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人心在五歲時被當年的天機閣閣主收養。

他還依稀記得，祖上原是中原人，因罪被判流放，偷跑至西域，與當地人結親，一代代下來，竟活得不錯。

到他父母，更可說小有薄產。

他不是在蜜罐子裡生的，卻也沒過過苦日子。

他性子天生有些淡，只喜歡單獨一個人窩在房裡看書，和家人之間有些疏離。

當馬賊踏破他家大門，他其實都沒反應過來。

在別人看來，他就是被嚇傻了。只會直愣愣站在原地，下一秒就會被大砍刀劈得四分五裂，和木家其他人一樣。

「嘖……住手！」一名綠衣馬賊好似良心發現，居然大刀橫入擋住其他馬賊的刀。

「老劉，你傻了罷！」被擋下的馬賊嗤笑道。

綠衣馬賊卻怪笑道：「他家就剩他一個活口，你看他這模樣像是能活麼？」

「留活口就是留後患！殺！」稍遠的馬賊也舉刀走來。

木人心沒有反應，好似正被當成待宰羔羊談論的不是他。

綠衣馬賊又道：「你看這孩子癡呆傻愣的樣子，像是個能成事的？嘿……你們見過貓兒逗弄老鼠嗎？絕不會一次給弄死……嘖嘖嘖，想不想看看為了活下去，這孩子能被折辱到什麼程度？嘿嘿嘿……」

聽起來像是要孌童？

有馬賊恍然大悟般點頭：「老劉……看不出來你有這種癖好啊！」

「可不是麼！我們雖是馬賊，殺人殺慣了，也沒見過你這麼噁心的嗜好。」

好幾人都鄙夷地看他。

木人心低著頭，一動不動，目光隨著流淌的血液移轉。

那該是他父母，他伯叔姨嬸，他同宗兄弟姊妹的血……

馬賊辯論幾個來回後，願意給老劉面子。

木人心的命就這樣吊著。

老劉討下他，說是要折磨著玩。

老劉並沒有真的對他如何，只是一直用一種很奇怪的目光看向他。

老劉手裡總捏著一塊從他爹身上扯下的玉，他捏玉時看向木人心的目光就會更複雜，甚至有愧疚。

一個月後老劉把他撈上馬，遠離馬賊群夥，帶去一處距離綠洲不遠的位置，將他拋在地上。他對他說：「老子祖上欠你的，這算還清了。」

老劉最後一次深深凝視他，若非見到這塊玉，他也不會開口保下這孩子。

木人心沒有去探究老劉說的是什麼意思。

雖然從來面上不顯，可他記住了。

他不會去把復仇當成人生目標，有實力時再考慮此事。

五歲的孩子怎麼在沙漠活下去？距離綠洲很近也並非在綠洲裡了。

「呵……看來我到的時機正巧。」

木人心抬頭時，看見說話的那青年一身儒雅白衣，長髮飄逸，背光之下如仙人降世。

他就這樣一頭霧水，被天機閣閣主輕描淡寫收作徒弟，抱回閣中扶養。

他沒弄清自家與老劉家的前塵往事，沒弄清自家是倒楣才被馬賊滅門，還是另有隱情……更沒弄清天機閣閣主為何要撿他回去養。

讀過書的他在天機閣如履薄冰，他不信有人會無緣無故視他如寶，此人必有謀求。

天機閣閣主總是很無奈地搖頭，拍拍他的小腦袋嘆氣。

天機閣簡直是夢幻之地……財力富可敵國，藏書近百萬卷之多，五花八門的技藝、武功、心訣更是層出不窮。

天機閣閣主說他想學什麼都可以，肉眼所見所有事物，木人心都可以隨心所欲使用。

他才不會上當！

除了腹中饑餓需糧食溫飽之外，他不會主動去拿取天機閣一針一線。

飲食花費的費用，他牢牢記住，等他年長後會還的！

天機閣閣主都隨他高興，只是不願他穿得跟乞丐似的，下令門下弟子每個月都要給他添購新衣與鞋襪。

他有點動容……可是老老實實待在家中，都會有飛來橫禍滅他滿門……真的會有人是單純想要對他好嗎？

天機閣閣主一直沒能讓木人心軟化。

木人心六歲那年，凌雲和義父凌初拜訪天機閣。

凌初接下朝廷懸賞任務，到此地追殺一名江洋大盜。

十四歲的凌雲被託付給天機閣照料。

凌雲希望和義父一起行動，卻被強硬拒絕。

百無聊賴下，凌雲自己在天機閣內找起樂子。

當他發現，天機閣有個肉嘟嘟卻一臉冷淡模樣的小娃娃，不禁升起逗弄木人心的念頭來……

木人心懶得搭理他。

凌雲是個自來熟的性子，木人心越不理他，他越來勁。

木人心寫字帖，他就說他可以幫木人心磨墨。

(用力過猛，硯臺打翻，飛濺木人心一臉。)

木人心用膳，他就主動要替他添菜。

(他以為紅色是最貴的菜色，給木人心夾了一堆辣椒，把沒吃過辣的木人心辣到忍不住落淚。)

