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是會變的。

無名死亡的那幕歷歷在目，目睹一切的人永生難忘，徘徊在夢魘之中。

「不——！不！不！」

「無名——！」

「名兒——！」

「名——！」

「名姊姊！」

為什麼……如果讓他們重生，是為了再度看著她死，那何必讓他們重生呢？

試圖違抗命運，始終只是徒勞啊……無名心裡想著，卻沒有任何怨言。

程墉接住她緩緩倒下的身軀，她胸口的空洞已經連血都流不出來了，原本就冰冷的身軀，開始呈現灰敗的死色。

「不要恨……任何人……」無名留下最後一句話，便再也沒了呼吸。

我只想……保護好身邊之人。

哪怕代價是要我的命……

無名恢復記憶後就算到了今天，所謂史不可變也……她是創國者，並非舉無輕重的小角色，不可能改變屬於自己的命運……

大家都以為她的死沒有紀載，便能改變，呵，天道不會讓你如此輕易地鑽漏洞的。

天道無情，大道公平，想要什麼，便得付出什麼。

她死在了上一世死的那天，時辰分秒不差。

程墉聽不見其他人的聲音了，他的眼中只剩下懷中不再動彈的女子。

他抱著她起身，緊緊擁住她，眼神沉寂，充滿死氣，輕功一運，腳步一踩，朝著他們上一世合葬永眠之處狂奔。

「小蠍，跳下去，去找悅兒。」這是程墉在第二世對小蠍說的最後一句話。

太痛苦了……兩世的縱容，太痛苦了……

若有來生，別再讓我記得任何事，她會愛我也好，不愛我也罷，我不想亦不願再記得自己是怎樣連續兩世看著她死在懷中。

小蠍停下在蠍罐中的亂撞，默默爬到罐子口，跳了下去，大螯觸地，似乎是在拜別，轉頭爬向程悅所在之處。

天地同悲，滂沱大雨瞬間傾瀉而下，眾人僵硬地站在讓眼都睜不開的大雨當中，神情肅穆哀傷，她仍是他們唯一保護不了的人呀……

誰都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

那年中秋，孟暢以武林盟主的身分招開武林大會，用了長達月餘的日子，與眾人多次商議、校改，縝密制定了一套長達十幾年的計畫，或是江湖俠肝義膽者眾，這個計畫一直十分順利。

無名有了明暗兩面的身份。

黑暗面的她易容成一個艷麗萬分的女魔頭，以專精毒術與暗器的身手在江湖遊走，廣收教眾，打著無生教再現的名號，慢慢壯大了規模。

秉持著不可改變歷史的基礎，第三年冬至子時，俠隱閣安排了一齣無生教與俠隱閣大戰的戲碼，由凌無絕接了原先無名的位置，在無人傷亡的情況下，將無生教打敗。

無名在故意敗退後，領著教眾，蟄伏暗處，等待再度起義的機會。

明面上她一直等到假身分「死去」，才與凌無絕公開身分。

告訴天下她與凌無絕是楚天碧流落江湖的一雙兒女，因緣際會入了俠隱閣習武，受到前天機閣閣主木人心賞識，繼任天機閣閣主之位。專精扇技、劍術、機關術，醫術亦是過人。

楚天碧認出他們後，廣為昭告天下，在閣中她備受眾人寵愛，以自己的真面目在俠隱閣中出入活動。

眾人重生後第四年，無名用明面上的身分重建了天機閣，廣收弟子。

由木人心與南飛鍠出面召回南准擔任閣中長老，協助普及機關術到民間，讓百姓受惠良多。

眾人重生後第五年，無名與木人心、程墉、段紅兒，帶領了一小票機關天賦較高的弟子重新潛入神機殿，準備去拆解底下的火藥機關。

南准負責留守天機閣坐鎮。

「名兒，你有多少把握？」木人心淡淡地開口詢問。

機關礦車的輪子咕嚕咕嚕，磨擦的聲音很大，與上一世有人長期維護的狀況完全不同，很顯然恆山此處的礦洞已被朝廷給放棄了。

不知道抵達底部後，神機殿的側門還可否通行。

「爹，若計算無誤，我有九成把握安全拆下機關。」

光拆還不行，得裝一個有定時作用的強力炸藥，讓陽朝天啟三十九年二月月初第六日，上午巳時，皇城西南隅神機殿，造成兩萬多人死傷，巨響和震盪傳達數百里的那場爆炸重新發生。

