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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烈火焚心(無插圖版本)
2024/10/10 21:39:58瀏覽249|回應0|推薦7

路雲心第一次見到那個如烈焰般的男人,是在去俠隱閣求學的路上。

她是日月山莊旁系弟子,性格率真,為人大方,且和其他旁系弟子一樣慕強。

雖不至於偏激到對嫡系弟子有敵意,但爭上一爭,她還是樂意的。

得知一年一度的俠隱閣春校即將開始,日月山莊要派人去交流學習,她就報名門內小比,奪下這個名額。

俠隱閣閣主蒼鳴子特地派遣弟子來護送他們,畢竟從四川到江西路途遙遠,多點武力總些安全些。

段霄烈便是這一趟差遣的隊長,此時他已是俠隱閣二年弟子中的翹楚。

路雲心乍見那少年,不由揉揉眼睛,心中納悶:俠隱閣不是少收年歲輕小的弟子嗎?這孩子看起來竟不過十五。

段霄烈一身俠隱閣弟子服,戴著特製手套,面無表情領著四個同樣身穿俠隱閣弟子服的少年。

雖然看起來神情凜冽,可還稍微帶點肉的臉頰,明明白白表示著,這少年年歲尚淺。

江湖一直有俠隱閣的傳說,從俠隱閣創立起始,就沒走過與他派相同的路徑──他們只規定不收年紀超過二十二歲的武人。

而無論弟子先前有無門派、武功資質或優或劣,只要能通過春校,順利學滿三年,藝成下山,便都會被承認為俠隱閣弟子。

俠隱閣也不在意藝成後,弟子回歸原先門派,或自立山門等舉止……除非是自行宣告退出俠隱閣、為了利益選擇放棄俠隱閣弟子身分,又或者做出違反俠隱閣閣規之舉被驅逐……否則俠隱閣不會輕易放棄任何一名弟子。

但也因為閣規寬鬆,俠隱閣從來都不是習武子弟的第一選擇。會參與俠隱閣春校的武者,通常都有點年紀,且早已有武藝傍身。

其他門派則偏愛從小養起,幾乎都是要求父母早早把孩子送入門中,隔離教育的。

第二寬鬆的門派,亦是天下第一大派的坤龍門,也只會將高階武學傳授給從小養在門派裡的弟子。

像冰清劍派這類的女子派系,更是制定出分級制度,將弟子分成三級。只有嫡傳徒弟能繼承掌門之位,以及閣中絕學;內門弟子可學的武功比外門弟子更精妙。

而嫡傳弟子同時會具備一種身分──掌門養女。

也就是說,嫡傳弟子只會是孤兒,內門則不一定,外門則是那些……只想讓女兒學點武功防身,但不希望女兒永遠留在門派終老的父母送來的人。

更不用說其他規矩森嚴的門派了……日月山莊亦不例外。嫡旁之爭的根深蒂固,讓旁系無法學習更精妙的腿法。路雲心對此頗有不服氣──嫡系一味墨守成規,卻不肯將嫡系武藝傳授給旁系。日月山莊已久無進步,何不改革,讓旁系同樣能夠躍進?

在路雲心想東想西時,段霄烈已走到他們面前停下。

段霄烈面無表情冷聲道:「日月山莊旁系弟子,十人。」

路雲心是日月山莊帶隊之人,一時之間居然聽不出來段霄烈是提問,還是確認。

但她是日月山莊這回領頭之人,無論哪一種,都得她上前答話。

她朝段霄烈拱手道:「日月山莊弟子路雲心,見過這位……同道。」

她挑了一個安全,不大可能出錯的稱謂。

他們和俠隱閣約在日月山莊側門,不打算再繞道讓段霄烈等人去拜訪莊主,嫡系並不贊同做出改變,這是旁系諸位長老擅自決定的選擇。

段霄烈睨她一眼:「俠隱閣弟子段霄烈。」

段霄烈從頭到尾同樣沒打算拜訪鐘莊主,他接的差遣內容是護送,又不是接下啥「建交」任務,能快點把人送到,完成差遣就好了。

真要建交,閣主也不會選他帶隊。

路雲心等著下文,可段霄烈沒再開口說一個字。

這就……沒了!?

這般冷漠的應對,讓她胸中悶氣陡然升起。她深呼吸了幾回,忍耐著繼續開口:「段兄弟,我們是這便上路,還是你們需要一日休憩,用以調整隊伍?」

最近江湖初初亂起,不知為何四處都有流氓山匪,有時能零星聽到匪徒說什麼「無生教」……長老怕是有歹人藉機挑事,刻意引發風波,這才決定請俠隱閣派人來,護送這回要去俠隱閣交流學習的弟子。

段霄烈淡淡道:「不必,即刻出發。」

於是在簡單交流過雙方隊伍名姓後,兩邊的人就漸漸放開心懷,融為一體,一道朝江西前進了。

路雲心不喜歡段霄烈這種目中無人的樣子。一路上,路雲心始終不放心,目光時不時落在段霄烈身上,

心中暗忖:這少年真能擔此重任嗎?

她要確保日月山莊弟子的安危,可不能完全放心把保護大家的責任,都交託在俠隱閣之手。

何況段霄烈那張嫩臉……就算他的體型看起來再精實,她都不能安心。

 

無論氣氛如何,段霄烈總在警戒狀態,不太參與他們的交流。

路雲心看到他一路默默做事,總提前替隊伍掃平前方可能出現的障礙,遇上匪徒,更是第一個衝上前和敵人搏鬥。

隊伍裡的人都很崇拜他,尤其跟著段霄烈出俠隱閣來執行差遣的弟子,有兩位比他年紀大,卻一口一聲段師兄的喊他,還不停向日月山莊炫耀,他們段師兄是多麼厲害。

他出手果決狠戾,每回都幾乎憑藉一己之力將敵人全滅。

有時路雲心會感到有些心驚,卻也沒覺得段霄烈做錯……對付敵人心慈手軟,就是對自己人殘忍。

段霄烈也有很惹人嫌的時候,在隊伍中有人不小心被敵人打傷時,他會蹙眉,用醇厚的嗓音諷道:「拖後腿就不要出手,省得我麻煩。」

被諷刺的人,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喏喏道歉。

路雲心總覺得他的嗓音不似少年所有,非常渾勁有力,帶著一點滄桑,和那張略顯年幼的臉龐很不搭。

被諷刺多了,大家也就麻痺了。

何況他們受傷後,都是段霄烈親自找來草藥替他們處理傷口,動作輕柔仔細。他們也不好再埋怨段霄烈嘴毒嚴苛,甚至對段霄烈的依賴和欽佩,又多上幾分。

路雲心更是瞧見他雖然嘴上不留情,可他的眼神總會一一掃過受傷的弟子,眉間輕蹙,略帶憂色,想來他內心比誰都更希望所有人皆平安無事。

她猜想,段霄烈每一次的冷言冷語,都是為了讓他們不再犯相同錯誤吧。

江湖險惡,容不得半點差池。

最初見到段霄烈找來草藥時,路雲心好奇地問他:「段兄弟學過醫?」

他偏頭睨她一眼,淡淡道:「只是身邊有個愛嘮叨的傢伙,聽多了。」

楚天碧總在和他一起出差遣時,對著路邊野草唸叨,告訴他什麼長相的草有什麼樣的功效。

他沒刻意學醫都聽到會背了。

路雲心不知道他說誰,但懂得他的意思。

但段霄烈原來是可以心平氣和和人對談的啊!路雲心感到驚奇。

她還以為段霄烈只會冷著臉兇人呢。

 

