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季節，我總習慣仰望。每年，住在我騎樓屋角的家燕回來時，台灣的天空就開始熱鬧非凡，候鳥又展開一年一度的北返遷移大戲，這莊嚴的生命儀式，多少春秋了，至今仍深深感動著我，甚至已化為血液奔流，在我每個顫動的細胞內裡，生生不息。仰望，人才覺得自己渺小，才懂得謙卑，這是這些鳥朋友教給我的。

    說來幸運，我剛結束成功營區的觀察，要轉往生活美學館洗手間時，才踏上建物平台，便看見一群灰面鵟鷹自山稜樹冠層竄起，起先是兩隻，接著有幾隻馬上跟隨在後，迅速形成鷹柱盤旋而上，然後優雅地占領整個天空，這是我再熟悉不過的生命分列式，本能地，我用眼神致上最敬禮，對於此時此刻的巧遇。

    這算是起鷹隊伍，通常會在清晨進行，今天整個早上剛好陰雨綿綿，直到午後才陽光燦爛，晏起的牠們，因此讓我遇上了。

    大自然裡，其實也經常有如此戲劇化的演出，對於冥冥之中老天的恩賜，我總心存感激。原本打算步上平台後，要收起望遠鏡與相機，然後再去上廁所盡情解放一下，誰知順勢回頭一望，便遠遠看見那遊客中心大樓牆面，寫著「灰面鵟鷹主題館」幾個大字，直覺與週遭環境甚不協調非常突兀，像刺般狠狠刺入我眼簾，於是想再拍張照片，留下犯罪證據，沒想到，正當要按下快門的同時，那鷹群便猛然飛升，讓我只好先擱下褲襠裡的鳥事，急忙舉起望遠鏡，啟動天空優先模式，畢竟這群灰面鵟鷹是我今年的首部曲……

    你知道的，此時雖說已坐定山下的咖啡館裡，我內心如何能不澎湃呢？咖啡裡，盡是美麗的翅翼翩翩翱翔，那微微蕩漾的，是滿滿幸福波紋。

    咖啡，真的香濃甘醇，入喉的婉轉韻味，適合些許昏沉疲憊的春日午後，我隱隱嗅到那烘焙的篝火，在翻攪滾動中，堅持留下果香的卑微願望，這是回報給每棵母樹生長的勇氣，正如同我也因此受到鼓舞。我的舌與浪蕩的味蕾，完全臣服於女店長可愛的手藝之下。

    這店，叫做「白色方塊」，是家風格小店無疑。遠遠望，在連棟街屋中，真的也像個白色方塊，兀自佇立在市聲鼎沸的路口，乍看你就可知那是一種堅毅的姿態，在滾滾紅塵，在濁濁人世，有著提神醒腦的作用。

    白色，是她的名字，店裡店外，所有裝潢的基調底蘊，就是白，連與我親暱的咖啡杯也是一襲光滑的白，亭亭立在原木杯墊之中，配上高腳椅高腳桌，坐著坐著，恍然我也頓時長高，巍峨了起來。印象中，這是我第一次以這樣的高姿態喝咖啡。

    身旁的白色牆面，正進行著一檔海報特展，仔細一看，那是一系列的年曆圖樣，由「大誌雜誌」（The Big Issue）發行。似曾相識的名字，經店長提點我才想起，之前在台中火車站前看見的販售站就是大誌。當時來去匆匆，雖有稍稍駐足，以老花朦朧的眼睛，快速瀏覽了醒目的看板與穿背心的銷售員，當下還是無法了解詳情，以為大概是一般公益宣導之類的活動就擦身而過。今天它卻巧妙地這樣又現身，我看了簡介DM，初步知道了大誌的身世，媒體報導的一些片段記憶時而浮現腦海。它是原創英國的跨國刊物，最特殊也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以透過街友與弱勢團體販售為主要通路，所得由雜誌社與販售員均分，目的是想幫助這些弱勢者，有機會透過賣雜誌來改善自己的生活環境。「幫助那些想幫助自己的人」，這是大誌所標示的經營理想，一種社會企業的精神概念。姑且不管成效如何，我肯定每個發自內心的善念，對於白色方塊每杯熱情的咖啡，也是這樣看待。

    其實，我不是第一次來咖啡，2015年秋天，賴和基金會為了迎接台灣文化協會即將邁入第95週年，辦理了一系列的講座，其中一個場次就在白色方塊舉行，那時她剛開幕不久，而我也剛從學校離職，總是四處走走，看看聽聽，因緣際會就來了這裡，當然，那時咖啡自是不同滋味，充滿騷動的歷史氛圍。

    聽講中，才知道白色方塊大有來頭，比對古今地圖，此地恰巧是日治時期有名的戲院「彰化座」舊址所在，當時全台冠上「座」的戲院，只有兩家，另一家是台北的「永樂座」，而賴和等文化協會先賢，也經常利用彰化座集會活動，鼓吹西方新文化與自由民主思潮，形成波瀾壯闊的啟蒙運動，你知道的，當天那咖啡不五味雜陳才怪，既沉重又激情的黑色汁液，隱約又勾起我靈魂裡將熄的青春餘火，關於文學，關於土地文化，關於家鄉彰化的過去與未來的種種想望……

