷,一腳將其踹飛。

事發突然,眾人只能眼睜睜看著凌雲摔落懸崖,水若嬋失聲尖叫,毫不猶豫縱身一躍,隨之跳下懸崖。

在那一瞬間的驚懼之中,顏無常趁著無人反應過來,將正道最主要的幾名俠士都打成重傷,尤其是楚天碧,他惡毒地多送了楚天碧一刀。

場面很快逆轉了,從正道占優勢的場面,變成正道死傷無數、苦苦掙扎的場面。

顏無常踏著殺伐的腳步,走到楚天碧身旁站定:「呵……罷鬥?白梅少俠,負心之時可想過今日?」

楚天碧早已陷入昏迷,只要輕輕補上一刀,他立即就會命喪黃泉。

其他人不是喪失戰鬥能力,就是和楚天碧一樣陷入昏迷。

無生教教眾,與部分百姓於心不忍,幾度開口勸說顏無常罷手。

顏無常只是死死盯著楚天碧看,大刀起起落落,似乎在考慮從何處下手。

他選好位置,舉起刀時,先是被一個奇怪的紫髮少年開口阻止,少年同樣身負重傷,卻死撐著不暈過去,氣若游絲地懇求他刀下留情,放楚天碧一馬。

在紫髮少年暈過去之前,顏無常很樂意配合他,假意答應他的懇求。

接著在紫髮少年暈厥過去後,他聽到耳邊傳來一陣意想不到的聲音,也是要替楚天碧等人求情。

那是被他安排在後頭守護百姓的姬憐容,用傳音入密的方式在和他說話。

交戰中,姬憐容難免也受了一點傷。

「師父,你不能殺他……我……我……」姬憐容幾度難以啟齒:「我腹中有了他的孩子。」

顏無常一陣恍惚,臉色青白交錯,他以為會聽見千百種求情的理由,沒料過會是這麼一個理由。

他傳音回去:「你不可能和他一道。」

原本是有可能的,在楚天碧提出罷鬥之際,他若沒有對楚天碧懷揣惡意,雙方就此停手……絕不會落得如此結果。

他好意要替徒兒討回公道,卻間接造成最糟的下場。

姬憐容再道:「不能在一起也不要緊,我只想要他平平安安活著。無論是從俠道的角度,還是從私心來談,我都希望他平順一生。」

顏無常又盯著楚天碧看了一陣子,這才收刀,冷著臉帶隊逃離迴雁峰。

成片重傷的俠客們能不能活,就看正道支援來不來得及救人了。

他沒補刀已算仁至義盡。

 

之後楚天碧的人生,澈底停滯在那天,在那迴雁峰上。

天空的顏色,也可以是深夜時的陰暗。

他仍舊是蒼鳴子的愛徒楚天碧,仍舊是俠隱閣弟子,仍舊是正道俠士,但從此在他自己心裡,再也沒有「白梅楚天碧」的存在,只有俠隱閣的「罪人楚天碧」。

 

顏無常那方人馬下山後就四散奔離。

他選擇和姬憐容結伴行走江湖,尋找安全的地方,他要護著姬憐容平安生下孩子,彌補他的過失。

他不斷在反思,若他一直秉持著燃燈大師所教導的佛心,是不是就能避免那一次災厄?

燃燈大師從不贊同他們主動生出惡念,但他卻對楚天碧生出殺心。

以善念行事,終得善果;以惡念行事,終得苦果。

可是這顆苦果,為何要報應在他的徒兒身上……

他教導過姬憐容,完美的易容術需要能夠維持在「無我」的境界才能達到。如今他卻已無法做到完美的裝扮成另一個人的模樣。

他已經知道錯了,他已經後悔了。他清楚瞭解到,無論任何理由,都不是他心起惡念的藉口。

可是上蒼並沒有因為他真誠反省的態度諒解他。

一旦不小心被人拆穿身分,就會迎來段霄烈與其妻子路雲心的雙重追殺。

他一個人倒是無所謂,可他身邊還有懷著身孕的姬憐容。

他不斷更換面容與身分,男女老少換了一輪又一輪,他的易容術遇到心魔阻礙,始終無法再如從前那般完美。

段霄烈夫婦二人頻繁的追擊,讓他與徒兒都疲憊不堪。

他不想再殺人了……他願意改過向善,積德祈福,換取能讓徒兒過平靜生活的機會。

他徒兒那麼苦,生來就背負著巫族沉重的命運,後來又遇上他這個罪該萬死的師父,以及負心絕情的白梅。

能不能用他的所有福運與壽命,換取一點點……只要一點點……一點點能夠讓她安穩度日的時光。

燃燈大師總說他尚未入世,故而游離人間。

他當下聽不明白。

如今他已然入世,又該如何全身而退呢?