她對他的關注越來越多,漸漸不再畏懼他那冷冰的神情。

這傢伙,嘴硬心軟的小弟弟而已。她已經從其他俠隱閣的弟子口中打聽清楚,段霄烈剛滿十六,還小她三歲。那麼冷著臉,八成是怕壓不住師弟師妹罷了。

「欸……段兄弟,你喜歡吃什麼?」她特意走到他身旁,眼含笑意,與其他人迴避他的行為截然不同。

段霄烈依舊掃視著周遭環境,簡短答道:「不挑食,無甚偏好。」語氣平淡,不帶多餘情緒。

她的問題讓段霄烈不禁想起了楚天碧,那個腦迴路古怪的傢伙,總擔心他吃不好。食物對他來說,不就是為了填飽肚子?吃得如何,無所謂。

「那段兄弟,等到了俠隱閣,我做菜給你吃可好?」路雲心依舊輕快地問道,語氣大方。

段霄烈終於轉頭,眼神中帶著一絲困惑:「為何?」

「當然是感謝你一路的照顧呀!」路雲心笑得坦然。

段霄烈又轉回目光,繼續前行:「不必,不是我一人之功。再說,有賞酬。」語氣中帶著一如既往的理所當然。

她看他依舊繃著臉,心中暗覺他實在太拘謹了,於是大方地笑著說:「我請客,怎麼不行?段兄弟給個面子吧!」

都邀請兩次了,總不會還拒絕吧?

段霄烈沉默了一會,像是在思索:「我帶兩個人可以麼?」話音一落,他立即補充:「他們的費用我出。」

他要是單獨去聚餐,撇開楚天碧和凌雲,那兩傢伙不知道又要唸叨多久。

「當然可以!再來十個八個也不成問題!」話剛說出口,她便意識到語氣有些誇張,立刻補充:「呃……我是說,交朋友總是好的嘛,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

段霄烈緩緩垂下頭,嘴角似乎微微翹起:「好,很高興認識你。」

這時候,路雲心才恍然明白,直到這一刻,段霄烈才真正承認他們是朋友。

她鼓著臉,不滿地道:「原來你之前都不把我當朋友!」

好過分!

段霄烈毫不避諱地說:「你們是我的任務對象。」

若路雲心拒絕認識他的兄弟,那他不會承認他們是朋友。

但路雲心瞬間就同意了,還顯得很高興。段霄烈願意認下這個朋友。

路雲心哼了一聲,正要反駁,段霄烈卻接著說:「但現在不同了,你是我的朋友。」

她心中的氣立刻消散,嘴角不自覺地揚起,隨後兩人隨意聊了一陣。

 

快抵達俠隱閣時,他們找了一間客店歇腳,日月山莊的人把弟子服換成尋常武打服。

旁系諸位長老擅自決定讓他們到俠隱閣交流,是沒有過明路的,他們自然不能用日月山莊旁系弟子的身分出現。

路雲心換好衣服後,笑著對段霄烈說:「長老要我們用坤龍門外門弟子的身分行動……應該沒問題吧?」

長老們寫過信問坤龍門,孟大俠是同意的,還說會在莊主有意見時,替他們說情。

就是不清楚俠隱閣會怎麼想。

段霄烈掃了一眼她的裝扮,簡潔俐落,特別是腿部行動方便,和日月山莊傳統裝扮相似,護腿纏繞方式,懂行的人一眼便知。

他不假思索道:「掩耳盜鈴。」

路雲心愣了愣,有些無奈。段霄烈又補了一句:「不過俠隱閣不講究這些。」

他的話語中透著一種淡然,似乎俠隱閣的人不會刻意拆穿他們的身分,讓場面尷尬。

想了想,段霄烈又道:「若閣中遇麻煩,隨時找我。」

路雲心高高興興地應下了。

 

路雲心很順利地通過春校,可以留在俠隱閣交流學習,其餘九名日月山莊旁系弟子則很遺憾,被淘汰後,由俠隱閣新組成的任務隊伍,再度把他們送回去四川。

在俠隱閣裡,除了段霄烈和當初那幾個護送他們的俠隱閣弟子,路雲心就沒認識的人了。

人數減少後,她的來路便不顯眼,少有人注意。

路雲心為人大方,所以很快便和新同門與師兄姊都打成一片……嗯,是「真‧打成一片」……

她差不多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完了,閣中又沒有其他日月山莊弟子,便獨來獨往,背影看起來很是落寞。

段霄烈兄弟三人都聽說了此事。

凌雲笑道:「不愧是日月山莊旁系,性子火爆,真直接。」

日月山莊旁系的特點,就是不服輸,不認命。

段霄烈不會對兄弟隱瞞差遣內容,楚天碧與凌雲自然知道路雲心來路。他環胸而立,未置可否。

楚天碧挑眉,微微勾唇,朝段霄烈望去。段霄烈瞬間明白他又要使壞,正欲轉身,楚天碧已經一手搭在他肩上。

「霄烈,路師妹不是說要請你吃飯……擇日不如撞日,咱們去找她如何?」楚天碧笑吟吟地說。

段霄烈眉心抽動,楚天碧這是感覺同病相憐?若不是楚天碧武藝進展飛快,天資卓絕,又有閣主和他倆護著……現在路雲心的下場,便是楚天碧的。

不過,路雲心是性子衝動;楚天碧純是因為腦迴路與眾不同,總是得罪人。

他對楚天碧說:「你不必太過擔憂她,她能應付得當,很快就會適應了。嘖……若你是想起去年……不必擔憂,現在誰敢排擠你。」

段霄烈想起去年,楚天碧差遣任務總是找不到人組隊,只能靠師長指定一事。

楚天碧把頭一歪,神情困惑:「我被排擠了?甚麼時候?」

他每天都能收到師姊師妹送的小物件或點心,竟渾然不知自己有被人排擠過。

凌雲:「噗──」他連忙將手按在嘴巴上,避免自己笑得太過大聲。

段霄烈和楚天碧思維總是對不上。若楚天碧願與女弟子組隊,哪會有找不到人的事。但他偏偏沒想到這點,段霄烈沒提示,凌雲則故意看戲……想不到楚天碧就一直沒拐過彎,還要師長出面處理。

