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之精神……與你……同往……吾……友……」王齊說完這最後一句話，便永遠閉上了眼睛。

王齊挺身對抗父親王虎時，腦中閃過的都是與石崑在俠隱閣相處的種種。

以及他……藏在心底的過往回憶。

他與石崑有相似之處，卻又不盡相同。

好巧不巧，他還與石崑同年出生，一般年歲。

他知道自己是嫉妒石崑，石崑除去沒有選擇前路的自由之外，一直都被人呵護得很好。

石崑本身的氣質更是霸道又自信，對武道的理解也十分優秀。

若不是石崑主動踏出太湖，選擇與石司命決裂，他應該會被石司命護著一輩子。

要說他憑什麼這樣認定？呵，從他有記憶以來，他就是賊匪，江湖上形形色色的各種人，他閱覽無數。

王虎更是壓著他，要他親眼見證一切為惡的過程，要他參與一切為惡的事跡。

他別無選擇，為了自保只得遵從。

明明都是在黑暗裡出生，石崑的眼神卻那麼果敢澄淨。

那是一雙對未來抱有希望的眼睛。

王齊斷氣前，好想扯起嘴角笑一笑。

把自己的發現通通說給石崑聽一聽。

他過去對石崑的猜想並沒有錯。

石崑被保護得很好，所以對生父為惡特別不能接受，當事實與他腦中認知不符時，他立刻選擇反抗與逃脫。

一切都……如此的純粹與直接。

完全不曾考慮自身安危與後果。

而他，王齊，王虎之子。

即使試著逃離，優先考慮的，還是自身安危與後路。

在俠隱閣沒有得到容身之處後，便灰心喪志回到虎霸寨。

他沒有石崑的毅然決然。

他還記得他回到虎霸寨的那天，王虎嘲諷地笑，笑到他感覺眼前都沒有光亮。

「王齊，生是山賊，死了也是山賊！想作俠士？等下輩子吧！哈哈哈……」

王虎那難聽的笑聲，夜夜都纏繞在他耳邊。

只有他娘會在私底下，溫柔地安慰他：「齊兒肯定會成為大俠的，娘相信你。」

他娘被父親活活打死時，壓垮了他內心最後一根稻草。

他也開始認定自己此生一事無成，永遠是個賊匪。

他僅僅在心中留有最後一絲底線，對父親下的指令陽奉陰違，惹得王虎更加不喜自己這幼時懦弱的兒子。

曾有人對性犯罪者做過研究，年紀越大的性犯罪者，偏好下手的女性年紀越小。

王齊母親生下他時，不過一十有四。

他母親是出自富戶的大家千金，在王虎某一次燒殺擄掠中搶來的。

不過是個女人，王虎糟蹋過後沒有當回事。

可八成是天譴，即使王虎糟蹋過無數女人，也只有王齊的母親有過身孕。

王齊母親在虎霸寨的地位，也因此稍微有些不同。

她只需要忍受王虎一個便夠了。

與寨中其他那些女子的遭遇相比，算是好很多的。

她是個有大智慧的女子，即使人生已如此曲折，還是樂觀正直。

在王齊出生後，更是用她那所學不多的知識，親自教育王齊道理。連王齊的名字，都是她給取的。

王虎對這種內宅之事概不理會，等他想起自己有個兒子，王齊都已是總角之年。

看到王齊那斯文懦弱的模樣，他就來氣。也不管王齊只是個年幼的孩童，便在每回出寨為惡時，都強拉著他出行。

他這種動作，倒也給王齊帶來一些好處，身體變得紮實，也從這之後開始習武，打下武藝基礎。

惡人有可能變成善人，例如說與王虎有仇的吳遠，便是在良心發現後，坑了王虎一把。

但這種理論，始終不適用於王虎。

王虎徹頭徹尾，都不覺得自己有錯。

若有錯，也是天下的錯，世道的錯，別人的錯。

有些人，天生就是惡人，王虎便屬於這類人。

