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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4/10 03:37:13瀏覽813|回應0|推薦6 | |
古劭今是自願進入悲歡樓的。 和其他那些被順手撿回去的鄉野孤兒不同,他非常有自己的主張。 他自行探聽到哪處有悲歡樓刺客殺人,正在順路挑揀年幼孩童帶回太湖,主動接觸悲歡樓,要求刺客把他也帶回去太湖。 因他行徑怪異,樓中刺客不敢輕忽,將他送往樓主面前,由樓主決斷是否將他留下。 他被悲歡樓刺客帶到石司命面前時,身穿一身金蠶絲所織的天府錦袍,張揚華麗。手中拿著一柄樣式精緻的鑌鐵橫笛,側有小字「花月三弄」。 彼時他還不叫古劭今。 「哼,膽大包天。」石司命睨視著眼前的孩子。 天府錦袍雖華麗,卻是多年前的款式,看得出是將成人的衣物改小,衣襬下方更有磨損後加固的針線。 古劭今閒適淡然,笑吟吟地拱手拜見石司命。 「晚輩見過石樓主。」 石司命散發出冷意:「你不怕死?」 「呵呵……晚輩尚未到達如此禪境。」古劭今笑著搖頭。 「說出來意。」石司命無所謂他的目的。 有他與司非在太湖坐鎮,除了皇帝親自到來之外,誰都不能動搖石家根基。 「只為求知尋解。」古劭今正色道。 「你可知我悲歡樓規矩?」見他年幼,石司命也沒想取他性命。 只當他是個不懂江湖規矩的孩子。 「晚輩一窮二白,無有黃白之物。願意以身相抵,換我所求。」古劭今仍是面帶淺笑,舉手抬足間如春風吹拂。 「多的是無父無母的孩子,我悲歡樓何須收你這等有自我主張之人?」石司命不屑地冷諷。 悲歡樓最不需要的,就是思想。 古劭今只是停頓片刻,便拱手回道:「晚輩知道……石家的秘密……」 石司命頸部仿若有青筋浮現,左掌握拳,沉下臉道:「悲歡樓不是你能談笑之處。」 他向前一步,帶給斯文年幼的古劭今極大壓迫感。 「念你年幼,立刻離開。」 石司命招手,要令隱身暗處的悲歡樓門人帶古劭今離開太湖。 「石樓主不殺我?」古劭今仍然帶笑。 他雖做不到不怕死,可早也已經做好石司命殺他滅口的心理準備了。 這奇怪的孩子,該說他有幾分孤勇?還是純粹腦子壞了? 石司命面無表情,哼問道:「你很想死?」 「晚輩自然想長命百歲。可有困惑未解,會讓晚輩抓心撓肝,夜不能寐……」 石司命尚存耐性:「悲歡樓可不是國子監,回答不了你的困惑。」 悲歡樓門人已經一左一右捉住古劭今的臂膀,要將他送出太湖。 「可我的困惑,只有石樓主能為我解答。」古劭今揚聲說道。 石司命擺擺手,讓門人加快速度。 「石樓主──!晚輩先祖姓海!」古劭今加大音量,匆忙喊出這一句話。 石司命腦子飛快運轉起來……姓海,他聯想到的只有一戶落魄的官家之後。 但那關他悲歡樓何事?石司命的耐性開始消磨。 「他是因勸誡皇帝放石家自由,才被以莫須有的罪名抓進詔獄!後來就算出得詔獄,也只能在有名無實的官位上,無法伸張自己的抱負!」古劭今語速匆匆。 石司命仍不為所動,古劭今根本沒說出甚麼子丑寅卯。 「悲歡樓石家……不得不為世道所惡……便是因為世代承襲在血脈中的『子蠱』!」古劭今喊破關鍵。 眨眼間,石司命便殺光了所有在場的悲歡樓門人。 他拎起古劭今,沉聲問:「還有誰知道?」 古劭今雙腳離地,不慌不忙整了整衣物,就這樣讓石司命拎著自己說話。 