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適合眠夢、賺食、戀愛、結婚，悠哉過日子的好所在。

──葉石濤

◎

車窗外，一幕接一幕的風景直直飛過，我的心晟嘛慢慢仔平靜落來。

眼前，是我熟悉的嘉南平原，稻仔已經咧欲收成，一區一區的田，排做一幅（pak）美麗的圖，佇我面頭前一直展開，展開，若親像通海的向望仝款，予我感染著做穡人的氣味。毋過，嘛有一部分稻仔倒佇田內，這是因為前一陣雨水卡濟，佮拄著風颱，真是悽慘落魄，我干焦（kan-na）會當關心爾爾，無法度替伊做啥物代誌，但是，關心，予我這个庄跤囡仔無奈的心淡薄仔解脫，遮（tsia）攏是我的鄉親序大，稻仔嘛是。

可能是土地的關係吧，久長來，我一直甲意一个人散步旅行，尤其心內鬱卒的時陣，揣（tshuē）一个無人熟悉的所在，抑是山林，家已慢慢仔行路、思考，踏佇塗跤的溫暖，就是我上好的解藥。其實，嘛無啥物艱苦的大代誌，只是人若到中年，有時就莫名其妙齷齪（ak-tsak）起來，齷齪啥物嘛講袂出來，若靈魂咧癢，想欲扒嘛扒袂著。毋過，奇怪咧，若跤骨行出去踏踏踅踅的，就像扒著癢仝款，閣有一絲仔講袂出嘴的爽快。我時常咧想，旅行的目的，就是去揣家已生命的意義……

這幾年來，甲意著南部，三不五時，拜六禮拜若有閒就落南旅行，有停仔順續拜訪高雄一个大學好朋友，但是最近高雄所有的飯店佮景點，攏予阿六仔攻佔去矣，我煞毋知欲覓（bih）佗位去，遮毋捌（bat）字兼無衛生的死阿六仔，實在予我旅行歡喜平靜的心晟攏拍無去。想想的，只好徙（suá）位，向北一點仔，啊，就是台南府城啦，雖然伊佮我無啥物因緣，做兵時陣來過兩三擺，出社會了後，因為做自然觀察，時常有去七股、北門海邊揣鳥仔，若台南市區就無真熟悉。

後來，有一个寒天假日，想講順著九降風，來去四草找鳥仔，看一下『反嘴鴴』閣有佇遐無？目一下睨，欲二十冬矣……人攏變中古矣，彼工我閣來四草時，『反嘴鴴』已經哩哩落落，看無較早規百隻遐呢壯觀的畫面。但是因為這个機緣，我煞（suah）熟悉了隔壁的安平城，後尾嘛開始佇遐過暝，嘛因為過暝，我順著歌聲揣著東興洋行這間古樓，叫一杯麥仔酒，配著現唱上鮮的歌聲，佇門口埕的大樹跤，慢慢飲（lim）著歲月的風華，佮歷史的滋味，實在是有夠幸福的代誌。

佇高雄活動時陣，我愛去港區的漁人碼頭，仝款是暗暝美麗的歌聲的緣故，雖然大船入港的澎湃是無法度代替的，但是，安平有安平特別的芳味，仝款是歌，仝款是麥仔酒，仝款是幸福的暗暝，對我這个咧欲退休的上班族來講，我揣著來台南上正當上快活的理由矣。

◎

車窗外的景色，一幕一幕飛過，我的記憶嘛一幕一幕浮出來，有停仔說袂出是啥物，有時陣又閣真清楚，但是我無啥想欲插（tshap）伊，人生就是按呢，過去就過去，放水流，愈想欲挽回愈艱苦；淡薄憂愁，淡薄歡喜，交插做伙，免傷鐵齒，顛倒有一寡仔幸福的滋味。

其實是一个因緣。我佇網路看著一个消息：一陣台南一中佮女中的高三學生，想欲送予家己一个特殊的畢業禮物，沿著舊城的路跡，一跤步一跤步，重新佇心中起一座無仝款的台南府城，佇街頭巷尾，人來來去去的吵鬧中，走揣有時間皺紋的老建築、景色，佮有人文藝術氣質的店家，用遮，來反省家己少年的青春佮土地的關係，順續懷念老一輩的人每日每日過城的性命記憶。

這陣少年仔共這過程整理做一份私房地圖，當作咧欲離開家鄉出外讀書的行李。毋是遮爾爾，in閣辦文字、相片的徵稿佮展覽，展覽的名叫做「過城──慢步台南計畫」，用分享的心情，邀請大家參與，親像辦喜事仝款……

我看了有夠感動，想著以早十八歲荒唐的家己，嘛想著北部明星學校跳樓的高中生，仝款青春少年時，做的代誌，比起來，真正是懨氣佮見笑，所以，我決定寫一首詩去鬥鬧熱，予in實際的鼓勵，順續補償一寡仔生不逢時的遺憾。