她還得確保死的都是惡人。

「嗯。」木人心微微頷首。

「爹，別擔心，若真的失敗，女兒也能保在場所有人平平安安。」無名很有自信，她比上一世還強。

木人心聽了此話卻是蹙眉，語氣略帶不悅：「只許成功。」

不需要你保所有人平安，只要你平安就好。

「是，爹，我明白。」無名朗聲應下，木人心開口讓她不准失敗，那她便全力施為，絕不容敗。

木人心不太放心，偏頭跟程墉交代，務必照看好無名，程墉一一承諾下來。

段紅兒則在對跟來的那一些弟子耳提面命，要求眾人務必遵照閣主指示，千萬不要在整個過程中提出任何跳脫的想法，亦不可胡亂施為，即便他們都是機關師，也有該墨守成規的時刻。

到神機殿底下後，鏡光方丈與殷掌門只是朝眾人淡淡行了佛道之禮，便專注於輪流輸入真氣之上，即便他二人真氣無比渾厚紮實，亦為凡軀，早已累得連說話都困難。

「鏡光大師、殷前輩，對不住，我來得有些慢。」無名滿懷歉意，走向二人。

「阿彌陀佛，女施主言重了。」鏡光方丈語氣平穩，完全不介意無名拖了幾年才重歸此處。

「傻女娃兒，你喊我們一聲『前輩』，作為前輩還能怪罪晚輩能力不足幫不了自己麼？」殷空渺淺淺搖頭，語氣和藹親切。

無名邊檢視機關狀況，邊跟鏡光方丈與殷掌門提前他二人門派的情況，強力推崇照潭與張夢陽，希望這兩個人能得到更多重視與培養。

鏡光方丈長長的白色長眉微微挑起，他聖巖宗竟有如此豪情壯志的弟子，他記下了。

殷空渺沒顯露出甚麼，張夢陽本來就是他的首席弟子，哪有不傾盡全力培養的道理？不過他師弟谷空聲……真認不出在武當山上那個「殷空渺」？

無名指揮著眾人行動，費盡心思終於打開了機關核心。

「這——！？」無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看見的。

「那女人……骨子裡根本還是一樣喪心病狂。」木人心冷冷出聲，眼神如冰，他又過度心軟了，早該知道閻凰那女人不是甚麼善茬，怎會以為她悔改了？

他們看見凌雲被牢牢固定在中央，雙眼緊閉，神情安詳，核心便是凌雲的半機械心臟。

他們想要解除機關，便得犧牲凌雲。

或是無名能突破機關師的桎梏，想出新的方法，否則今日又得無功而返。

眾人呆愣了片刻後，無名轉身朝鏡光方丈與殷空渺拱手屈身，表情是嚴肅又愧疚，語氣充滿抱歉：「大師、前輩，對不住……晚輩短期間內，仍是無法破解此機關。只能再委屈二位前輩一段時日了……」