姬憐容面色憔悴,顴骨突出,沒能好好休養的她,直至臨盆都不大顯懷。穿上寬鬆的衣物,就好似一般女子,不像個懷胎之人。

段霄烈與路雲心出手始終毫不留情。

當顏無常再度被拆穿身分時,他開口懇求過段霄烈夫婦二人,求他們放過他的徒弟。

若有人該死,那死的必須是他,不是他的徒弟。

段霄烈眼中充滿憤恨,卻又冷靜異常:「哼,姬憐容殺傷正道無數,同樣罪無可赦。如今,該是你們師徒二人,為當時死在迴雁峰上的人償命之日。」

段霄烈看到他身後的姬憐容,氣息微弱,八成是當初在迴雁峰上受的傷也不輕。加上她無法安定下來休養,那傷勢絕對好不了……哼,都是報應。

段霄烈從來不願跟惡人說理,他拒絕再聽顏無常說出的任何言論,直接出手攻向二人。

顏無常逼不得已,只能出手捉住武功較差的路雲心做為人質,強迫段霄烈放走姬憐容。

路雲心性情剛烈,她不願因為她的緣故,讓郎君失去報仇的機會。她和段霄烈相戀時就約定過,絕不會成為彼此的弱點……

只見她狠狠出掌,朝自己的胸口拍下,這一擊穿透她的胸膛,又落到她身後的顏無常身上,將毫無防備的顏無常打得吐出一口血來。

顏無常鬆開手,踉蹌後退,抬手擦去嘴邊的鮮血,急忙要拉著姬憐容逃跑。

路雲心緩緩倒地,片刻便沒了動靜。

「心妹!」段霄烈肝腸寸斷,將這一切都怪罪到顏無常頭上。

姬憐容兩眼發昏,虛弱地被顏無常拖著跑。

段霄烈抱著路雲心的屍身淚流滿面,這才沒有第一時間追擊上去。

 

好不容易找到一間偏僻的客店,顏無常掏出所剩不多的銀兩,租下一間房。

姬憐容才剛踏入房內,就感覺腹部一墜,腿間流下羊水。

她要生了……

他們不敢下樓請掌櫃替他們找來產婆接生,怕引來各方人馬的注意,只能靠摸索猜測自行分娩。

她太過虛弱,生產過程十分艱難,當她生下一對酷似楚天碧的娃兒後,已過三日有餘。

顏無常沒有多餘的錢財再去使喚客店之人,只能商借陶壺燒水,親力親為照顧姬憐容與新生的娃娃們,盡力讓他們能夠擁有舒適一點的待遇。

他們已經落魄到沒有資格談避諱了,任何男女大防、倫理道德,在生命危難之際都是虛的。

這樣勉強算得上安穩的日子僅僅過了幾天。

那日姬憐容雙眼熠熠生輝,自行起身坐在床邊,一眼不錯地看著孩子。

顏無常心中悲慟,她這明顯是迴光返照之相。

「師父,他們真是可愛。」姬憐容像是閒話家常般開口說道。

顏無常聲音哽噎:「一點都不可愛。只有眼睛的形狀和顏色像你,其他都像那個白梅……一點都不可愛。」

他已經忘了要偽裝,用的是自己最原始的聲音,以最自然的語氣說話。

姬憐容拿出那枚小心藏在懷中的玉石,將其拆分為二,各放了一個在孩子身上。

她語含笑意:「臭流氓說,燃燈大師告訴他,這玉石名為同心……希望這兩個孩子,將來同心協力,萬事順遂。」

顏無常努力保持冷靜,不讓自己的音線顫抖:「你教導的孩子肯定會很優秀的……優秀的人不論做些什麼,都能萬事順遂。」

他故作輕鬆,可聲音仍不從所願,微微上飄:「對了……你肯定不知道,你這對孩兒有著天賜神體。」

姬憐容笑著問道:「什麼是天賜神體?」

顏無常勉強擠出笑來:「哈……他們都是五炁朝元之體,天生能吸收轉換五行之氣,習武能力和復原能力都會比一般人強。」

姬憐容卻皺眉搖頭:「師父,我不要孩子習武。你能不能想辦法……讓他們做個普通人就好?」

顏無常愣住了,他開口問道:「為何不想讓他們習武?」

姬憐容嘆息道:「武者的一生太苦了……無論正邪,都會被迫承擔自己不曾想過的責任與殺戮。」

顏無常終於痛哭出聲。

就算從小被扮成男兒身養大,經歷過巫族覆滅,遇上無疾而終的戀情,被迫加入無生教奔波遊走,受到段霄烈無情追殺,在緊急又潦倒的情形下產子,姬憐容都沒喊過一聲苦。如今她卻說,當一個武者,好苦……