段霄烈無語了,楚天碧果然是老樣子,得罪人不自知。

他環胸的動作不自覺加重:「無事,是我多心。」

楚天碧毫無糾結,樂呵呵道:「那霄烈,去不去找路師妹吃飯?」

段霄烈感覺有些頭疼:「哪有人自己去找人請自己吃飯的,客、套、話,楚天碧你懂不懂。」

楚天碧又陷入疑惑之中:「可是,是路師妹說要請你吃飯的啊……」

段霄烈還要說,凌雲忍笑按住他的肩:「霄烈,別解釋了,太麻煩。還是直接去找路師妹吧,反正也才一次。」。

凌雲幼時和他們相處過兩年,對二人的性情與相處模式還算瞭解,何況入俠隱閣後,他們仨一起行動的時候頗多,早就習慣了。

楚天碧非常聰慧,可惜這種聰慧沒分一點在俗務上。

呵,也是霄烈和師父們寵出來的,他才能一直維持本性不變……凌雲心中無奈溺笑。

段霄烈板著臉點頭,只能到時再向路雲心道歉,請她包涵楚天碧的思維方式。她的性子可比楚天碧成熟多了。他完全忽略路雲心的實際年紀,卻下意識把「成熟」二字用在形容她的性子上。

 

***

 

俠隱閣大食堂的角落,路雲心輕巧地把最後一盤辣炒雞丁放上桌。

桌上已有麻辣豆腐、酸辣肚條、鳳爪燉雞湯、魚香茄子、乾鍋鱔魚、紅油抄手、燒椒皮蛋和麻辣兔頭等菜色。

大部分口味都很重,路雲心還拎來兩罈子竹葉青解膩。

段霄烈盯著麻辣兔頭,一言不發。

楚天碧也盯著麻辣兔頭,想起霄烈第一次不理他,是因為紅燒兔肉……現在路師妹端出麻辣兔頭來……霄烈不會當場翻臉罷?

段霄烈沒能聽到楚天碧的心聲,不然才真的會動怒。

他當年單方面對楚天碧冷戰,是因為紅燒兔肉麼!?楚天碧這腦迴路到底怎麼長的!

凌雲對他倆盯著麻辣兔頭不說話的樣子,摸不清頭緒。

路雲心開朗笑著招呼他們:「師兄,菜齊了,可以動筷享用了。」一邊替眾人斟酒。

段霄烈眼含尷尬,偏著頭,後面跟著凌雲和楚天碧來找她請客時,路雲心是很高興的。

她那不是客套話,但她知道段霄烈當時只是禮貌性將話題延續下去,才說要多請兩個兄弟。

之後考過春校,留在俠隱閣成為他的師妹,她才不好意思主動去找段霄烈說要請客……畢竟她臉皮再厚,也是女孩子呀。

凌雲第一個動筷,每道菜都被他飛速夾走最好吃的部份,他手中拿的是個海碗,雖一口氣夾得多,也不過淺淺鋪上一層底。

等那兩個傢伙醒神,說不定就搶不到了,還是趕緊吃。

楚天碧還在警惕段霄烈突然翻臉的可能,就見段霄烈默默拿起筷子,直直夾起麻辣兔頭,放到他的碗裡,然後才開始默默享用路雲心的手藝。

楚天碧心驚道:霄烈果然是不吃兔子麼!

段霄烈則是想:都養了兔子當寵物還吃紅燒兔肉,楚天碧應該是很喜歡吃兔肉。

當年他能氣消,是在後來發現那隻兔子沒死,才彆扭地原諒了楚天碧──畢竟他送寵物給人之前,也沒問人家的意見就選了兔子。

他們再度完美地誤會彼此,段霄烈能容忍他多年,脾氣實際上不一般的好。

路雲心端起酒杯,朝段霄烈致謝:「段師兄,謝謝你那一路上的關照。」說罷一飲而盡。

段霄烈把嘴裡的食物嚥下,平淡地開口:「都說是有賞酬的任務了……本分而已。」

路雲心笑笑,不接這話。

只一瞬,三兄弟的筷子僅能窺見殘影,段霄烈不停地夾菜往楚天碧碗裡放,也沒忘記要分一點到路雲心碗裡,畢竟是人家請客,一口都沒給人夾不禮貌。

楚天碧則是夾到段霄烈碗裡,務必要把他覺得最好的,段霄烈可能喜歡的,通通搶到!

凌雲深知這二人毛病,他們三人一起用膳時,總是只有他孤家寡人,他只能自己搶菜,早練出一手無影筷的本領。

路雲心傻眼不已,俠隱閣的人,平時吃飯都用搶的?

俠隱閣風評被害

她的筷子一直停在半空中,若不是段霄烈替她夾了菜,就算是她自己烹飪的,她也一口都吃不到。

等盤子空了,四人的碗都是尖的。

四人互相看來看去,終於忍不住一起大笑出聲。

搶著吃,好像也頗有趣味的。路雲心想。

他們正式開始享用美食,搭著竹葉青,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彼此的認識都加深許多。

等碗裡的菜消下去大半,楚天碧忽然紅了眼眶,簌簌落下淚來。

段霄烈不解地問:「平時你不也吃辣?」

看得出楚天碧是被辣椒給辣哭的。

凌雲笑道:「小……大哥倒是和我在天機閣認識的那個小兄弟一樣,吃不了辣。」

凌雲倒是不怕辣,第一次吃辣就是在天機閣把木人心辣哭那回,他是一吃就習慣。這頓飯菜的辣度,確實高一些。

楚天碧放下筷子,用衣角拭淚:「不一樣……跟平常吃的不一樣……」他吃得了辣,但這辣明顯不一樣,而且他喜歡紅燒多一些。

眾所皆知,生理性眼淚是無法忍耐的,並不是楚天碧心性軟弱,愛好哭泣。

段霄烈疑惑不解,他沒感覺有何不同。

路雲心雙手合十抱歉道:「我忘了咱們川蜀的朝天椒,不是每個人都吃得下的……辣味來得又快又猛,跟尋常辣椒不同,刺激感更強,還會累積辣味,越吃越辣。楚師兄,對不住呀!」

大食堂領膳的弟子,眼尖看到楚天碧落淚,立馬就宣揚出去了──他們可不知道是誤會,只以為是新來的弟子見楚天碧年歲小,就欺負他,不尊重他是師兄。

能讓心智堅定的楚天碧落淚,這事可大了!