就算解除不了，得犧牲凌雲前輩，也該先回去告知水若嬋前輩，讓她知曉。

而他們下次再來，說不定神機殿的防衛又會改變，一次比一次更難入侵。

「難怪不論我們怎麼找……也找不到凌雲前輩……」段紅兒喃喃出聲。

程墉心裡的震撼一點也不少於眾人，無名的來歷神異，天賦異稟實屬正常。

可一個木人心的棄徒，還是木人心親身判定過，機關天資極差的棄徒……在無人協助的情況下，真的能做到這種程度？

他開始對第二世閻凰的靈魂產生了質疑。

無名上一世與他閒聊，曾聊過在她那邊的世界，有種叫做穿越的書籍，把各式穿越法，都給他介紹了一遍。

他怎麼就感覺……閻凰是被魂穿了呢？

愛木師父愛得要死要活，突然就翻臉砍了木師父的手，這本身就很奇怪……但她上一世留的線索，基於情愛，又顯得理所當然。

可是……不論怎樣解釋，都無法說明她機關天資為何突然進步到連無名、木人心都追不上的地步。

除了魂穿，他找不出更合理的狀況了。

在鏡光方丈與殷掌門的諒解下，眾人無功而返。

眾人重生後第六年，無名懷胎，期間去了一趟北漠，以天機閣之名收編北漠，將北漠歸於天機閣管理範圍，接著在秋季的同一天，於上京誕下程悅。

同年春，上官楠被上官煦以北焰衛統領、燕國公與上官家主三重身分，在北焰衛大軍面前，以叛國之名梟首示眾。

上官煦沒能改變上官楠的結局，更沒能救回父親上官玄。

上官煦很平靜，她的殺道比上一世更加牢固，她確信了一個人的心一旦髒了，用多少水去清洗，都還是髒的。

至少第二世，她努力過了。

為此，她無愧無悔。

程悅方滿月，無名就將程悅託人送去給楚天碧照顧，自己帶領同一批人馬，額外多了個面容滿是擔憂的水若嬋，還有一臉肅殺的段霄烈，一同潛入神機殿底部。

上一次見到二位前輩的氣色，無名就覺得需要找有陽剛真氣的人協助，好讓二位前輩能稍微休息。第一時間她便請求段霄烈幫忙，段霄烈輕飄飄斜睨了她一眼，手環著胸，沉著嗓子「嗯」一聲，便同意了。

他完全不在乎無名所說的失敗率，他女兒段紅兒跟在無名身邊，獨生女被炸死了，他難道還活得下去？

且他相信，這傻女娃兒拚得粉身碎骨，也不會讓她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出事的。

段霄烈到場，就立馬接手了輸入真氣的工作，讓無名安心研究如何拆解機關。

水若嬋流著眼淚，伸手輕撫凌雲的臉頰，她已廢除九泉心經，改學天清訣，此刻忍不住問無名：「名兒，我可以對雲哥輸入天清真氣麼？」

她好想快點讓凌雲醒過來。

無名大驚失色，連忙揚聲否定：「水前輩，萬萬不可！天清真氣屬陰寒類型真氣，此時輸入，會讓凌雲前輩體內的陽剛真氣潰散，帶動機關轉動，瞬間就會將上京炸為平地，方圓百里都不可能有活口。除了我願意保的人之外，都得死。就算我願意保……凌雲前輩與機關核心共存，我也保不住。」

聽了這話，水若嬋才壓下自己的念頭，只是一步也不離開凌雲的身邊，手更是高舉著，摸在凌雲臉頰不放。

他們花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才將凌雲安全移出了機關，又花了一個多月重新設置定時機關，調整數十次，才肯定能讓機關在準確的時間自動爆炸。