被吳遠背叛後，他沒有反思己身，反而把寨中所有人，包含他兒子王齊……都當狗看待。

他要確保再也沒有人敢反抗，再也沒有人敢背叛。

在父母不同調的教育下，王齊集結所有矛盾於一身。

他做事不擇手段，對自己的小弟卻照顧萬分，講究義氣。

他覺得女性比不上男性，卻又覺得女子本該受男子保護。蹂躪女性，絕對不是他會做出的事。

他想為俠，又自己否定自己能夠為俠。

在他回到虎霸寨後，好似完全放棄了自己。

王母看得焦急，又不知道如何讓自己的兒子振作。

此時王虎卻帶著王齊出寨，打搶一處小村落，擄回不少年幼的女子。

王齊有些恍惚，這些女孩子……都跟當年的她一樣大……

這不是王虎第一次強搶良家幼女回寨，王齊早該習慣這種事了才對……

「王齊，別說我對自己的兒子不好，這些女人，隨你挑！可別又像你十二歲那時一樣……哈哈哈……」王虎的語氣滿是鄙夷與嘲弄。

王齊板著臉，低著頭沒有回話。

不是誰都跟王虎一樣愛好女色，他不願意，王虎還能壓著他上？

十二歲……十二歲……賊他媽的十二歲……

回想起那段記憶，王齊的臉色更加難看。

他緊握雙拳，恨恨咬牙。

王齊大多時候是和母親在一塊的，就算八歲被父親想起，帶在身邊四處為惡，回寨後仍是與母親待在一起的。

不管他外在的言行如何變化，內心依舊是那個有些畏縮、善良的孩子。

十二歲那年，王虎帶著寨眾搶了一批女子回寨，其中有幾個年紀不過八到十歲的女童，王虎似乎想到甚麼，把裡面一個最好看的十歲女童，拖到王齊面前。

「老子聽說外頭那些有錢人，在自家兒子十二歲時都會給安排開葷！哪！老子的兒子沒道理比不上那些空有其表的弱雞！今天這女人就給你了！哼哈哈哈……」王虎一把把女童拋去王齊懷裡。

王齊不知所措，閃過那個女孩，那女孩跌坐在地，在王虎戲謔的眼神下，王齊將她帶到自己的房內。

進房後，那女孩恐懼萬分地看向王齊，王齊忽然覺得有些煩躁，皺眉抓了抓頭髮。

「你沒必要用那種眼神看我。我對你沒興趣。」

王齊不理會那女孩，自顧自躺上床，便翹著腿入睡了。

那個女孩一整晚，就一直站在牆角，動也不敢動，深怕驚醒王齊。

之後虎霸寨的人，都默認那個女孩是王齊的女人，一直沒人去動。

但其實那個女孩，一直都是窩在牆角那個位置，縮著身體入眠的。

王齊連她一根頭髮都沒碰過。

王母在那天之後，看王齊的眼神總是欲言又止。

王齊在幾天後憋不住火氣，以不怎麼平和的語氣對母親說道：「我沒碰她。」

王母顯然鬆了一口氣，露出欣慰的表情。

知道王齊沒有逾越底線，王母便幫著隱瞞。

相安無事不過半年，王齊在夜裡被一個顫抖又驚慌的聲音叫醒。

「王齊哥……王齊哥……」女孩小小聲地喊著。

王齊警覺地睜開眼，朝旁邊瞪去。

「王齊哥……我……我流血了……」女孩臉上滿是驚恐。

王齊倏地起身，打量起女孩：「受傷了？」

他確實嗅到血腥味。

女孩給他看自己下半身沾染的鮮紅，可兩人都弄不清楚原由，不得已，王齊只能在大半夜去王虎房內叫醒王母。

這當然連帶驚醒了王虎……

王虎閱女無數，就這麼短時間的交集，他便看透了王齊根本沒碰過那個女孩。

「居然還是處子……哼……」

等那女孩月事結束，王虎便以教導兒子為由，在王齊面前強要了那個女孩。

「果然把好玩意兒留給甚麼都不會的雛兒就是浪費。王齊啊！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女人就是用來爽的！」