這下子路雲心可真得罪了喜歡楚天碧的那一票弟子。

那群人已摩拳擦掌,伺機要教訓路雲心一頓。

段霄烈發現遠處弟子的騷動,放下碗筷,環手蹙眉:「路師妹,你這陣子暫時先與我共同行動罷。」否則他真擔心那群把楚天碧寵上天的人,會找路雲心麻煩。

這頓飯後,他對路雲心的觀感是越來越好,他不願意看見這個性格開朗、努力融入閣中的女子,因這小小的意外而受到不公的待遇,甚至受傷。

凌雲偷偷嗤笑,要不是段霄烈也在場,聽到謠言,他只會第一個找路雲心麻煩。

隨即凌雲朝路雲心點頭道:「聽二哥的。路師妹,這段期間不要落單,我會帶大哥去向眾人解釋的。」

 

這場騷亂持續了三旬,凌雲拉著楚天碧到處解釋,好說歹說才勸退眾人。

凌雲對那些冥頑不靈的人苦笑道:「我和霄烈都在場,怎麼會讓大哥被欺負呢?」

得要那些弟子自己想通才行。

期間路雲心一直和段霄烈結伴行動,抑或參與他們三人的差遣任務,變成四人隊伍。

被其他弟子目睹多次後,眾人總算相信路雲心並沒有對楚天碧不敬,更不可能欺負他。

就段霄烈對楚天碧那護短的勁,誰能在他眼前欺負楚天碧啊!

何況謠言傳出後,他還親自與路雲心組隊,破除謠言。

到底是誰胡亂傳謠的……他們現在不想教訓路雲心了,他們想教訓亂傳謠的弟子。

師長們親自製作了布條,上書:不造謠不傳謠不信謠。

大紅布條大喇喇橫在東方祖師像腳下的演講台前,每個路過的弟子都能瞧見。

楚天碧對說不通的師兄姊哈哈大笑:「師兄、師姊,你們也太小看我了,現在我可是閣中最強的弟子呢!」

他有囂張的本錢,剛入閣時他還輸過,如今除了段霄烈與凌雲二人之外,就算是師兄姊也勝不過他。

所以……誰能欺負他呀!

不少女弟子聽聞他是被辣哭的,又心疼地給他準備了不少甜食與湯品。段霄烈感覺楚天碧在這三旬中,被養胖了幾斤,根本是盡享福氣之人。

 

路雲心看他們嘻嘻哈哈的,羨慕無比,日月山莊的弟子們就少有這麼深層的羈絆……無時無刻都在競爭。

她覺得自己很幸運,能和這三人交上朋友。

風波平息後,她仍經常會去找他們組隊解任務。

更常只約段霄烈一人,她已不再被外表蒙騙,這三位結義兄弟,最可靠的分明是段霄烈,再來便是能調解段霄烈與楚天碧爭執的凌雲……最不可靠的便是掛大哥之名的楚天碧。

和楚天碧越熟,便越想揍他。

他那匪夷所思的行事風格,經常讓她陷入沉思。

該揍他呢?該揍他呢?還是該揍他呢?

真虧段霄烈能忍……

路雲心便也學著段霄烈忍,何況她打不贏楚天碧……

段霄烈單獨和她執行差遣時,經常和她聊到楚天碧,對凌雲只是偶有提之。雖是三位結義兄弟,但楚段二人的感情遠大於他們與凌雲之間的感情。凌雲從不計較這點。

斷斷續續聽完楚段二人的過去,她才明白,為何段霄烈對楚天碧有種無法言喻的包容與寵溺。

是她,她也會把楚天碧當作自己一生的責任,盡可能包容對方的一切。

段霄烈出差遣時,就跟去四川護送他們到俠隱閣時一樣,嚴肅不通人情,罵人罵得特別兇,護人程度亦如當時。

最常被他罵的人就是楚天碧,比他罵別人時罵得狠。但他保護楚天碧時,對敵的手段更狠。

楚天碧不知怎麼想的,總希望大家給歹徒一個機會改過,這便是他總和段霄烈起爭執的緣由。

路雲心覺得很奇怪,正常人遇上滅門,想的應該是仇恨。

楚天碧卻把證明歹徒可以改過向善立為志向……好似全然不恨不怪。

一個有情緒的正常人──真的會選擇這條路嗎?

她不瞭解楚段二人過去的情誼有多深,無法理解。

但也無所謂,她關注楚天碧,只是因為她關注段霄烈,愛屋及烏罷了。

能理解腦迴路異常之人在想什麼,豈非說明她腦子也不正常了?真慶幸她無法理解。

 

路雲心入閣第二年,無生教之亂爆發,差遣任務變得格外危險。

由於無生教之亂的緣故,後來俠隱閣的藝成弟子,大多都沒有選擇離開,留下繼續協助閣務,盡一份心力,穩定江湖。

段霄烈三兄弟,自然也是留下的。

在死去一個俠隱閣弟子後,凌雲在仲裁楚段之爭時,漸漸偏向段霄烈的選擇,對敵人斬草除根,少有寬縱。

段霄烈發現楚天碧因此悶悶不樂,便減少了提出反向選擇的次數,以楚天碧的決斷為尊。除非那歹徒真的惡到讓他無法容忍,否則只要楚天碧說了放人,他便同意。

凌雲發現這點後,便配合他,盡量尊楚天碧的決斷為尊,三兄弟的情誼從不因這些爭執動搖。

路雲心一直認為段霄烈最重情,而凌雲最理智……楚天碧呢……她實在無法解讀一個異於常人之人的想法,便不評價。

結果,她認為最理智的凌雲,在這一年從無生教手下救下江湖第一美人水若嬋後,便和對方私奔了……

俠隱閣閣主蒼鳴子面對冰清劍派施加的壓力,坦承疏於管教,並動之以情,解釋情愛難控。

路雲心從段霄烈口中得知,凌雲早就和水若嬋認識了,這回私奔不算臨時起意,凌雲一直在想方設法說服水若嬋不要繼承冰清劍派的掌門之位。

先前凌雲不與他們出差遣,單獨一個人下山,便都是私下去找水若嬋見面。

這回生死一瞬的契機,讓凌雲與水若嬋的感情瞬間昇華,終於互許白頭。段霄烈為兄弟的幸福感到高興。

江湖傳言雖難以入耳,但他和楚天碧會全力支持凌雲,成為他的後盾。

此時,原本在閣中嬉鬧的「三俠」名號在江湖中傳開,由凌雲主導,楚段二人協同,在廬山建立起一處收容百姓的村落,百姓感念三俠恩義,遂將村名定為「三俠村」。

 