剩下的……便是到時候如何疏散百姓的問題。

這點木人心與楚天碧等人已有安排，他們要讓無名省力，需要無名用雙心訣照料的人越少越好。

孟暢用武林盟主的身分行了許多方便。

眾人重生後第七年，皇帝又在程悅的周歲宴上賜下聖旨，賞賜無名珠寶無數，其中包含那幅將北漠與西域劃入的天下圖。

石崑直接在周歲宴上將程悅收作弟子，把代表石家人身分的玄鐵護符掛在程悅脖子上。

他懶得弄那麼多彎彎繞繞，橫豎最後都要收程悅為徒，不若直接些。

這次程悅抓周沒能抓到江山圖，只是隨便抓了個字畫。

眾人重生後第八年，無名的假身分得了一個「毒影魔手」的稱號，明面上的稱號只有「天機閣現任閣主」。

同年的俠隱閣俠道之爭草草結束，他們不希望真打起來又靠無名用雙心訣解圍。

楚天碧更是沒有照上世行動去委託石司命殺自己，反正早知道了失敗的結果，石司命也不是笨蛋，哪會配合他第二次。金絲薰沒機會退出江湖，南飛鍠得自行再另想法子。

古劭今完全沒機會於藝成後，再次出現於武轍面前，這一世的武轍眼中藏有歲月帶來的睿智，不是那樣無條件信任他了。

石崑也沒不自量力跑去單挑整個悲歡樓，最大程度免去了雙心訣對無名健康的迫害。

眾人重生後第十一年，無名用假身分帶領「無生教」教眾們四處燒殺擄掠，其實殺的都是惡人，但沒人知道，只知道毒影魔手嗜殺成性。

眾人重生後第十二年，毒影魔手與所有無生教教眾，死於俠隱閣出身的弟子石崑之手，石崑洗去了悲歡樓出身先天帶來的罪孽，成了天下百姓口中津津樂道的俠士。

程墉此世並未接任穴獾寨寨主，他直接推薦了黃楊接任。

總算是能成日黏著無名不放。

這樣的好日子一直持續到眾人重生後第十八年。

無名還是以醫劍聞名天下，得了「神醫劍仙」的名號。

皇帝仍按捺不住要求石司命派人刺殺無名，並下旨要求程悅嫁給太子，只因為一點點懷疑，他很敏感，無名的身世他其實一直知道的，他認為無名與毒影魔手是同一個人，目的就是奪他的天下。

從直覺面而言，皇帝沒有想錯，可也真令人心寒無比。

不論她多努力減少自己的煞氣，讓自己看起來純然無害，都抹不掉皇帝對她的殺心。

五炁朝元之體，食之延年益壽，食心增進武藝……呵呵，仍是這一套說詞。

還好他們為了今日，已準備多年，孟暢的暗手開始動作，眾人井井有條的安排上京百姓偷偷撤離。

石司命趁亂叛出朝廷掌控，隱匿蹤跡，不知去向。

陽朝天啟三十九年二月月初第六日，上午巳時，皇城西南隅，神機殿地下火藥庫準時發生大爆炸，巨響和震盪傳達數百里之遙，造成兩萬多人死傷。

陽朝覆滅，帝不為政，奸臣當道，江山易主。

無名以神醫劍仙的身分出面帶頭推崇英雄石崑繼位，孟暢則領導江湖中人附議。石崑繼位三日，立國號為「安」，遂將皇位傳給嫡傳弟子程悅，程悅年方十二，以女子之身登基，由坤龍門的門主孟暢、蒼茫城城主沐琅、天機閣木長老、俠隱閣蕭閣主、冰清劍派白掌門、仙風觀觀主悟承道人、竊天塢令狐塢主、日月山莊鐘莊主、承蝶班夏班主、上官煦帶領的北焰衛等多個單位統一輔佐。

反對聲浪在無名將所有功力給了石崑，讓石崑成為天下第一後，被他那逆天的武力壓制下來

自此天下不再由朝廷把持掌心之中，君王不論男女老少，有德有賢者居之。

女性的地位在程悅執政數年後提升良多，世俗間的男女大防也不再過於苛刻。

一切皆上了軌道，如同上一世那般運作。

眾人都鬆了一口氣，無名失去了全部功力，但髮色墨黑，在道恆與蕭芊菱的精心照料下，身體康健如常。

她還有燕離乾教授的劍術防身，一切都是如此安詳美好。

她將天機閣閣主之位傳給段紅兒，與程墉借居在三俠村的天機閣，西域天機閣仍被丟給南准管理，小日子過得極為舒坦愜意。

每年都還會邀請眾人到天機閣聚會，讓眾人瞧個心安。

聚會時眾人總是喜氣洋洋，看見一個健康平安的無名，比甚麼都讓他們高興，因此每年聚會，從無人缺席。

直到大安六年，眾人如常聚會……

宴席中有無名的幾個老熟人聞風而至。

在眾人推杯換盞之際，無名中途稍微離開了眾人的視線，去與老熟人應酬，毫無防備的她被掏空了心臟，血液激盪奔湧，染紅了木人心與程墉替她精心縫紉的衣裳，點點綻放出大朵大朵的血花。