顏無常抹著眼淚問:「憐容,你這一生,可曾感受過快樂?可有任何遺憾?」

姬憐容垂眸淺笑答道:「被師父收為徒弟,看師父三不五時易容成不同的人,十分有趣;進入無生教後,和百姓一同勞動,體驗人生百態,十分有趣……自從遇到師父之後,大部分的日子,我都過得很快活。而遺憾……確實是有這麼一個,我懊惱自己當初過於倔強,不肯對臭流氓說出巫族之事,讓他直到如今都不知道,其實我們是相愛的。」

她一口氣說了很長一段話,氣息逐漸弱了下來。

顏無常擦乾眼淚,突然嚴肅起來:「憐容,其實師父一直沒有告訴你,我的真實來歷。我可以帶你回去我的故鄉,求我的家人救你……你願不願意……拚一回……希……」

姬憐容搖頭打斷他的話:「我撐不到那時了,師父,你和燃燈大師都教過我醫術,我的身體,我很清楚。從我將臭流氓的傷勢轉移到自己身上後,我的根基就壞了。」

說到這裡,她突然笑出聲來:「嘻嘻……師父,你知道嗎?那臭流氓和他兩個義弟在我面前互相拆台時,段霄烈曾經失言提及到,臭流氓放話說,他只會喜歡武藝比他高強的女子。從我根基受損之後,他就沒再和我比試過,他不會知道我已經勝不過他了……未來他若要再喜歡上任何人,都得優先喜歡我。」

說完後,姬憐容笑著閉上雙眼,慢慢躺回床榻上。

顏無常默默淚流,直到再也感覺不到她的呼吸。

他下樓請求掌櫃替他照看姬憐容的屍身和孩子,他要親自去替徒兒買一口薄棺。

他沒有銀兩能夠付款,可是他的腰帶內縫著不少金葉子,大筆的花費反倒拿得出手。他不在意這點金錢,等安葬完姬憐容,到時他可以用金葉子酬謝掌櫃。

可是掌櫃一聽姬憐容死在房內,就啐了一聲道:「晦氣!」

他的身軀僵硬起來,滿目赤紅,在那一瞬間閃過殺意。

不……他唯一一次動殺念,就導致這樣的苦果……就算現在掌櫃如何討人厭,他都不該再動惡念。

就在他內心掙扎之際,一聲含帶諷意的輕笑聲響起。

「呵呵……顏無常……你忘記自己的身分了?真以為自己是顏無常了?像這種惹人厭煩的蒼蠅,就直接除去便是。你卻在猶豫?」

顏無常開口道:「就算我不是顏無常那時,我也不曾殺過無辜之人。」

「哼,最煩你這點執念。人生而平等,死亡更是最平等不過。你偏要將人分成三六九等,惡人好人誰定義,誰能分類?感情是這世上最無用之事,你還是早點醒悟過來,別沉溺在假像之中。」

和顏無常說話的人,談話間比了個手勢,瞬間出現一批悲歡樓刺客,殺光客店裡裡外外所有人。

「不要殺人!」顏無常開口阻止過,可沒有任何意義。

來人似笑非笑:「那兩個孩子,和這一群人的命,你選哪邊呢?」

顏無常說不出話來,握著拳頭瞪視來人。

身邊滿是客店裡外之人哭喊求救的聲音,眼前是他最親近最喜愛也最厭惡的人。

來人開心地笑了。只要有情,生命就有價,只有死亡,最是公平。情感正是這世上最為無用之物。

「條件。」顏無常道。

「每個時間點,都會有人傳遞消息給你,在我允許你死之前,『顏無常』必須一直活著。」

顏無常默默轉身上樓,抱下那一對孩子。

「不許對這兩個孩子出手。」顏無常道。

來人沒有說好或不好,只是在人死絕後,讓刺客們放火燒了客店。

姬憐容的屍身,也葬送在大火之中。

 

顏無常決定獨自扶養幾天孩子。

想到段霄烈那無盡的追殺,開始考慮如何安排孩子。

憐容說過,女子太苦。

那女孩兒就給安排讓首富收養,世俗千金罕有習武之人,富貴一生,應該能平安幸福。顏無常下單委託悲歡樓,把女嬰送去他指定的人家,讓對方收養。對方欠過他人情,不會拒絕他這一點小要求。

可男孩兒……顏無常盯著他看,是又愛又恨。

這是他那可憐的徒兒生的孩子,可也是那讓他徒兒痛苦之人的孩子。

來找顏無常那人,這幾日也一直沒走,陪在他身邊,似是隨意為之。

此時那人說道:「無法安排就把孩子給我處理,有用。」

 

顏無常的選擇,在原故事裡已有了結果。

在得到允許後,最後一次易容時,他將自己打扮成路雲心的樣子,激怒段霄烈,死於四川的大雪山。

 

 

※後註,補腦洞說明:顏無常與最後那人,皆是石家旁支中選出來的悲歡樓影替,專修易容術,副修其他。只出特殊任務,或替嫡系赴死。※

( 創作其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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