凌雲成親後,段霄烈和路雲心單獨組隊的機率就變多了。

三兄弟聚首的機會漸少,便只能拆開,去領導其他弟子做差遣,路雲心就此成為段霄烈帶隊時的固定成員。

在一次執行差遣時,路雲心險些被匪徒砍下半顆腦袋,是段霄烈爆發氣勁,一躍而至,擋在她的身前,用手臂替她擋下那一刀。

段霄烈仍嘴裡不饒人,怒喝道:「扯後腿就躲遠點!不要給我添麻煩!」

可在路雲心眼前,他渾身都在放光,像一叢熊熊燃燒的火焰般溫暖。他寬厚高壯的背影,顯得如此讓人安心。

鬼使神差,在段霄烈了結匪徒性命後,路雲心忽地開口,指天對地發誓,對他說:「段師兄,以後我絕不會再扯你後腿,我會更努力練武,我還會和你一起守護楚天碧……我想……如果可以的話……和你結為俠侶。」

段霄烈腦中嗡鳴,渾身一僵,沒接話,然後突然拋下一地匪徒的屍體,運起輕功跑了。

路雲心垂頭喪氣,是她唐突了……

她強行打起精神,開始找地方挖坑,要埋掉這一地屍體。

在她挖出第一個坑後,段霄烈又悄悄出現在她身後。

「路雲心。」段霄烈聲音喑啞,輕聲喊她回頭。

路雲心眼神一亮,回頭的速度飛快。

她看到段霄烈隨便撕下一段衣襬綁住傷口,布料仍透出濕意,偶爾幾滴血會順著段霄烈的手臂滑落。

他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握著一把野花,用一雙極為專注的眼睛盯著她。

「這種事,不該女孩子說。」段霄烈把花遞給她,她傻楞楞地接過。

路雲心心想:啊……他忽然轉身就跑,是為了摘花給我?

段霄烈一字一頓:「路雲心,我不知道你喜歡我甚麼,你也見過我的脾性,更明白無論如何我不會把任何人事物,排在楚天碧之前……而且第一次見面,你還懷疑我年幼不能擔事對罷?」

路雲心慌亂無比,想解釋,段霄烈卻沒管她焦急的神色,繼續說下去:「我剋父剋母,無財傍身,筆墨僅算粗通,除了武功之外,沒有其他長處與愛好……」

路雲心更急了:「不是的,你很好、很好……」

段霄烈勾起嘴角:「這樣你還喜歡我?可想清楚了?」

路雲心用力點頭,深怕段霄烈不相信。

段霄烈嘴角弧度更高了:「路雲心,我們成親罷。」

峰迴路轉,路雲心「哇」一聲哭了出來。

段霄烈身體微僵,輕柔抬手,用手指替她抹淚。

段霄烈嘴角低了下去:「別哭了,嫁給我這麼可怕?」

路雲心聽到這話,一下止住哭聲,抽噎道:「我是太高興了才這樣。」

他們成親不能像凌雲水若嬋那樣,以天地為證。

得稟報閣主,還要寫信去日月山莊,通知路雲心真正意義上的師父,照規矩準備一場婚儀。

路雲心掛著甜滋滋的笑意替段霄烈重新包紮傷口,一邊狀若無意般道:「可你還沒說你喜不喜歡我呢。」

安心了,她便想小小拿喬,為難一下段霄烈。

她想,這臉皮薄好面子的段二俠,肯定說不出口。

但段霄烈只是停頓片刻,便認真道:「我當然心悅於你。」

路雲心耳邊彷若有轟鳴聲爆響,臉瞬間紅透。

段霄烈不覺得害臊,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有啥好忸怩的?只不過路雲心若不問,他也不會主動說便是了。

隔年他們便成親了。

再隔年,武林大會召開,選出孟暢為武林盟主。

楚天碧在新秀大賽上奪魁,技驚四座。

三俠的身分更高了,不再參與閣中差遣,更常三人單獨組隊出任務,或協助正道聯盟圍剿無生教。

路雲心一直記著自己對段霄烈說過的話,不給段霄烈扯後腿,盡心盡力付出自己所能付出的一切。

 

***

 

楚天碧失蹤的那年,路雲心已有了身孕。她與段霄烈暫居於三俠村,段霄烈日夜奔波行俠,路雲心則專注靜養,偶爾協助俠隱閣處理些許後勤事務。

她看到為了尋找楚天碧,而日日眉頭緊鎖的段霄烈,會感到心疼。但她只能煮一桌好菜,替段霄烈縫補衣物,讓他在休息時能夠真正放鬆一些……除此之外,她什麼忙也幫不上。

這日夜裡,她把最後一道菜端上桌,段霄烈就正巧推門進來。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欣喜地道:「烈哥,你回來啦!」

這聲「烈哥」,是路雲心成親後才開始叫的。

段霄烈曾告訴她,這是他家鄉浙江的習俗,夫妻間常常用「哥哥」、「妹妹」這樣的稱呼來表達親密。

起初她還覺得有些彆扭,笑著打趣他:「你是不是還在計較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認為你年紀小、不夠可靠呢?」

段霄烈當時只是哼笑不答,但那笑意裡藏不住的自得,讓她忍不住心生愛憐。

後來,這稱呼便自然地成了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每次這樣喚他,似乎也拉近了兩人心靈的距離,像是用語言給彼此的一種依靠。

段霄烈臉色不算好,緩緩走到路雲心身前伸手環住她,聲音悶悶的:「心妹……楚天碧回來了。」

路雲心拍拍他的背,詫異地問:「這不是好事嗎?難道他受傷了?很嚴重?」

她很想說些什麼安慰他的話,但又怕戳中他的傷處。

其實,楚天碧的回歸讓她隱隱感到不安,似乎有什麼,即將如狂風海嘯般席捲而來。她知道自己幫不上大忙,只能做好眼前的小事。但看到段霄烈那懊惱的神情,她心裡的焦慮漸漸被心疼所替代。

段霄烈鬆開她,拉住她的雙手:「哼,他好得很。」

聊了一會兒,路雲心才知道他在生什麼氣。

她無奈地笑著,交握的手微微施力:「他平安回來,你才能放心不是?不要再糾結了。」

楚天碧要是真死了,或是受傷回來,段霄烈的臉色只會比現在更難看。

他就是不高興楚天碧回來後,一副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楚天碧一襲白衣翩翩,比在俠隱閣時顯得更精緻華貴。