王齊不敢看，也不敢反抗，緊閉雙眼，雙手摀住耳朵，那女孩的哭喊卻死死縈繞在他的腦海。

她一聲又一聲，喊著「王齊哥，救我」……！

王母倒是想阻止，可她不過是個柔弱的女人……還因此激怒了王虎，把她像以前那群被糟蹋過的女人一樣，丟給底下弟兄分享。

事態如此，王齊……仍不敢反抗。

他的恨意透出雙目，卻沒有勇氣說出一句真心話，沒有勇氣反擊王虎。

那女孩當夜就死了，不是每個女子承受過那種非人之事，都還能幸運存活的。

女孩到死都通紅著一雙眼，瞪著眼珠，滿臉淚痕。

王齊自那之後，再也不接觸寨中擄回的任何女子。

王虎逼他，他便不屑地告訴王虎，他要的女人，自己會去搶，那些不堪入目的女人，只有王虎會喜歡。

用這種方式，他守著自己的底線。

守著自己對當年那個女孩的愧疚。

寨中死去的無辜女子越來越多……王齊在一次隨王虎出寨行搶的行動中，聽說了俠隱閣，因緣際會拿到俠隱令。

他決定孤注一擲，拚一次人生的改變。

若他成功了……便能將母親也永遠帶離那個地獄。

王齊帶著自己收的心腹小弟，去往俠隱閣拚搏。

俠隱閣迎新會上，他看見在武轍面前內向膽怯的無名，恍惚好似看見曾經的那個女孩。

可後來無名根本就和那個女孩不一樣，即便如此，他對無名的第一印象仍停在第一眼，和那個女孩重疊時了。

在王齊偷跑出寨，去往俠隱閣時，王母是滿心期待。

這孩子的勇氣與良知總算不是完全泯滅，不管她自己過得好不好，她都希望兒子過得好。

王虎對王齊的行為很憤怒，把氣都出在王母身上，認為是王母教導王齊與生父反目。

王虎曾想殺入俠隱閣，將王齊捉回。

可他顧忌俠隱閣的江湖威名，投鼠忌器，始終沒有行動。

王齊第一年考校失敗，未能正式進入俠隱閣。

王虎聽說消息後放聲大笑，賊子始終是賊，想當俠士？下輩子罷！

王齊原先並不想放棄，他還想在廬山山腳下暫居，來年再考第二回。

但王虎派人給他傳了口訊，若他再不回虎霸寨，他便將王母的頭顱砍下，掛在寨門示眾。

王齊放棄了自己的理想，他虧欠那個死去的女孩，也虧欠自己的母親。

若不是他驚醒王虎，那女孩不會死，他母親也不必在生下他之後，還被人輪著糟蹋。

可見到他回寨，王母極為痛心，抹著眼淚：「齊兒，你不該回來的！」

王齊麻木地伸手抹去王母的眼淚，甚麼話也不說。

「齊兒……娘活不長了……你找機會離寨，遠遠離開。別再管我了！」

王齊沒能問出娘親說這話的意思，但他不可能不管她的。

「難道你不想結束寨中這種血染的惡行？你已經忘記那個孩子……還有娘……的經歷了？」王母拉起王齊的手，痛心疾首地問。

王齊抽回自己的手，沒有回答。

王母的眼睛寫滿絕望，她與王虎的拉鋸戰，是王虎贏了？

她的兒子……是王虎那種匪賊……？

「是麼……娘明白了……」王母失魂落魄，佝僂著身軀，飄著離開王齊的身旁。

王母改掉了她那如同大家閨秀的作風，開始將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重新在王虎面前占據一席之地。

一日夜裡，王虎暴怒的吼聲響徹整個虎霸寨。

眾人匆匆趕到王虎房前。

王虎一腳踹開房門，右手扯著王母的頭髮，將她拖出房間丟擲在地。

眾人看見王虎與王母皆是赤裸著身子，王虎胸口還插著髮簪，王母的臉早已被王虎呼成豬頭。

看見此景，眾人自覺轉過身，只有王齊還盯著二人。

王母意識不清，嘴裡呢喃著：「我要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就不會再有人受害……」

「臭女人！竟敢在老子爽的時候下黑手！」王虎憤怒到表情扭曲，抬腳恨恨地踹向王母的腹部。

王母始終沒有求饒，咬著牙，一聲又一聲強調，她要替天下女子殺死王虎這個禍害！

「只要你死──！你死便不會再有女子受辱！你死──！我的齊兒便能自由！」王母用盡全身的力氣，一拳一拳砸在王虎身上。

她那力道，對王虎而言只是笑話。

王虎反手便將她重重打倒。

王齊說不出話，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這種情形下能做甚麼？

他眼睜睜看著王母，被打得遍體鱗傷。

王母始終沒有鬆口求饒，努力反抗，直到失去動靜。

王齊默然以對，他娘……死了？

唯一相信他能成為俠士的娘親……死了？

因為王母的行為，王齊被遷怒，在王虎一頓暴打後，被關進寨中地牢很長一段時日，都沒能見到陽光。

王齊在地牢中，才從偷給他送飯的小弟們口中得知，原來王母在他去往俠隱閣不久，就發現自己染上髒病。

他娘一直相信他能成為俠士，回來終結虎霸寨的悲劇。

直到他回到虎霸寨，打碎了王母的希望。

王母決定用將死之身，給世道上其他的，所有的，無辜女子……帶去一條生路。

「娘……」王齊無聲痛哭。

他娘才是俠士，他不是！

他只是個手段卑鄙，畏懼強權的小人！

隨著王母的死，他心底好似有甚麼也死了。

被從地牢放出去後，他消極度日，照著王虎的安排四處燒殺擄掠。

直到再遇上石崑與無名……他想起了自己剛踏入俠隱閣山門時，立下的豪情壯志。

他手下留情，根本沒有與二人認真對上幾招，便帶著小弟們退回虎霸寨。

王虎不信他回寨後的說詞，冷笑著打了他一頓。

後來再有相關任務，王虎都不讓他去，將他關在寨中。

看樣子是打算將他洗腦到服從為止。

王虎以為很容易就能打服他，就像過去一樣。可他在見過石崑後，內心留存的那一點傲骨，又悄咪咪浮上檯面。

他不服！他娘一個弱女子都有終結罪惡的勇氣……！

他是他娘的兒子，也該有這種勇氣！

他是個男人，怎可能輸給一個女人？

「娘的願望……」

王齊總睡不著。

他真的能……真的能完成娘親的心願？

他真的能……真的能當一個俠士麼？

石崑喚醒了他的勇氣，他挺身反抗王虎，用命完成娘親的心願，在石崑、無名與宮紫痕的見證下，成為俠士，死於俠義。

吾之精神……與你……同往……吾……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