木人心閒逛綠洲發散思緒時，他說綠洲的水底有寶藏，而那寶藏只有十歲以下的人看得見，哄木人心下水去取。

(木人心差點溺斃，被算好時間趕到的天機閣閣主救上岸。)

木人心在溺水事件後，於天機閣閣主教導下學會游泳。

至此凌雲仍沒學會反省。

又不知從哪撿來鳥窩，騙木人心幫忙放到高大的樹梢上。

木人心雖覺得很奇怪，凌雲分明可以一個人上樹。

卻被凌雲說，他一個人拿著鳥窩無法爬樹的理由給說服。

(凌雲抱著木人心爬樹，木人心拿著鳥窩。凌雲卻發現自己沒辦法抱木人心原路返回，只能一個人下去，把木人心留在樹上。後來天機閣閣主又「恰巧」抵達，親自躍上樹抱下木人心。)

木人心不知道是不是該感謝凌雲的各種花式惡作劇，有心無心，凌雲都讓木人心打從心底真正接受了天機閣閣主。

同時亦讓木人心下定決心習武──他不會再溺水，不會再被困樹上，不會再被人搶東西或強迫吃奇怪的食物……他武功練好後，要揍趴凌雲！

他沒為了向馬賊復仇主動習武，卻為了揍凌雲興起習武的念頭。不過後來接任天機閣閣主之位後，他還是掃蕩過周邊大大小小的匪賊亂寇……讓賊人每聞天機閣之名就雙腿顫顫。他沒注意過裡頭有否老劉一群人，若殺了是順手，沒碰上那便是老劉等人的運氣。閻凰背叛他時，他遷怒的對象，亦無一是清白之人。

加上木人心本就熱衷閱讀，放開胸懷後，主動利用起閣中資源，日日徜徉書海。

在那之後僅花一年半時間，就成為天機閣內除閣主外，最博學之人。

天機閣閣主樂見其成，總算讓木人心願意主動接受閣中的一切便利。他著實對凌雲感到萬分滿意。

在凌初捉住江洋大盜後，還送出一輛馬車方便他們回中原領賞。

惹得不明內情的凌初有些不好意思。

麻煩天機閣照料孩子，還白撿輛馬車……嘿嘿……

凌雲走後，時不時會寫信給木人心，他總覺得這個小孩兒沒他的信會孤獨死。

送信到西域不是易事，也不便宜，入俠隱閣後與木人心最後一次通信。

通信時木人心八歲，凌雲十六歲。

他在信裡告訴凌雲，他當初是如何被師父改名為木人心一事。另外很嚴肅地告知凌雲──無論如何不許再喊他小木頭！他已經長大了！

但凌雲沒有再回信，木人心也不清楚他看完信後的反應。

凌雲剛開始是因為初初入閣，以及和水若嬋談情說愛，忙到無暇他顧。隔年爆發無生教之亂，後來他又與水若嬋私奔，更加沒有時間再度下筆給木人心去信。

他們就這樣斷了聯繫。

無名與段紅兒一左一右撐著腦袋，在木人心身旁認真聆聽這些回憶。

段紅兒遊走江湖後，性子變得更為大膽了一些。

她見師父不願再說，忍不住道：「後來呢？」

木人心淡淡瞟她一眼：「後來……不是在閻凰的寢宮見到凌雲了？」

木人心再見凌雲，凌雲已變成半人半機關的活死人模樣。

他都沒能一眼認出那是當年那個，喜歡惡作劇逗他生氣，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天機閣閣主養他養得很精細，讓他能平靜看待自己滅門一事，甚至覺得自己幸運。

閻凰……被他當過師父的替代品，又是愛人，又是徒弟。

在閻凰背叛之後，他才真正學會什麼是仇恨。

滅門之恨，也才同步升起。

說起來就是五歲太小，還沒對人世間有情就滅門，感覺不出差異。

得感謝凌雲，他若沒激起他習武的念頭，那他就算想復仇也沒處使力。

可凌雲被當機關人控制時，砍他致殘那刀，他也記住了。

無名女娃兒和他非親非故，戰鬥中他都能停下手。

砍他時卻沒認出他！那一刀下去可著實要命。

當下狀況緊急，他也沒法和凌雲計較。

後來想起要計較，凌雲又死在冥宮之亂……

段紅兒啞然，討好地勾住木人心的手臂輕晃。

木人心拿起平沙萬里，在她頭上輕敲：「傻。我能說出口來予你二人知曉，便是已無罣礙。」

亦是默認二人可把此事，以八卦的形式，分享給那群俠隱閣的閣中同門。

木人心道：「凌無絕一天到晚和楚天碧湊一處說八卦，你們也是因此，被慫恿來找我詢問，對否？」

二人面面相覷，面色忸怩。

「哼……兩個傻女娃兒，你們師父我就算沒有武功，也還有機關術傍身。楚天碧背後說些甚麼，我豈能不知。」

木人心沒好氣，在二人頭上又各敲一記。

「去罷。」木人心大方表示二人可以走了。

儘管去分享八卦，他不在乎。

二人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只好吶吶告退，逃也似的離開藏經閣。

木人心推著輪椅靠在門邊：「哼……傻氣。」

他一直看著二人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見，才勾起淺笑。

※文：和楓影子

※圖：黃麥克 yellowmike （WEBTOON 漫畫待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