對段霄烈等人的關切詢問,只是淡淡一筆帶過,對很多內容都避而不談。更是隻字不提姬憐容之事。

好像一切都沒變……又好像一切都變了……

楚天碧的眸底有著淺淺的憂傷與遺憾之色,卻不肯向他傾訴。段霄烈在那剎那覺得,這個他熟悉無比的兄弟,彷若和他生出了隔閡與距離,讓他心慌又難受。

段霄烈悶聲道:「他如果真的喜歡那女人……只要他不會受傷,不違背道義……我也不會阻止他……可他為何……不肯與我訴說呢……」

他的傷心,來自楚天碧對他的不夠信任與依靠。

可楚天碧失蹤後再回來,卻連提那女人的名字都不肯了。

路雲心聽得出段霄烈態度的軟化,否則他之前描述姬憐容都是一口一聲妖女的。

路雲心很熟練地給段霄烈順毛,段霄烈感受到一股溫暖從她的掌心傳來,心裡那股煩躁與不安似乎漸漸消散。在這一刻,幸運的他,能有著路雲心的陪伴,讓這一切稍微顯得不那麼沉重。

 

***

 

路雲心預感靈驗。

無生教之亂已到了白熱化的階段,正道聯軍收到可靠消息來源,商議後決定要於迴雁峰上將之一口氣剿滅。

她懷有身孕,自然不適合參與戰鬥。凌雲與水若嬋將女兒凌雨寒託付給她,夫妻二人一同前去參與戰事。

凌雨寒很乖巧,路雲心露出擔憂神色時,她就會拿一小塊糖,慢悠悠蹭到路雲心身邊:「二伯娘……吃糖糖……」

路雲心勉強一笑,摸摸她的小腦袋:「謝謝寒兒,伯娘不吃糖,你吃便好。」

有凌雨寒的陪伴,等待消息的過程好過許多。

她憂心焦慮等到的不是好消息,楚天碧與段霄烈重傷,在迴雁峰原地調養月餘,傷勢好轉一些後才被其他俠隱閣弟子護送回廬山。

而凌雲與水若嬋……永遠留在迴雁峰了……

凌雨寒就此成為孤兒,年幼的她卻毫無所覺。

 

等到段霄烈終於傷癒,路雲心也接近臨盆。

他們並排坐在床榻邊,段霄烈側身抱住她,身軀抖動,有濕潤的感覺在她的肩頭浸開……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段霄烈哭泣。

她只能一次又一次撫摸他的背脊安慰,讓他把情緒通通宣洩出來。

他哭凌雲夫婦的死,哭俠隱閣弟子的死,也哭無辜之人的死……但讓他忍不住淚的,其實是楚天碧那毫不反抗,渾渾噩噩跪在地上,為贖罪領死的舉動。

「他怎麼可以……他怎麼敢……」

段霄烈顛三倒四地說,路雲心聽得辛苦,卻能拼湊出事情的原貌。

若楚天碧為了一個錯誤的選擇就要赴死,那他們年少時,段霄烈早就該死了。

楚天碧當年說那不是他的錯,自己卻一言不發拿命抵過。

「同樣的情形……他怎麼敢如此前後不一……他是不是一直都在怪我……恨我沒在當年以死謝罪……」

段霄烈悲怒交加:「他要我活著贖罪,活著等他證明我當年沒錯……他自己卻選擇當場償命……還完全忘了還有我,還有我……他完全忘了還有我……」

這什麼鬼江湖,什麼鬼世道,若楚天碧死了,他就再也不相信人性本善,勢必要殺光天下之惡。

路雲心不斷細聲安慰他,良久後提議道:「不如勸說大哥收養寒兒,這也是贖罪的方式呀……有了羈絆,大哥也不會再輕易尋死。」

她明白楚段兄弟二人相依為命的深厚情誼,段霄烈是萬萬不能接受楚天碧因內疚自戕的。

不為楚天碧,就只是為了段霄烈,路雲心必須要想辦法讓楚天碧不再興起尋死的念頭。

「以死謝罪容易,活著補償才是最難……烈哥,我和你一起勸大哥。」路雲心堅毅地說道。

 

夫妻倆都不是拖沓的性子,隔天就把凌雨寒塞到雙目無神的楚天碧懷裡。

楚天碧任由孩子撞上他的胸口,一動也不動,只有睫毛輕顫了幾下。

段霄烈的聲音低沉冰冷:「楚天碧,寒兒只能是你來養。這是你的責任。」

他頓了頓,目光如刀般直刺楚天碧的心口:「你要是死了,我不會替你收養她。」

段霄烈的語氣越來越重,幾乎壓抑不住情緒:「你若真敢丟下她不管去赴死,就儘管走罷……若你真那麼決然,三弟與弟妹在天之靈也不會原諒你。」

誰都能聽出他話中透出幾分痛心與警告。

凌雨寒揪著楚天碧的衣襟,楚天碧終於對外界有了一點反應,慢慢抱緊懷裡的小娃兒,未曾枯竭的淚水再次湧出。

早在迴雁峰上他就哭過一回,之後以死謝罪沒能成功,便封閉內心直到如今。

凌雨寒不知道他為什麼哭,眨巴著大眼睛伸出手指替他抹去眼淚:「不哭不哭……寒兒有糖,分你……不哭喔……」

楚天碧勉強地露出笑臉,沙啞著聲音開口:「好,我會把寒兒養大成人……」然後,便再也沒有甚麼可以阻止他以死謝罪了。

他緊緊抱著懷裡的孩子,像是找到了某種支撐,但那雙眼眸中深藏的決絕,卻依舊無法抹去。

段霄烈自然看得出他藏在心裡沒說的下半句話。

他心知,楚天碧已經做出了那個誰也無法動搖的決定,只不過暫時被眼前的責任拖住了腳步。

但是時間會治癒一切,他想,楚天碧會隨著時間流逝想明白的。就像當年的他。

 

可楚天碧的神情,再也沒有過往的清澈,眸中總是飽含悲憫與憂傷。

段霄烈越來越擔心,他感覺自己想錯了,時間並未沖淡楚天碧的自責。

哪怕楚天碧偶爾展露笑顏,那種與世隔絕的神情依舊揮之不去。

他對路雲心低聲道:「他當年說要證明我沒錯,堅守不殺之仁,走他的行俠之道。我也想證明,他在迴雁峰的選擇沒錯,錯的是那些辜負他信任的惡人。」

路雲心心領神會,握住段霄烈的手,認真而堅定地說:「烈哥,無論你想做什麼,我都陪你一起走下去。」

段霄烈內心深處被觸動,反手緊握住她,兩人靜靜對視。他胸中因悲憤翻滾的熱血漸漸平息,此時此刻,無聲勝有聲。

 

