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暫停／走進久違的自己」。

    這是小熊老師的詩句，一整行直直的大標楷體，工整地貼在拉門的玻璃，像一顆顆凝視的眼睛，真摯誠懇中帶著濃厚的自省氣味，看得我也不斷向自己逼問，最近到底在忙些什麼呢？是否也要為自己目前的生活步調按一下暫停鍵，仔細想想後再重新出發呢？在我舌尖溫潤甘醇的咖啡正發愣著。

    時光，真的匆匆。

    轉眼間，退休已經整整一年半了，真的無聲無息，歲月在日常節奏中就悄悄溜走了，儘管這節奏還不是我要的節奏，有點亂，有點懶散，還理不出像樣的頭緒來，但事實證明，正在調整節奏的混沌狀態，也是一種節奏。時間怎麼擋都擋不住，這是時間的真相。想到此，竟有點心慌了。

    我早就知道時間大神的計謀，所以刻意留下一條尾巴好惕勵自己──頭髮。你知道的，我從退休生效那一日理光頭後，就沒再理過頭髮，若有人問我，退休多久了，哈，你看我的頭髮有多長，日子就有多長。只是，這也算是一種忙碌嗎？忙著發懶……

    顯而易見地，我的忙，是一種另類的「無事忙」。這恐怕是職業病的後遺症吧。突然間從忙碌的教書生涯退了下來，本能上只想好好休息，無所事事一陣子再說，尤其嘴巴，面對現實的封建課程，講了太多沒有營養的話，該讓它好好啞巴一下，面壁思過。

    其實，也不是真的無所事事，這期間，我寫了一部校園長篇，整理一本要出版的台語詩集，同時，也協助鄉公所做一些社區諮詢與村史寫作指導。當然，詩，一直是現在進行式。當早晨的咖啡上了餐桌，詩就開始在黑色微光中陳釀、發酵，這是我多年來每天的幸福始業式。不過，去年夏天有近兩個月的時間是中斷的，不是我發懶，而是我把所有創作的心思都投入那部小說裡，本來悠哉悠哉地寫，後來意識到以這種速度，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完成，甚至有些故事寫到雜草叢生了，於是，有天泡茶沉思，生聚教訓後，決定升級全天候戰備狀態，枕戈待旦地，弄到夢裡夢外都是故事情節鼠竄，那些日子，真的首次嘗到長篇創作欲生欲死的掙扎……下不為例！下不為例！我不斷以此來激勵自己瀕臨潰堤的神經。

    魚與熊掌，有時還是不能兼得。一開始，我似乎有點貪心。於是，那夏天，換詩荒蕪了。翻翻筆記本，只有寥寥幾首，在荒煙蔓草中張望。儘管如此，但還是有詩。所以，我仍是欣慰的，也總算放心下來，那陣子，有時竟擔心詩會從我生命中離家出走，還好，虛驚一場。顛沛流離後的詩，以後應該會更禁得起風霜與磨難吧。

    因為小熊老師本身是位詩人，所以熊與貓咖啡書房裡到處都是詩，連陳設佈置也是詩的樣子，我在此，真是如魚得水，優游於美妙的意象與光影交錯的氛圍之中，每個書櫃都是一座小小的繁複森林，屬於人的性靈，精彩蔓生。當初提議以書交換咖啡時，小熊老師毫不遲疑就答應了，我的《咖啡．咖啡》，何其有幸，可以在這裡滋長，不管是定居或是哪天被有緣人帶走，想必都會多了許多故事與芬芳。

    更令人愉悅的是，我的處女詩集《流螢》，巍巍矗立在展示桌上，這種待遇是史無前例的。十幾年前出版時，透過大盤通路在書市轉了一圈回來，有些捐給圖書館收藏，有些可能還窩在二手書店的架上，這都算是不錯的了，至少沒飛到資源回收場去，但真的沒想到，在此竟是貴賓級的尊榮，獨立書店果然不同凡響，這應是詩人老闆某些心靈與我接近所致吧。同是寫詩愛詩之人，先天上就有同病相憐的氣味。