她復原能力再強，都不可能成活了。

眾人眼睜睜看著她緩緩倒下，被程墉接住，斷氣，被程墉帶離……人縱有萬般能耐，終也敵不過天命。

而那個掏了她心臟的人，正仰天狂笑，和著雨水一口一口生啖她的心臟：「五炁朝元之體，食之延年益壽，食心增進武藝……無名姊姊，你會成全我，對麼？」

「王、阿、財——！為甚麼！」最不能相信眼前所見的人便是石崑，他渾身發冷，淋著雨走到王阿財面前，扯著他的衣襟將其提起。

王阿財掛著詭異的笑，加速吞食掉無名整顆心臟，雨水沖刷掉了血跡，甚麼也不復存。

「石崑哥……你能明白那種，用盡一切努力，卻仍比不上那些天資聰穎之人的心情麼？」王阿財斷斷續續地笑，垂下了雙手，任由身軀懸空。

「你能明白，用盡一切努力，卻仍得不到所愛之人關注的心情麼？」王阿財越笑越詭譎，眼神盡是癲狂。

「你到底在說甚麼？你知道你幹了甚麼嘛！」石崑將他用力地晃動，瞳孔中滿是血絲。

王阿財眼神怪異地盯著他，石崑哥也是求而不得之人呢。

上一世，他滿腔熱血去俠隱閣，與王阿寶同年成了俠隱閣弟子，武藝資質與多少俠肝義膽一點關係也無，膽怯善良的王阿寶天資極佳，學甚麼都容易上手。

而他再怎樣努力，卻總是不得要領，出差遣時更是經常需要王阿寶反過來保護他。

閣中同儕與師長的目光，只注視著阿寶。

因阿寶出面阻止段師父殺凌無絕一事，還讓眾人對阿寶有種天然的好感。

重岩村重建後，村民推舉王阿寶擔任村長，弟弟從此高他一頭，他笑著祝福，心底卻有淡淡不甘。

大半輩子闖蕩江湖，都沒能闖出甚麼名堂，反而死守重岩村的王阿寶得了不少美名。

直到無名死訊傳來，他才驚覺自己渾渾噩噩過了一生，無名姊姊甚至都沒來關心過他一次半次。

他也是俠隱閣弟子了呀……

姊姊為何還是眼中無他？

是因為他武藝不夠強？外貌比不上石崑哥他們俊秀？

連個大名都只是不識字的父母請村長隨便取的。

他越想，心態越扭曲，逐漸生出恨意。

死後睜眼，發現自己重生到無名姊姊剛入俠隱閣沒多久之時，他滿心狂喜，私下去窺視無名姊姊，竟發現重生之人如此之眾。

他隱瞞了自己重生之事，默默看著眾人各種安排與規劃，提前透過上一世的經驗，將一封匿名信寄給閻凰，導致根本沒有上一世記憶的閻凰此世改變了行動與說話風格，眾人果真以為閻凰重生。