路雲心生產那日,楚段二人都久違地露出笑臉。

隔天,楚天碧牽著凌雨寒的手,特意去拜訪段霄烈夫妻二人。

楚天碧走到搖籃邊,低頭看向新出生的嬰孩。孩子皺巴巴的,看不出像誰,但從孩子瞇成一條縫的眼皮看進去,可以看到眼珠的色澤偏紅,想來是火系體質。

凌雨寒也想看寶寶,楚天碧便掐著她的腋下,將她半舉到搖籃邊。

好在凌雨寒不愛吵鬧,容易滿足,否則這奇怪的姿勢,一般孩子早就哭出聲了。

然而凌雨寒只是在半空中揮手,笑著和寶寶打招呼。

段霄烈坐在床邊,親自給妻子餵魚湯。

路雲心邊喝邊笑,笑容裡滿是幸福與慈愛。

她對段霄烈道:「烈哥,你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段霄烈的手微微一顫,不小心濺出幾滴魚湯。

要他取名字?他雖然讀過書,卻不擅此道……

腦中想法飛快流轉:孩子出生正值芒種,天氣也開始轉為炎熱。他和妻子的體質都屬火,孩子也是。

想到這裡,他不禁回想起成親那日,妻子一身火紅喜服,半垂著眼眸,嬌羞地看著他的模樣。

綜合一切,他遲疑地開口:「那就叫紅兒吧。」

楚天碧轉頭望去,正巧見到段霄烈耳尖的一抹紅意褪去。

他調侃道:「霄烈,看來你這名字可用了不少心思,不如說說你的思路?」

段霄烈不自在地瞥了一眼妻子,回過頭來瞪著楚天碧:「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哼。」

楚天碧和路雲心都笑了,笑聲輕細碎碎,微微沖淡了這段時間的悲傷。

凌雨寒不知道大人們為何發笑,但聽到笑聲,她也跟著笑出聲來。孩子純淨的笑聲,似乎讓屋內的光線都明亮了幾分。

 

路雲心剛坐完月子,段霄烈便告訴她,他要獨自去尋顏無常蹤跡,替凌雲夫婦報仇,了卻楚天碧的心結。

路雲心急忙道:「烈哥,我說過要和你一起的。」

段霄烈搖搖頭:「紅兒才這丁點大,你也需要再養養身子,你留下來更好。」

路雲心著急地抱住他一隻手臂:「烈哥,我不會拖累你的。讓我跟你一道去吧……我不會是你的弱點,你難道不信我嗎?」

段霄烈拍拍她的手,路雲心緩緩鬆手,段霄烈反過來伸出手抱住她,讓她依偎在自己胸前:「你當然不是我的弱點。但是……」

路雲心心底抽痛,她當然不會是他的弱點……他最在意的人是楚天碧,是他虧欠數年的好兄弟。

路雲心打斷他的話:「烈哥,我怕,我會怕。三弟和三弟妹就這麼沒了,你和大哥又是重傷讓人抬著回來的……若你自己一個人去,我怎麼能安心?」

她很堅持:「反正大哥照顧一個孩子花時間,兩個也一樣,紅兒可以交給大哥。」

她不能接受再度一個人,提心吊膽等段霄烈回家的日子。

段霄烈垂下眼:「他不會無緣無故幫我們照顧紅兒。」

而且若先和楚天碧說了他想做的事,楚天碧肯定會阻止。

發現他這話留有餘地,路雲心果斷道:「交給我處理,咱們一塊兒出發。」

她讓段霄烈寫了一張字條,其餘就沒讓段霄烈插手了。

 

隔日一大早,他們就滿江湖去查找顏無常的蹤跡。

他們不打算再見楚天碧,直到他們成功達成所願為止。

而楚天碧原本正在聽師父蒼鳴子苦口婆心的勸慰之語,蒼鳴子還說要他接替劍術師父一職,有事做,才不會總是陷入自責的情緒裡。

卻有俠隱閣弟子來報,說凌雨寒在未明樓門口等他。

他朝師父拱手示意,師父頷首,讓他先去確認何事。

楚天碧才到大門口就愣住了。

凌雨寒繃著小小的身軀,雙手吃力地拖著一個籃子,看見他就大聲道:「妹妹、妹妹……」

楚天碧匆匆走過去,蹲下檢查。

看這籃子裡的嬰兒,不是紅兒還能是誰?

他急切地問:「寒兒,你二伯與二伯娘呢?」

凌雨寒畢竟年幼,也說不清楚。

最終楚天碧無聲嘆了一口氣,將段紅兒提起,牽著凌雨寒的手往食香軒走去。

他畢竟沒經驗,不會照顧孩子。

如今有兩個女孩兒,一個還是小嬰兒,他只能拜託師姊幫忙。

籃子的重量似乎不太對,等找到王大娘後,他才發現段霄烈夫妻倆將所有的積蓄,都壓在籃子下面。

還有一張字條,是段霄烈的字跡:楚天碧,等我回來。

「唉……霄烈……」楚天碧無話可說,他懂得段霄烈的良苦用心。

他不再去思考關於迴雁峰之事,逃避想起那一切。他只能勉強自己,為了霄烈,為了凌雨寒……撐著活下去。

王大娘照顧人習慣了,看他苦著臉的樣子,翻了個白眼,冷哼道:「過來和我學著怎樣調製米糊糊。」

不夠累才有時間傷春悲秋,累一點就好了。

王大娘和蒼鳴子的想法一樣,都覺得讓楚天碧忙碌起來,他就能振作起來。

「謝謝師姊。」

楚天碧回過神,帶著凌雨寒一起去學,短暫地將煩惱拋之腦後。

 

後來每年夏至時節,段霄烈都會寫信,託人送回俠隱閣,有時是單獨寫給紅兒的祝福,有時則向楚天碧描述他在路上的見聞,還有行俠的經歷。

楚天碧在紅兒識字後,就直接把寫給他的內容,都視作寫給紅兒的內容,讓紅兒獨自拆信,他不再打開任何一封來自段霄烈的書信。

段紅兒從不知道那些書信有大半是寫給楚天碧的,且因為書信中的內容,對江湖和父親都生出嚮往。

楚天碧是個文武雙修的天才,甚至醫術都稍有才華,可是在照顧小孩方面卻毫無天賦。

若不是有王大娘幫助,加上凌雨寒會自發照顧自己,還貼心地幫忙照顧妹妹……許多俠隱閣師生都擔心,孩子會被楚天碧養殘,甚至……不好說。

楚天碧自己也清楚,對於這兩孩子的教育,他一直感到苦惱與無力。

即便有純真的孩子相伴,又有師父不斷開解,楚天碧還是因憂思過重,不到風信之年便白了頭。

 