    我來訪時，小熊老師剛從外面回來，而且等一下又要在此開會，2015年返鄉開書店以來，他就忙著他所標示的文藝復興與友善社區運動，「男、女主人理想書房的延伸、公益理念的推廣平台，帶有社會企業精神的社區商店。」這是熊與貓的自我定位。這也幾乎是我以前走的老路，前年在網上剛得知消息，雖與他素昧平生，卻顯得格外親切，只是我返鄉二十幾年來，雖投注許多時間與心力，路卻走得坎坷，成效也有限。我羨慕他把志業經營得如此有聲有色，相較之下，一時覺得臉紅心虛，總覺得我以前的文化工作充滿些許遺憾，許多地方可以更努力更好，文學也是。

    畢竟，我們的角色、性格、能力與際遇都不盡相同，雖有同樣的方向，同樣的心志，同樣的土地情懷……唉，輕輕嘆一口氣就好，因為，往者已矣，我還要繼續往前走。抖一抖長滿皺紋的翅膀，就假設自己還是個文青，資深文青。

    當我正陷入手沖咖啡的芳香裡遐想，他又熱心端來一小杯淺焙的單品要我嘗鮮，「一般人不習慣酸的咖啡」；不同的豆子與火候，淡淡的色澤，在玻璃杯裡更顯得晶瑩剔透，乍看之下，恍若茶湯蕩漾，不同的容器，咖啡也有不同的姿態啊；我先漱個水，啜飲一小口，果然偏酸口感，但從舌尖緩緩漫漶開後，隱隱的甘甜才漸漸浮現出來。與原有的深焙咖啡交替飲用，又有獨特的況味，靈魂直像三溫暖般，更加警醒些了，彷彿將熄的燭火，剔一剔燈蕊後又猛然亮起──這是否也是味蕾流轉在慣性之中的一個暫停鍵呢？

    咖啡悠閒地在唇齒間徜徉著，此時，又不禁想起一些前塵往事。早上從彰化一路行來，關於霧峰的種種，便不斷在腦海中泉湧；人就是這樣，某些記憶或情感似乎永遠不會消逝，隨著車輪一轉動，甦醒了，便停不下來。

    我來過兩次霧峰，第一次是1994年，那時剛返鄉任教，需要辦理新的教師證，但風聞吾校人事主任的外號叫做「不醒人事」，為了保險起見，我就請了半天假，千里迢迢騎著摩托車，穿越八卦山脈來到省教育廳親自臨櫃辦理，以免夜長夢多──哈，校園裡，總有許多喚不醒的噩夢……

    第二次，是幾年後的暑假，我參加了吳三連基金會主辦的「夏季學校」研習課程，地點就在明台中學，隔壁緊鄰著霧峰林家，那號稱台灣十大名宅之一的「宮保第」，讓我見識到傳統建築的金碧輝煌，令人印象深刻；而此地，正是日治時期台灣文化協會的重要歷史場景，光是這個情境本身，就是一個無法取代的學習課程。

    研習期間，我有幸聽了一堂小說家陳恆嘉的課，阿嘉老師與我同鄉，早就聽過他的大名，後來卻英年早逝；沒想到，第一次在課堂的相遇，卻也成了最後一次的因緣，生命如何說呢？

    不僅如此，在一堂室外參訪的課，我尊敬的歷史學者張炎憲教授，恰巧與我同車，且一路閒話家常；由於位子不夠，我們都站著，站到終點日月潭，一點也沒有大師的架子，而幾年前卻也因病猝逝……

    那次裝研習資料的帆布袋，我一直珍惜保存著，藍白相間，上面以古樸的字體寫著「夏季學校」四個字。十多年前，正當我教學生涯遇到心理瓶頸在掙扎難熬之時，我想起它，於是決定把它當成裝麥克風與課本的提袋，每日上課用；這是一種砥礪，一種禱告，一種宣示，我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記得文化協會林獻堂、蔣渭水那些先賢，記得他們追求理想的勇氣與風範，甚至我也模仿他們的智慧與策略，成立我自己的「夏季學校」，利用寒暑假，結合社區資源規劃學生的文藝復興課程，試圖為八股得「五育病重」的國中體制找一些活路……直到2015年夏天，它才跟我一起身心俱疲地退休。