「希望石樓主先替我解答困惑,晚輩才好告訴您,自己知道的……」他和石司命談起條件。 石司命的耐性耗盡,又被觸到底線,他對古劭今已起了殺念。 可他還顧忌著,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了石家的秘密? 他隨手一扔,古劭今跌落在地,悶哼一聲,隨即起身再度將自己打理妥當,才風度翩翩地站在石司命面前。 看他如此有底氣的模樣,石司命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等了一會兒,古劭今都沒開口。 石司命冷著臉道:「還不問?」 古劭今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石樓主在等他問問題。 「晚輩有好多問題……勞請石樓主解惑……第一個問題,海家祖上……可算是好官?」古劭今口條清晰,溫文自若地問。 「哼……是蠢官。」石司命猜到海家為何會知道石家的秘密了。 古劭今笑了,輕輕點頭:「確實夠蠢。」 別人都在迎合皇帝,自掃門前雪,就海家敢頂撞皇帝,把百官罵得一文不值。 「第二個問題……甚麼是俠?」古劭今正經地問。 「俠?哼……沒有那種東西。」石司命不屑地回道。 古劭今微微蹙眉,他不明白這個答案。 但他還有別的問題要問,不適合反覆糾結。石樓主也並非那麼好說話的對象,他是在懸崖邊行走。 「第三個問題……石樓主覺得自己是善是惡?」 石司命沉默不語,半晌後道:「下一個問題。」 古劭今更不明白了,若石樓主覺得自己一直以來都是正確的,為何答不出自己是善是惡? 「悲歡樓在江湖小道紀錄上,被寫作十惡不赦,說悲歡樓認定人早晚都會死,對人命一視同仁,待價而沽。那為何石樓主還要費心……」 「閉嘴,你越界了。」石司命冷聲打斷。 古劭今微頓,重新拱拱手,後退一小步。 「請問石樓主,信念與性命,何者更為重要?」 「死了,甚麼都沒有。」石司命冷回。 所以由他帶領的悲歡樓,會不擇手段,用盡心思讓石家生存下去。 「那麼……樓主認定人皆有一死,生命、思想與情感都毫無意義……那為何……還要活下去?」古劭今最想知道的問題,便是人為什麼要活。 「我沒想過要活,可世人皆念望我石家死絕……哼,那我還非活不可。」不但要活,他還要保石家血脈長存。 「而你……自己的答案自己找。」石司命冷哼一聲答道,他回答這個孩童的問題時,已經暴露得太多了。 他藏在心底的那些悲歡心緒,都快被引動噴湧而出。 古劭今聽完,眉頭用力緊皺,抿唇,後又放鬆臉孔,回歸平靜。 「再請教石樓主,若『萬物唯心,心外無物』,可世道無關我心,是非善惡,都不遵循我所想,那這一切,究竟與我心何干?甚麼是善,又甚麼是惡?是我心定義善惡,是天道定義善惡?」古劭今一股腦把自己的困惑說出。 石司命毫不猶豫回道:「既是萬物唯心,你自有解讀。我先前就說過,我悲歡樓不是國子監,我也不是王陽明,你到我悲歡樓問這些問題……」 石司命眼底寫著探究,還有覺得古劭今腦子有病的鄙夷。 他這些問題,何不問問他家長者,或是那些老派的學究。 跑到太湖來尋死,也不是這麼個死法。 看出石司命的想法,古劭今老實說道:「他們回答不了我的問題……」 石司命也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我也回答不了你的問題。」