    彰化，是個很掙扎的地方，對我這個自幼離家的遊子而言，她總是在家鄉與故鄉之間擺盪，家鄉故鄉，故鄉家鄉，盪呀盪著，返鄉二十幾年了，她的面容卻從清晰又漸漸模糊起來，模糊到竟快變成陌生的異鄉──明明這裡有那麼多文化資產，明明這裡有那麼多自然資源，廣袤遼闊的平原，得天獨厚，有烏溪與濁水溪兩大河流無私哺育，致使物產豐饒而人文薈萃，但為何崩毀卻又如此地迅速，轉瞬間，土地風景衰敗得像座淒涼荒原，我熟悉的山林，熟悉的河海，都哪裡去了呢？而那流淌著祖先血液的古厝與街屋巷弄，怎麼不時冒出無名火，一股腦兒，百年記憶就自自燃燃……自自然然，只剩那強暴八卦山天空的「天空步道」，不倫不類，一副蒼白冷血的屍骨……

    大佛慈悲。咖啡顯然有點沸騰了，我以溫潤的唇細細摩娑躁鬱的杯緣，然後輕輕啜飲一口激越情緒，啊！怎麼又是如此濃郁芬芳，這是家的溫度嗎？還是母親和煦無私的胸懷，那乾癟卻汩汩流淌的乳汁……

    「白色，是點綴、是隨想的畫布、也是想暫停的空白畫面……」這裡顯現的一切，似乎想要綿延一片無盡的可能。我揣想著白色方塊，在官網自我表白善感的心思。除了自製的咖啡輕食外，店裡尚有經常性的講座與電影欣賞，而每三個月為一期的平面藝展，是固定節目，如此豐碩的精神食糧，餵養著吾鄉嗷嗷待哺的魂魄。

    這兩三年來，我這長滿皺紋的老靈魂，毋寧是欣慰的，我意外看見一些有志青年，像白色方塊主人那樣，以鮭魚洄游姿態返鄉創業，他們大都以咖啡館為基地，彼此串聯，進行著一場在地文藝復興運動，甚至還開了兩家獨立書店，一南一北，彷彿兩條母親大河的支流，蜿蜒守護著日益荒涼的心靈版圖。

    你知道的，我因此變得有些興奮，像懵懂小孩般踉踉蹌蹌，按圖索驥，一一遊逛，「消費，就是最好的支持！」就這樣，一杯又一杯的咖啡，愉快入喉。肚裡咕噥咕噥的，好像是我昔日失落的青春年少。

    白色的象徵意涵，也許還容易了解，但那「方塊」呢？你大概跟我一樣好奇，為何是方塊？你若知道另一個隱身幕後的店主的身分，應該就會稍稍解惑了，她是店長的姊妹，是位超強設計師，咖啡館的風格設計就出自她的巧手。不僅如此，這店還兼營設計業務，以工作室型態接受個別化的委託案，而店本身也製作並販賣她自己的設計商品，令我驚奇的是，這些擺設在每個角落的小可愛，都是以「方塊」為原型去加以變化的創作，「六個面構成的方體，有時是一棟房子、一台車、一個鞋盒、一個個在我們生活中出現的物品，在看似規矩的方塊中，卻也創造出更多無規無矩生活樂趣！」其中，「方塊人」的造型更是她們主打的「文創商品」，假以時日，或許就成為風行全球的Kitty貓翻版也未可知。

    「這不是文創商品，是設計作品！」負責店務與企劃的店長立刻糾正我，斬釘截鐵地如是說。

    是啊！文創這兩字在台灣早已被濫用，任何有的沒的東西，隨便打上這封號就想飛上天，簡直是糟蹋創意。我有些尷尬，言詞顯然也受流俗制約。相信她也不願意方塊人成為一隻Kitty貓吧，方塊人就是方塊人，有自己的個性與生命，若用功利的眼光去看待它，那就太對不起創作人無價的創意了。為自己的創意塑型，然後排除萬難付諸行動，這是白色方塊咖啡的核心價值啊。

    我似有所悟。喝著喝著，在我唇舌間流轉的咖啡，瞬時也神聖了起來。勇敢肯定自己的夢想，堅持，並躬身實踐，這對於經常猶疑不定的龜毛的我，有了大大的激勵。雖歲月不饒人，但我要學習饒了歲月，不要常常對它說三道四的感嘆怨嗟，有了勇氣與自信，自然就年輕了。我輕輕地抿一抿嘴。

    「除了努力讓自己不要成為社會的負擔外，我正思考還能為社會做些什麼？」我笑著說。她也笑了。她肯定不知道被柏拉圖逐出理想國的我，斑白長髮裡的滄桑與掙扎。

    進入白色方塊之前，還有一些時間，我特地到店前的武德殿繞了一下，看看，想想，她被車水馬龍包圍追殺的感覺。這剛修復完成的歷史建築，已養了十個月的蚊子了，我卻聽不見任何嗡嗡聲響，與哀嚎，一片死寂中，我在屋後的小庭園，意外發現一隻靜定的黑冠麻鷺，專注凝神得令我動容，我聽見牠正傾聽土壤裡任何存在的脈動與氣息，於是，我緩緩地蹲下，膝蓋觸地，像場莊嚴祭儀般按下快門，慎重地向眼前堅毅的生命致敬。

    轉身之後，我順便看了包包裡的古董手機一眼，啊，那螢幕上閃爍的日期，突然想起今天是「白色情人節」，雖說這或許是巧克力商人的詭計，但，這咖啡之約，是不是也冥冥之中注定，在我歡喜追逐時時刻刻仰望的繽紛天空……

咖啡，可愛的魔術師...

白色，綿延一切可能...

咖啡的唇，欲滴未滴...

書，還是不凋的風景...

嗨，方塊人，不只是方塊...

角落，總有一顆詩眼...

（陳胤/2017/3/14）

@咖啡進行曲，下一首歌......屏東的彩虹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