    我們都僅剩一張破舊的臭皮囊。但至少，我曾費心指導學生寫的詩句，至今都還掛在校園川堂與圍牆飄搖，守候著我們一些些共同的青春願夢。這是我在學校刻意佈下的眼線。

    這裡，也充滿著小熊老師的眼線啊。「落葉為輪子鋪好床單／夢見森林和城市結婚」。小小的綠底白字輸出，倚靠在騎樓右側的木條隔板上，我偶爾閉眼探索咖啡的溫存，或胡亂遐思後不經意的一個凝眸，它就與我的眼神斜斜相望。這詩，飽含童話的夢幻與瑰麗綺想，悄悄在水泥叢林裡開花繁衍……詩的對面，騎樓另一邊，有個「熊愛讀冊」的漂書箱，你可以隨意帶走任一本書，也可放進一本你想流浪的書，書就跟著因緣去旅行。這是小熊老師在社區的行動詩。說不定哪天，我的書或詩，就在阿罩霧街區裡傳遞著，哈，或許不用等那一天，此刻我就是一本漂書，上個月才在台東太平洋岸晃晃，今天就漂來九九峰下的小城，學熊與貓走路，我閱讀著，也被閱讀著；稍後，又想漂去光復新村光復一下我遺落的熱情，多麼夢幻的咖啡旅行啊！我能不愛，不感謝咖啡的恩賜嗎？

    剛剛爬上熊與貓二樓，頗令人驚豔，那裡是佈置別緻的閱讀專區，每個半包廂式的空間，都是一個精心的藝術創作，點一杯咖啡便可盡情地與書廝混一整天，這是霧峰人的幸福。我怔忡在室外桌上的咖啡，抿一抿嘴，仰頭羨慕著。

    一樓除了書櫃與吧檯外，就只有一張四人桌，但今天剛好被預約開會，所以我就坐在騎樓的位子，隔著拉門面向書房，門扇玻璃上有店裡的書影，有我投射的身影，也有路過的人影車影，偶爾也看見闆娘韋瑋忙碌的倩影，所有影子，都因咖啡而在午後美麗的光暈中彼此追逐著……

    我的夢，時而清晰，時而又模糊起來，在時間漸漸冷卻的咖啡汁液裡，掙扎著。其實，我真正欣羨的，不是小熊老師的咖啡書房，而是他的貓掌門韋瑋；或許，我在擾攘人間尋尋覓覓了大半輩子，無非只是想找一個可以共同寫詩讀詩的紅粉知己吧。

    「用自己的姿態坐下／你我都是明星」。

    這是她立在門扇的詩，明星般依偎在小熊老師的詩句身旁，它們正是書房的左右護法……

    即便在槍林彈雨的人性戰場，愛情，是永遠不會放棄想望的。我不是信仰她，而是需要她，不只是肉體交融的歡愉，還有靈魂；每個孤獨的靈魂無論如何自在，都渴求一雙可以默默相視的眼睛，在寧靜的夜裡，能讓時間暫時停止呼吸……

    哈，我的咖啡又發暈了，二月，是春天無誤。今早出門前，發現屋角的那對家燕又回來了，吱吱喳喳的，正修補著去年的巢，這更是春天的明證。

    之前來霧峰，帶回一張輕薄的教師證，是沉甸又甜蜜的負荷；而後那只「夏季學校」提袋，裝的也是相同的滋味與重量。事隔二十年，青春已垂垂老矣，這次我帶回家的，又將是什麼呢？

    我打算用咖啡慢慢回答你。

熊與貓，悄悄爬上樹梢...

流螢棲在熊與貓上，微微張翅...

靜定的角落，有光...

我是熊，還是貓...

（陳胤/2017/2/17）

@下一杯咖啡，嘉義的Dais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