看到無名姊姊此世同樣嫁給了程墉，心態扭曲的他對皇帝告密無名用雙重身分欺瞞天下一事，讓皇帝動念意欲剷除無名。

「哈哈……哈哈……哈哈哈……無名姊姊，方才眼中肯定有我了……肯定有……」王阿財已然瘋癲，吞食無名的心臟，根本沒能讓他武藝有所精進。

他竟為了一個謠言，親手殺害自己暗戀兩輩子的姊姊……

無名姊姊分明就看透了，眼中滿是憐憫，就好像、就好像楚閣主平時的眼神……即便如此，她還是全然信任他，直到他用石崑哥上一世傳他的蝕心魔手掏出她的心……

都、都不曾試著對他出手，反擊。

她、她仍只是淺笑，要程墉哥不要恨任何人……

他到底……到底做了甚麼……

石崑抖著手，擰緊他的衣襟，猶豫是否出手殺他。

無名最後那句話的意思，分明是不想王阿財償命。

木人心回過神來，平沙萬里大開，雙目赤紅，滿懷殺意上前一招割下了王阿財的頭顱，鮮血在大雨中噴灑，紅了又白，紅了又白……直到王阿財的身軀再無鮮血可流。

石崑鬆手，王阿財沒了頭的身體掉落在地，木人心緩緩單足半跪在那具無頭屍體身側，用平沙萬里劃開了那具屍體的肚皮，義肢撩起自身青色衣袍的下襬，左手徒手在屍體的胃裡撈出屬於無名的血肉，放在下襬上捧著。

他的名兒……怎能連死後都沒個全屍……

「石崑，去追……去追程墉，讓他等一等。」木人心抖著聲音開口，手指還在那胃袋裡翻動，絕不能遺漏任何一塊無名之心。

石崑轉身便去，天下第一的他，想追上程墉是很容易的。

眾人陸續從驚詫中回神，楚天碧與段紅兒分別半跪到了木人心左右。

「師父……我……我幫你！」段紅兒同樣雙目赤紅，徒手開始在那胃袋中摸索，不想漏掉任何一塊血肉。

「人心，人心！你振作一點！」楚天碧雙手用力按住了木人心的肩膀，試圖讓他平靜下來。

木人心充耳不聞，肩膀聚勁一震，甩開了楚天碧的手，拼命在辨別哪些可能是屬於無名的肉塊。

「沒了……沒了……應該就這些了……」再也摸不出任何東西，木人心用下身衣襬將那些血肉包裹起來，朝著程墉去往的方向奔馳狂追。

「人心！」楚天碧追在木人心身後而去。

鐘若昕終於痛哭出聲，打破了所有人的沉寂。

陸陸續續有人哽噎出聲，蕭芊菱上前安慰鐘若昕，他倆與無名在俠隱閣時一直是同寢室的，感情亦也格外深厚。

「師姊……我們究竟做到了甚麼？」鐘若昕哭著問道。

「我們……我們改變了很多人的結局，並不是一事無成，乖……別哭了，名師妹她不會願意……不會願意看到你為她哭成這樣的。」蕭芊菱抱著她，輕拍她的背安慰著。

宮紫痕非常沉默，站在角落一言不發，他是被改變結局的其中一人，他很了解那女娃兒……這分明就是那女娃兒自己選的結局。

自從他們上一世一起看過王齊的結局後，那女娃兒的俠道就定型了……

段霄烈同樣看透了一切，表情冷靜，眼眶微紅。

果然……人心是會變的，根本不該輕信任何人……

唯一從未改變的，只有那個傻女娃兒。

她仍秉持著以身償命，護持眾生之道。

「都冷靜下來，這是那女娃兒自己的選擇。」段霄烈沉著嗓音，語調沉重地說。

若不然，她不會選一件毫無防禦能力的衣著，將自己的弱點暴露在王阿財面前，絲毫不曾有過還手反抗的意念。

「爹——！」段紅兒難以置信地偏頭看向段霄烈，這要如何冷靜？

她的指甲縫裡，都還殘留著紅色的血肉。

「看來……我是來遲一步。」沐瓔帶著四名蒼茫城護衛飛馳而至。

她帶來了鏡光方丈圓寂前留給無名的一封短信。

她進入院內後，見到這悲憤交加的情景，感到到眾人身上散發的悲苦，只剩滿眼茫然，緊抓著那封短信呆立。

雖言：然，史不可變也。

可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沐姑娘……謝謝你千里迢迢送來此信，可她已經……已經不需要了。」淨將面具重新覆蓋到臉上，掩住自己所有情緒，語調清冷，伸手接過那封短信，以內力將其化做粉末，被雨水沖落在地，無影無蹤。

「段霄烈說得沒錯……這是那女娃兒自己選的。鏡光方丈留的短信就算未至，那女娃兒的天資，能想不到這些？」宮紫痕眼神黯然，無語看著自己的手指，他傳石崑武訣，石崑又傳王阿財武訣，這樣算不算是……他間接殺死了那個女娃兒？

