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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5/23 10:02:50瀏覽1722|回應1|推薦35 | |
「人追逐底一生全無意義嗎?」
輪到瞻仰遺容時,我又這般自問。人一死之後所有生時問題全都揩除泯滅,一生也如我所以為的不值得重來,過往的生活縱非如意,然而即使一生得意來到此刻也同樣底絲毫沒有留連或者悔惡了。 我是這樣想,可是我躺下的這位朋友想必不作如是想,他前半生備歷戎行,後來也一心寄托國土重光或統一,我所識的他是不時詠陸放翁的詩句:「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以明志。 望著他閉眼化過殮妝的面容依舊病容枯槁菌黃,已全不一樣了,死人妝就是要修整回復成原來樣貌,然久病床第纏綿,人已骨瘦如柴折磨到再也無復舊貌。依稀的面貌也許還在,但己不復留存底我過去的印象。遺容因長期病痛折騰,瘦弱猙獰得不成模樣,眼前這付髑髏模樣的人會使我熟悉的那人嗎?記憶即使因時間久遠消沈漸去,然並不曾消逝,目睹遺容樣貌依著印象與想像也會追索回來。 進來瞻望的女眷看著會因他受過折磨而難過得失聲痛哭,我卻全無所感,死友見多了,不說視覺麻木,而實在是意念上已將自己放在朝這條道上邁進。 我沒有傷感挽惜,到了這把年紀逝去,何處可傷感?自己此刻所能想依舊是我自己,想到是我尚能吃能渴能痾,他卻不能馬,這對此刻的我和他可是莫大底差異,我的感觸盤桓在這上頭,再想到的是輪到我躺下,難道人們不會同樣看待我嗎? 他的最後不知是怎麼過得,大約多半是在医院裡作生死掙扎。他應是在安寧病房裡,家人陪著一分一秒候著時間底到來。這情景若是換成我呢?我已是獨自一個人在過日子,親人來往已漸疏,自己慣於老把一個人隔絕在屋內,不太與親人也不鄰人來往。一個人過也不錯,習慣獨處了,也就沒什麼好孤單的,每天依舊過著吃喝拉撒睡的日子。屋內最重要的物品,依舊是鍋碗瓢盆爐灶,人說吃飯最大,大約至死不渝,不過還是略有不同,對食物已不那麼關注,乾糧罐頭是主要食物,有許覺著冰箱都不怎麼用得著了,也再不能那麼熱中生火燒飯進食,大小便失禁或者更有可能便秘或泌尿不能,但也許到了其時,生之不便到此一地步亦都不存,所有的屎尿流或流不出檢都不構成問題。但問題還是在,不能因自己勿視而不存在,我可能得僱人照顧。 遺容望不清楚,視線糢糊,眼前似有無數蝴蝶翻飛,我的視力又為黑色點影擋住。那團黑影再也不會消逝,當初來而復去的黑影現在可永遠晾在眼前,黑影擴大中,一直擴張,黑色或死亡的形象不斷出現,不止在晚上,在黑暗裡,在門廊下,它是無處不在。 我的身體終究要出狀況,即使眼前我的身體末端,無論神經或角質層,種種衰微在漸失功能,然還不算是健康的終極警燈亮了。但我不能不無感身軀內部已形成大問題,視茫茫已無可否認識,目不見,聽不著,而心臟的心導官手術,還有脾臟腎臟直腸胃動靜脈血管栓塞脈腎上腺胰島素與睪丸素樣樣都要失去功能,這才是人們致死的所在。 可是我顧不及此,我不要顧及這些,只要不立即倒下,我什麼也考量不及,我試著逃避開來這些惱人的病痛或問題。我曾要在身體漸不行的情形下,趕著去大陸做趟長途旅遊,花光錢財,了此殘生。我想著踏上去西藏新開張的西藏鐵路,坐上新式舒適的高原火車車廂內; 一路登高急駛而去,我要遭受高山症,缺氧,無法呼吸,然後病發倒塌在車廂內,從此人事不知,隨便車上 服務人員把我送往哪裡去,我就自此一病不起,再也沒有意識,在一望無垠的高原上,在清碧無垠的最乾淨明亮天 之下,從此一去不復返。可這都成了我可望不可既的夢想,不說老人乏力失去自衛能力,遇險死了誠也算了願,但也沒有自存及生活上運作能力。一路上如何購票,應付天的日常狀況,再加上移動乏力,尤其高原缺氧下狀況下,我會一動也動不了。 我思想飄浮得太遠,都是不可能想像浮游,眼前我只見著一個小黑點,它明顯地浮現在視網膜上,還有如兩個飛蚊樣的尾絲纏繞物,尚有更多極細微斑駁,不用力看還看不見,都像浮油樣地飄浮在視網膜上面,無論我眼球往那轉都避不開它們。這還在其次,視線愈來糢糊,愈來愈視物不清,這當然是老化。同我的牙齒一樣全都搖搖欲墮,得全都抜掉重做整付義齒,我身軀也不行,舉膝日漸困難,手指不聽指揮麻木而顫抖。 不理這些,總而言之,能存活到此刻,我對死已可說是不再在乎了,甚至可以說是完全不在乎,反而有種等著它到來之感悟。不在乎它的到來,,也不怎麼在意在死之前會經歷什麼樣的折騰,都覺著自己似乎都能承受。時間帶給我這麼長久的一生,不知不覺中也讓我做好準備,活過這一生,到逹最後階段,已可以隨時倒下來,是的,就一段長長的旅程,目的在哪?你既然知道,那麼走到了,結局的一切自然可以承受。 當然,只要時刻未到來前,甚麼樣的認定或狂想都作不得準,同樣,苟延存活之於我這最後離去的朋友他的臨終前的想頭和我此刻的念頭可能全不相同。我不能憑空靠想像來驟下結論自己,甚或他人之一生。對於自己這一生,我們是沒法抽離開來做客觀底那類事不關己的估,就像此刻我看這位已躺下來的朋友。活著就是活著,是一種耳處其中的狀態,沒有任何第二種可能之認定,不能多虛弱力多接近死,依然不容我們憑空來討論可能性。我們不能不切感受存活就是這麼刻板,沒有討價還價地,生存或存活即無可取代現實裡,活下去,或者即刻死掉,全然不容我作多方推托或設想。 打一開始我就聲明,我不擅對生命本身作抽象的論述,我唯有只能以實際經歷與感受來陳述自己論點。結果我還是作了許多空洞,又不怎麼能自圓其說的推論。我想自己對自己過往的存在的追述,其實是對我已經經歷的過程所作底反思。本質上,我沒有任何明確的意見,說了半天也不過只是表明自己感受與經歷之不容回顧的反芻。我在前述一再論述自己感覺對時光既不容倒轉,也不不能往前推測,可又不遽下論斷,只能說明那並不會是我人真確相信的信念。我使用疑問句,因為我從自己身上体會或認識生命趨露消逝並未如自己當初未走這趟旅途所以為那樣,人之一生並沒有預設,沒有可能性,所有的過程都是硬幫幫沒有妥協,沒有講還價。但也並不完全像我們自文學敘述那麼急驟與可怖與斷然,生活的嚴酷並不是敘述的呈現,也不如敘述過程帶來的效果那般可怖,生存本身無論若何都還是可忍耐的,可經受的。也許青春在消逝之後不再富生趣及樂意,但也並未如預期那般枯燥乏味,全然失去生趣。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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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