路雲心去世的消息傳來時,師父蒼鳴子終於禁不住沉重的心靈負擔。他在迴雁峰時,為保楚天碧性命,得罪冰清劍派,又拖著傷勢以一己之力擊退所有要將楚天碧當場擊斃之人,舊傷本就未癒,一陣急咳後嘔出血來。

這一刻,他無比恐懼自己這名小弟子會再度陷入自責,不再壓抑自戕的衝動,丟下他這個師父,丟下他在遠方的好兄弟……

蒼鳴子抹去血漬,決心要讓俠隱閣成為楚天碧無法拋棄的責任與羈絆。

他知道段霄烈讓楚天碧收養凌雲遺孤的意思,但那一點羈絆根本不夠,只要稍有空隙,楚天碧就可能擺脫一切,選擇離眾人而去。

他對楚天碧的安排緊鑼密鼓,一日比一日嚴苛。

幾年後,他感到再也抑制不住自身傷勢的頹勢加劇,心知無法再拖延了……

他將楚天碧喊至未明樓獨處,在楚天碧拱手靜立時,突然一掌按住楚天碧的肩膀,喝道:「坐下!」

楚天碧被喝聲一驚,心口一跳,順從地盤腿坐下。

蒼鳴子雙手按在他的後心,一股暖流按照既定路徑緩緩流淌,竄入楚天碧的四肢百骸。

「天碧……記住師父現在說的,這是《虎溪三笑》的心法與口訣……現在你體內運行的便是真氣路線……溪水潺潺忘俗情, 山門外笑解塵縈。道異心同真意在,三聲笑裡共幽清。」蒼鳴子一字一句唸著。

楚天碧驚道:「師父……!?」

蒼鳴子語調嚴肅:「天碧,為師要你發誓,從此以俠隱閣為重,不得再任性頹廢!」

「師父!?」

蒼鳴子劇烈地咳了兩聲,怒喝道:「立刻!發誓!」

在蒼鳴子的威嚇下,楚天碧心情驚懼不定的立下誓言。

等他說完誓詞,蒼鳴子才放鬆下來……總算不必他個老頭子一天到晚白髮人送黑髮人……呵,但他這小徒弟,年少白頭,還真不好這麼說……他此時還有了說笑的心情。

「天碧……不要怪師父這麼逼你……為師只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等將一身真氣全數傳授給楚天碧後,蒼鳴子的精氣神好似瞬間散去,面色慘白,油盡燈枯。

他以最後的氣力,喊來閣中其他幾位授業師父,將閣主之位傳予楚天碧。沒過多久,便撒手人寰。

沒有人會再像蒼鳴子那樣護著楚天碧,沒有人會再像段霄烈那樣包容楚天碧……楚天碧終於連短暫自我厭棄的資格都沒有了。

他不敢再親自照顧段紅兒與凌雨寒,在接任閣主後,強行把木人心綁回閣中,讓其養育段紅兒。凌雲生前說過木人心天性善良可靠……他能放心將孩子交給他照料。

而凌雨寒……在幾次誤會中,選擇戴上面具,化名為淨,隱去真名,從此學會了自立自強。

 

***

 

獨自將妻子送回四川下葬,段霄烈已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從那片哀痛中清醒過來的。

妻子斷絕心脈的那一刻,眼中流露的堅毅與決絕,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從沒把路雲心當成自己的弱點,那不表示她在他心中並不重要。

明明在路途上,二人依偎著說話時,他曾反覆叮囑她,要以自身安危為重,沒有什麼比保命更重要。

「心妹……你從來不是我的弱點……從來不是……你是我唯一的港灣,是我心靈的安慰……」他呆立墳前,喃喃自語。

段霄烈心如刀絞,痛徹心扉,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像楚天碧那樣任性,將一切拋諸腦後……

他還在乎楚天碧這個兄弟,還在乎紅兒這個女兒……他不能就此倒下。

 

因為路雲心的緣故,日月山莊莊主鐘天曜知道了旁系長老們私下的小動作,但只是將此事暫且壓下,不讓人議論。

幾年後,日月山莊遭遇悲歡樓大規模刺殺,鐘天曜在那場戰鬥裡,腿部中了一記毒鏢,腿功盡廢。

旁系趁隙而起,又得段霄烈助陣,將路雲心的同門師姊明玉闕推上莊主之位。從此日月山莊才真正和俠隱閣建立起交互學習的友好關係。

礙於嫡系武學為私傳家學,在前莊主鐘天曜的反對下,日月山莊僅答應以旁系武學、旁系子弟與俠隱閣進行交流,但是段霄烈仍預留了一枚俠隱令給鐘天曜,請他轉交給將來有心拜入俠隱閣的嫡系弟子。

 

在上述事件之前,因為張狂狠戾,殺伐果決的行俠風格,段霄烈遭遇過數次來自悲歡樓的刺殺。

有些是仇家尋仇下的單,有些是悲歡樓樓主石司命為了刷新江湖資訊,派門客去做試探性的刺殺。

憑藉一身武藝,加上除惡務盡的魄力,大多是以段霄烈絞殺刺客,完勝告終。

只有一回,悲歡樓派來的門客瀚海怒僧,內功遠高出他好幾階……生死一瞬之際,他的腦海中閃過楚天碧和紅兒的身影……體內湧出一股血性,竟硬生生靠著搏命,血戰得勝,還奪得瀚海怒僧的獨門絕學《焚心八獄》,後用以完善他自創的絕學《天道烈火掌》。

可習得《焚心八獄》後,段霄烈也發現這門絕學的重大缺陷──它使得真氣如火般在他體內狂暴翻騰,令他心神煩亂,出手時不僅傷人,還可能傷己……練得越精深,煉心的折磨也愈發沉重。

他不能忘記,他是一名俠士,不能墮入殺戮的深淵。那股嗜殺的本能,他只能強行壓抑,將怒火引向該死之人。

可就算他把殺意宣洩在惡人身上,亦難免傷及無辜。他在江湖上的名聲好壞參半,正如石司命評判帖所評:「邪魔望風皆喪膽,正道聞名亦驚心」。

背負這罵名如沉重枷鎖,壓得他幾欲喘不過氣……可為了心中牽掛之人,為了那份執念,他會繼續走下去……直至天理得昭,仁心得償。

哪怕要踏遍生死,也義無反顧。

( 創作其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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