他心中暗自立誓，此生不再使用《蝕心魔手》，亦會要求石崑不得再將武訣傳予任何人，將其斷絕在他與石崑手中。

石崑冒雨狂奔追上了程墉，將他留在原地。

「程墉，等木師父……等木師父將無名的心送來……」

程墉木然地停住了腳步，緊緊擁住無名的屍身，將臉頰貼到無名早已冰冷的臉頰邊靠著。

「程墉……」

「石兄，多謝。」程墉制住了石崑想往下說的話，半閉著眼瞼，反過來開口安慰他：「你別難過了……名娘她，是自己選的。」

他縱容她最後一次，若有來生，他願用永生孤獨換她平安喜樂。

「你……不恨……我？」石崑痛苦地問出這句話。

「她要我別恨任何人。」程墉淡淡地回答，只要是她希望的，他都會替她達成。

二人僵硬地站在大雨之中等待木人心到來，過了快小半個時辰，木人心才抱著一團血肉而至，後方還跟著楚天碧。

木人心將自己的衣襬割下，包住無名破碎的一顆心，哆嗦著走到程墉面前，將其塞入無名空洞的胸膛之內。

「木師父……多謝。」程墉抱著無名朝木人心跪下磕頭，起身後繼續往上一世那處墓室奔馳而去。

木人心忽覺體內真氣與氣血奔湧，口腔內滿是血腥之氣，雙腿一軟，整個人下滑跪倒在地，胃酸翻動，頭暈目眩，內息在體內亂衝亂撞，難以平復。

「名兒……」

「人心！」楚天碧連忙上前攙扶住他，用手掌按住他的背心，輸入真氣調節他的內息。

「楚天碧……為何你能如此冷靜？」木人心將口中的鮮血嚥下肚，哽噎開口質問楚天碧。

楚天碧默然垂首，視線落在自己按在木人心的手背上。

「這是……名兒自己選的。」楚天碧難以言喻自身的悲痛之感，他……選擇尊重女兒的選擇。

「呵……程墉是這樣，你是這樣……」木人心揮開楚天碧的手，自己踉蹌起身。

「那傻女娃兒，是個合格的機關師，把一切都算計得如此精準……呵呵……連我都沒發現她的意圖……」木人心很懊惱，他怎麼就比無名少算那麼幾步？

他轉身面向楚天碧，毫不在乎旁邊還有個僵硬在原地的石崑旁觀，一字一句對楚天碧說：「楚天碧，程墉以愛為名縱容她，任憑她擇道、殉道，可是至少他真心付出了愛與包容，更用自身陪葬。你，兩世冷漠旁觀，自以為尊重……以俠道為由，看著她為天下而死。期間更是一次又一次把莫須有的責任壓在她的肩頭……她為何從來就不願認你為父？你以為你的冷情，她沒感覺麼？你用在她身上的親情與大愛，甚至都沒上一世用在棄徒宮紫痕身上感情的一半多。」

木人心終於站穩了身子，表情愈發平淡冷漠，眼神空洞，瞳孔裡滿是通往深淵的死水。

「楚天碧，若有來生，我不願再將她託付給任何人，我不允她再因任何理由為天下犧牲。我要親自守著她，不論用何種方式，何種身分……」

天空先是出現刺眼的閃光，緊接一聲爆裂般的響雷，彷若在對木人心此話做出回應。

木人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出腰間那柄平沙萬里，狠狠捅入自身胸口，血液瞬間噴灑而出。