石司命冷冷回道。 他是刺客頭頭,不是只會之乎者也的學者。 「所以晚輩想懇請石樓主,讓我留在悲歡樓尋找解答。」古劭今拱手道。 實際上方才他問的問題,幾乎全部都沒有得到答案。 「你可知入我悲歡樓的規矩?」石司命並不想留下他,太有主張,與他悲歡樓的宗旨不符。 學的越少,知道的越少,相信的一切便更加純粹堅定。 對悲歡樓而言,就更好控制。 古劭今很顯然學了太多。 「呵……晚輩很明白。」古劭今沒說自己實際上的打算。 石司命眉心皺起:「先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其實海家先祖,只是恰巧目睹石家先祖被皇帝懲罰的那一幕,連矇帶猜,才摸索出石家與皇帝間的陰暗關係。 「就這些?」石司命掌中續力,不打算留眼前稚童性命。 知道石家秘密的人,都得死得乾淨。 古劭今很冷靜,隨意地將橫笛插在腰間,笑道:「我能分辨皇上安插進悲歡樓的孤兒。」 石司命不覺得他在信口雌黃,散去掌中真氣,冷眼朝他一瞟,示意他往下說。 「呵……晚輩可以留在悲歡樓了嗎?」古劭今不肯說出自己的保命符。 石司命並不喜歡被他人拿捏,冷著臉道:「一個月內,殺死你分辨出的人,至少三個。」 古劭今兩手一攤:「晚輩不會武功。」 若論琴棋書畫,四書五經,以他當前稚齡,他都敢說當今大陽朝國土遍及之處,他都幾乎無人可敵。 可武功……他是真的一點也不會。 在這個重武輕文的世道難以生存。 否則也不會潦倒到來悲歡樓自賣自身。 石司命的臉色更沉更陰暗了。 他在衣襟內拿出一把銀製的鑰匙,拋給古劭今,古劭今好懸才接住。 「這裡面的書籍,你都可以看。」石司命沒告訴他,這是哪處的鑰匙,也不打算直接教他武功。 從今往後,古劭今不再擁有自己的名字與過去,他只是一個自賣自身到悲歡樓的門客。 在他得到江左輓歌作為稱號後,便成為悲歡樓中,除了石司命之外,最讓樓中門客害怕的人。 他憑藉自學,與石司命的特殊關照,摸索著創下心法《鳴喪三嘆》與以音攻為主的武訣《八聲泣血》。 在石司命刻意的引導下,他的心法與武訣,恰好克制樓中培養孤兒門客所授心法──《太玄心訣》。能讓古劭今更好地除去他辨認出的皇帝眼線。 能克制太玄心訣的原本僅有石家人才能學的《玄心功訣》,古劭今確實被特殊對待。 一個月的時間耗盡前,他成功殺死三個樓中收入近兩年的孤兒。代價是差點慘死於太湖湖畔,因禍得福,石司命開始重用他。 日後他在樓中肆意刺殺門人,卻從未因此遭受樓主懲處。 除去那些自帶心法與手藝入樓的門客外,其餘門人即便沒見過他,也聽過他的惡名,皆對他極為畏懼。 他腰間的橫笛,更是被樓中刺客廣為流傳,認不出人也認得出兵器。那側有小字「花月三弄」的精緻橫笛,便是江左輓歌的象徵。好比石司命之於暗器無義金燈。 在悲歡樓,就要守悲歡樓規矩。 他也會依從石司命的安排,出去刺殺別人。 石司命安排給他的刺殺對象,通常是在朝野皆享有盛名的官員。亦因此,他在江湖上臭名遠播。 他也不明白石樓主為何要他殺這些人?皇帝難道會看這種良官不順眼? 他想不明白,便總在殺人後,立於江邊吹奏橫笛,吟唱詩句。他想尋得的答案,始終無解。 實際上石司命審批通過,讓門客、門人去刺殺的對象,通常是皇帝想處理的對象。僅有少數是無關緊要之人,捧大筆金銀委託悲歡樓出手的。 偶有心血來潮,他亦會接下一些看似莫名的單子。 