運氣真好，我的詩有入選，雖然無獎金，但是我歡喜是金錢買袂著的。這嘛是我寫台南的第一首詩。遮呢久矣，一直咧躊躇（tiû-tû）欲按怎落筆，尤其詩，流過來流過去，親像無帆的船仝款，落尾揣著安平港先靠岸──我的詩就用港邊的東興洋行做題材，詩名叫做＜東興洋行的春夜＞。

到台南了後，我先坐公車去教師會館訂房，安頓好了後，我共in借一台古董鐵馬，騎去家齊女中展覽會場參觀，順續看我的詩貼佇「城牆」的模樣，嘛看覓（māi）仔這陣少年有我少年時的影跡無？

這場是最後一場展覽，嘛是最後一天，本來是佇台南女中，後尾因為場所出問題才臨時改地點，真無彩，我真想欲去in的校園看覓仔，看這陣少年查某囡仔的面容。毋是我老不修痟豬哥，是因為前一站，我看著in集體脫裙，向學校抗議強制穿裙這款男女無平等的代誌，真是佩服，想欲向這種不簡單的精神致意一下，但是你放心，我袂親像紅閣辣（hiam）的作家九把刀仝款，脫褲行禮──我干焦一枝筆，無半支刀，毋敢傷假痟，若真正脫褲，一定予人摃甲半小死。

位南門路彎過健康路，十分鐘左右就到矣。我換參觀證件入去會場，嘛順利揣著我的詩，我用相機共伊翕（hip）起來做紀念。展覽攏用牛皮紙做佈置，佮我辦活動的風格相仝，看起來真親切，紙箱疊做城牆，起起落落，是一種創意，但是色水整體來講有一寡仔單調，相片無夠大張，規个空間的藝術性嘛有加強的所在，可能是場所傷狹的關係，但是對一个高中生來講，真無簡單矣，干焦這款想法佮心意，就愛共in拍噗仔（phah-pho̍k-á）。

我簡單佮in交談一下，就表明身份──我是來領獎的。一个真斯文的一中學生，位櫃仔提（the̍h）出一張獎狀佮「過城」的地圖予我，地圖嘛是牛皮紙做的，無仝款的，一般地圖是四角的，這是圓的，中央閣有一个小小的空，若親像射飛鏢的靶單，不一定照順序去行，踅甲佗（toh）耍（sńg）甲佗，真是趣味，嘛合我行路得桃（tshit-thô）的口味。伊講，最後一工矣，展覽時間咧欲到，有的物件先若收，有的相片嘛賣出去，所以較無完整，有感覺真歹勢……

◎

景色，仝款佇我目睭前一幕一幕直直過去，只是有時毋知是窗內，抑是窗外。我一直想著彼陣少年仔溫暖的心意，佮我消影無蹤的青春。

彼下晡，我就騎鐵馬佇府城叩叩踅，提「過城」地圖過城一下，這是上好上歡喜的藉口，親像我為著揣鳥仔去安平城相仝。

大南門拄過，天色有一點仔暗矣，閣落著濛濛雨，其實才四點外爾，是天氣無穩定，這幾工下晡聽講攏是會落西北雨，濕濕熱熱真厭煩，想想的，既然欲過城就愛「慢步」，慢慢仔行，照in的計畫才得味，而且若落大雨就無方便，所以，我將鐵馬還予會館，開始用跤沓沓仔（ta̍uh-ta̍uh-á）慢步起來。

景色，開始無仝款，毋是位我目睭內直直過，是我行入去景色內面，變作一片風景。會振動的風景。

毋知有人看著無？我親像快樂的遊魂，逍遙自在飄來飄去，出外人的扮妝，一看就知影是遊客，有時我佇店窗面頂看著我的形影，偷偷仔笑一下，對家己。我慢慢仔行，先來到孔子廟，十七冬前來過一擺，彼時我拄買車，就駛車環島，位海線來，嘛是經過安平，只是無停留爾爾，啊，命中注定，嘛是閣踅轉去原來的路線，人，欲按怎講呢？有的代誌一直咧輪迴。

我佮一个媠（suí）姑娘約佇遐相等，伊請我吃莉莉水果店古早味的冰，透心涼的毋是冰佮水果，是一種愛慕佮思念；現此時，伊已經是兩个囡仔的老母矣。回想起來，啥物孔子公，我干焦會記得廟埕內一欉大欉榕仔樹，樹頂幾隻毋驚生份的膨鼠走來走去爾爾。這回，家己一个旅行，總算會當清心好好欣賞，這座台灣第一間孔廟，建築上的藝術是無話講，較引我注意的是遐的石碑，這是「泉州白」的花崗石做的，以早真濟攏當作壓艙石渡過黑水溝來的，我特別愛看伊予風一點一滴雕刻的痕跡，其實府城，逐間古廟差不多攏有，只是遮的石頭，若親像有讀過冊，加一點仔詩的氣味。膨鼠嘛閣佇的，只是毋知，有知影我的心事無？