「人心！」楚天碧接住他倒下的身軀，渾身肌肉僵硬。

「楚天碧……若真的那樣……你……不許插手……你都旁觀兩世了……沒資格……沒資格……」木人心呼吸不暢，最終沒能說完便去了。

他帶走的，還有兩世執念。

「人心——」楚天碧在雨中落淚，根本沒人有辦法分辨，眼前這個白衣翩翩宛若謫仙之人，是否有心。

石崑眼睜睜看著，同樣抬頭望天，對天祈求來世。

雨水沖入他的眼中，他卻不願閉眼，只有這樣，才能沖淡他的眼淚。

天道空間中，藍玉怡然自若喝著可樂，慵懶地坐在白色的沙發上，旁邊站著一臉不滿的無名，與一臉痛楚的程墉。

「藍玉……你不覺得這一世你讓我死得有些慘？你不是說我是你選定的天命之子？」無名皺起眉頭，看見人世間的木人心自殺嚥氣，心裡很不舒服。

「你自己個性衝動，別怪我頭上，你再等半刻鐘，信就到了，你也不用死了……我信奉『萬物有序，四海昇平』，但是我沒說不能加入新的秩序。」藍玉輕描淡寫反駁。

哼……喊那個姓東方的就祖師爺長、祖師爺短，喊自己就直呼大名！

程悅死後，屬於藍玉的靈魂莫名回歸天道空間，無意中破解了天道秩序，藍玉與東方祖師可以輪流擔任天道了。

每次交換身分時，能共處一小段時間，擔任天道，不再是過於孤獨的事。

但是被任命的「神」，神格每次都會被回收，重入輪迴，需一次又一次重新發配。

在藍玉答應二人死後會恢復記憶的前提下，他們才重新入了重啟的世界，開始第二世輪迴。

第二世的程悅，皮還是那個皮，內芯換成了東方祖師。

「而且你的光環是『普照世人』，沒人需要你照耀，你就得死了，那些人搞不清楚呀……」

照藍玉制定的天道規則，第二世的無名，確實是因為底下那群人保護過度，才導致她光環破碎身亡的。

第一世則是無名與東方祖師的交易。

無名與程墉的臉色都很難看，對雲淡風輕說話的藍玉沒有好感。

「你們兩個別都給我甩臉子，有三個人對天道祈願了，你們猜猜……我允不允？」藍玉揮手將可樂變消失，挺起了身子，手撐在大腿上，食指交叉。

祈願者有木人心、石崑……還有誰？無名眼神困惑。

「我。」程墉聲音乾澀地開口。

「阿墉你為何祈願！？」許願是要付出代價的。

「若天道不停交互輪迴……我就得一世又一世看你死在我的懷裡……我……對不住，名娘。我承受不住……」程墉低下頭，聲音越變越小，他放棄了與她生生世世。

只求她平安喜樂活著。

「你放棄了，那我呢？」無名不敢相信，將近千年的感情就這樣被放棄了。

她的執念又該如何？

藍玉輕笑幾聲，鬆開雙手，左手彈了下手指，抹除了無名所有記憶：「我允了。」

「謝謝。」程墉對藍玉屈身道謝。

「不後悔？她再也不會成為你的妻子，永遠不會想起你和她之間的所有，你……亦然。」藍玉給他最後一次選擇的機會，就像東方祖師經常做的那樣。

程墉輕輕搖了搖頭：「既已選擇，便不會輕易改變，也不會反悔。」

藍玉將自己的身形變得高大許多，伸手摸了摸程墉的頭：「好孩子……我知道你是不想她再受苦。我會如你所願，讓她平安喜樂，不必再為天下而活。」想改變天命之子的命定光環，只有在出現三人以上，同時發自內心祈願改變對方命運之時才能修改。

石崑佔了便宜，上一世無名替他祈願，程墉便也替他祈願，還有一個是輪迴前，無意中開口說了一樣要求的藍玉，剛好湊齊三人。

藍玉充滿悲憫的眼神落下，無名與程墉糾結在靈魂之中的紅線紛紛粉碎斷裂，重新開始彼此新的人生與輪迴。

從此二人的命運不再相連，至多只是摯友。

「哎……怎麼剛好輪到我才發生這麼讓人遺憾的事呢。」

藍玉在空蕩的天道空間裡低喃，這要是姓東方的……應該會處理得更有人情味罷。

藍玉默默重啟了世界，開啟了無名改變光環後的第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