或者,為了刺探江湖高手實力,穩固悲歡樓安全,派遣刺客前去試探……以命試探。 這些,古劭今都是知道的。石司命對他很縱容,給他不低於石家人的權限。 他的日常,除了習武與揪出皇帝眼線以外,便是漫不經心地遊走在悲歡樓各處房頂。 他在悲歡樓的日子裡,看見人生百態。 還看見了石司命、石司非與石崑之間的奇特相處模式。 石樓主對石崑異常嚴苛,與之相反的,石司非對石崑異常寵溺。 但石樓主總在石崑身體承受不住暈過去後,親自將他抱回房間照料,從不假手他人。 石崑少主呢…… 表面上極為親近叔叔石司非,在父親石司命面前嚴謹又冷漠。 可眼底總會不時閃過那藏不住的孺慕。 古劭今心想:若他的父母還活著,他與父母間的相處,會不會也像少主和樓主那樣彆扭? 發現少主也到俠隱閣求學後,古劭今主動出手試探。 他不敢相信少主真的會與樓主反目成仇…… 而煙雨孤蝶寧楚楚,是古劭今在得到姓名後,刺殺的第一個悲歡樓門客。 刺殺失敗後,他以普通人的身分,通過俠隱閣春校,在裡頭結識了神捕武昊之子武轍。 他在俠隱閣,找到了他在悲歡樓一直沒得到的答案。 他寫信給石司命,上書「心惑已解」。 就此叛逃。 古劭今沒有打算公告出石家的秘密,無論如何,石樓主給了他棲身之處,讓他有武藝傍身。他在自己跑到太湖悲歡樓,自賣自身時,早就家破人亡、無依無靠。 說來好笑,他問石司命的問題,很多源自自身親歷。 明明自家窮得揭不開鍋,家裡的長者卻還是把唯一一點吃食,都分發給附近的乞丐。 真的很好笑……想到他身邊的最後一個親人,就是這樣抱著所謂「信念」把自己活活餓死…… 「呵呵……」古劭今笑出聲來。 若不是石司命的收留,他也很難說自己是不是能順利活到這年歲。這些恩情,不容遺忘。 石司命也相信他不會背叛「石家」,這是他接掌悲歡樓與石家後唯一冒險的一次──主動把知道石家秘密的古劭今放出太湖,讓他加入俠隱閣。
之後悲歡樓當然是對古劭今也展開刺殺,清除悲歡樓叛徒永遠是重中之重。 古劭今知道這並非石樓主本意,不為此懷恨。 他與寧楚楚不同,寧楚楚只是個被撿回太湖的鄉野孤兒,是個甚麼也不知道的門客罷了。 「呵呵……樓主……如今晚輩也不明白……您究竟是好是壞了……」 遙望太湖,古劭今將將奏畢一曲。 他第三個條件,答應替石司命照顧石崑,直到改朝換代。 「唉……您總是說不能做虧本買賣……現在卻坑了晚輩一大把……虧了……真虧了……」 嘴裡說著抱怨的話語,目光卻是柔和,心甘情願。 在他心裡,石樓主是好的。極好的。 耕犁千畝實千箱,力盡筋疲誰復傷? 但得衆生皆得飽,不辭羸病臥殘陽。 他以己心評價,給予石司命極高的讚賞。 就算江湖人,甚至少主都說樓主不好…… 他心裡的石樓主,永遠是好的。 江湖之「俠」,將善舉擺在世人眼前。 若說為俠得讓人肉眼可見才算是俠,那麼……石樓主在他眼前,在他心中,便是俠。 正想著,他就感到身後有一股壓力襲來。 「古劭今──!」 唉呀……少主又吃虧了? 古劭今才不會傻愣愣地等石崑捉住他呢。 「石師弟,真不巧啊……師兄我有事要忙……下回再與你細聊。」 他笑瞇著眼,輕功一運,便逃離了石崑的視線。 下回……再替少主帶些新鮮的東西去討好無名師妹吧! 呵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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