我行出大成坊門，踏過大路位泮宮牌樓入去府中街，參觀一寡仔特色的商店，一兩間咖啡廳，看了真甲意，毋過我今日已經飲兩杯囉，閣飲落，胃腸就會抗議，所以，鼻鼻的嘛過癮（kuè-giàn）。閣來，我去參觀真有藝術味的舊冊店──「草祭」，其實順續是欲吹一下冷氣啦，這棟舊厝予伊佈置甲真正是媠冬冬，上特殊的是，伊共地板挖空，閣看會著鐵條的結構，中央囥（khǹg）一支非常長的竹梯，靠佇一面非常大的冊櫃，我一直想若爬起哩的滋味，是毋是讀冊這條路，仝款是按呢，久久長長的代誌。

腹肚枵（iau）矣，我轉一下「過城」地圖紹介，是無可能去食傷心的莉莉水果店，落尾佇冊店頭前買一份捲餅，坐佇孔廟廟埕慢慢仔享受，府城遐呢大，一時嘛踅袂透，慢慢仔來，人食愈老，愈愛學慢，慢行、慢活、慢食、兼慢想慢看，我恬恬看著一寡仔人佇頭前的運動埕運動，這時，雨早就無矣，日頭斜斜照著跑道，樹影一寸一寸移動，這是時間的跤步，啥人攏無法度阻擋，伊一點一滴踏過人的性命，啊，我看著黑板樹的樹根，一條一條佇跑道浮起來，若像粗絲的血筋相仝……

◎

迷人的性命風景，就佇窗前搬演，一幕一幕，有時失音無聲，有時愣愣（gāng-gāng）靜止。玻璃有淡薄仔濛霧，但是我攏看在眼內。

以早，少年時陣真甲意古蹟，一棟古厝看咧規工免歇睏無問題，嘛寫冊做研究，這馬，人中古了後，身軀一部分嘛變做古蹟矣，就無遮呢興（hìng）。我開始注意實體建築以外的物件。佇永華宮前洗手時，我看著一面古牆，整修時特別保留一塊壁角，古早的紅磚，猶原感受著伊燒燒的溫度，歷史的無情，人的體貼，攏總鎖佇磚仔的記智內面，這就是我正港欲揣的溫暖的城。

趁（thàn）著天袂暗，我行過德化堂、延平郡王祠、愛國婦人館、台南神社事務所、武德殿、山林事務所、重慶寺、原林百貨、土地銀行，以及鄭氏家廟等等。一站一站歷史的標記，標記著此時此刻，我佇台南府城行路的眼神佮躊躇，我是毋是親像義大利文學家「卡爾維諾」仝款的心情，佇走揣一座看袂著的城市，予家己的幸福蹛佇內面……人，起造城牆為著欲保護家己，但是另外一方面，煞將家己關佇內面，共世界鎖佇外口；若像我一工過一工的上班生活。每一个人性命內底，攏有一座堅固倔強的城，「過城」，就是行過家己的限制佮礙障，是一種生命的超越，彼陣十八歲的少年家做到矣，我咧，這台欲老毋老的中古車，馬達閣燒燒，但是毋知欲駛位佗去……

過轉工，透早就落雨，雨細了後，我閣開始慢步，經過台南警察署的紅樓，來到台灣文學館，這棟嘛是古蹟，原來是日本時代的市政府，這馬，改裝做第一間國家級的文學博物館。我到時，拄開門，因為落雨，我隨鑽入去參觀。六、七冬前佮一陣朋友來過一擺，印象閣真深。其實，建築本身就是藝術作品，免啥物展覽就有看頭，文學，就刻佇壁的皺紋佮空縫（khang-phāng）內，內行的人，鼻味就知。

仝款，無論是啥展覽，我攏感慨萬千，藝術的火，位心底隨閣著起來；較意外是，我佇本土母語文學展場內，佮我的台語詩相拄。這是兩年前的代誌囉，一直無閒來看，想講早就落架矣，想袂到閣有機會拄著我的＜西北雨＞，現此時拄著，實在真合軀（ha̍h-su）。歡喜的心情，予伊沃（ak）甲澹糊糊。

雨停矣，但是歡喜閣佇的，經過火燒的我，爬上（tsiūnn）公車，目睭貼佇車窗，開始拖著一路美麗的景色。我看著我印佇玻璃窗的影像，這个生份又閣熟悉的家己，此時此刻，出現佇遮，又閣是啥物風吹來的緣分？無論是按怎，好好喘氣，好好過活，問傷濟，天公伯仔嘛袂插你。

是啊，我欲飛向安平城，毋是車咧飛，是心情──我準備下晡欲佇東興洋行飲一杯德國麥仔酒，配迷人的歌聲，慢慢仔等日頭落山；然後，搖搖擺擺，佮熱天閣咧唱歌的目睭，做伙爬起哩上北的火車，恬恬看著車窗外嘉南平原的夜景，一幕一幕直直飛過……

（陳胤/2012/7/3）

──2013教育部台灣閩客語文學獎/台語散文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