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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漸漸光,新中街
2016/03/21 17:50:29瀏覽482|回應0|推薦11

  天漸漸光矣。光線佇彼欉翠青茂密的榕仔樹尾溜,躊躇。

  我的目屎大概已經焦矣。規暗,這个公園天頂的星,會當見證所有的一切,我的孤單、悲傷佮絕望。

  長長的柴椅,已經有淡薄仔露水。這是我頭一擺家己睏佇台北街頭,其實袂當講睏,因為我干單坐佇遐爾爾,干單流目屎,干單後悔怨恨。本來咧想,一个查某囡仔家己佇遮,定著會發生啥物恐怖的代誌──管待伊去死咧,恁祖媽就是無想欲活矣,我刁工(thiau-kang)欲等待魔神仔來掠──想袂到,台北的治安無親像人所講遐爾bái,規暝干單有一个若歹人的人經過,斟酌看,根本是燒酒醉的,伊醉甲徛袂在,甚至連路就看袂清,佇phú-phú霧霧的電火柱仔跤,若欲看著我,就愛誠拚的。閣講,假使伊真正看著我,恐驚會予我亂甲若鬼的長頭鬃佮慘白的面容驚死……想到遮,煞起愛笑。毋過我知影,這是苦笑。

  天漸漸光。榕仔樹密集的枝葉內面,有鳥仔聲,咧流轉。

  我知影這種古錐的鳥仔是「青笛仔」,阮細漢攏按呢叫伊。輕柔司奶(sai-nai),美妙的歌聲,予我的心迷醉,伊的聲音,予我若飛入去光速網路,咻一下,就飛轉去囡仔時陣的門口庭,遐,永遠是我療傷的所在。想起來,伊是唯一會當安慰我的朋友,嘛是永遠袂反背我的朋友。

枝葉裡有一个岫,對外口就會使看著岫的四箍圍仔,有幼秀的青草,草面閃熠,透早拄出世的日頭光。頭擺發覺鳥仔岫,就是伊第一遍佇我遮過暝的時陣。彼暗,阮(guán)兩人身軀互相意愛了後,情緒一時無法度平靜落來,我規暝失眠,佇秘密已經變作毋是秘密的時,我真驚兩人的感情,會親像小說搬演的故事仝款,開始變化……伊竟然睏甲鼾鼾叫(huânn-huânn-kiò),若死豬的,毋過伊緣投標緻的面容,猶原掛佇勇壯的身軀頂懸,正面喙配(tshuì-phué)倚下頦附近的彼粒痣,予月光照甲若像天星仝款,孤單又閣驕傲,我自然伸手過去,輕輕仔摸伊小可捲曲的頭鬃。伊精神矣。目睭沙微沙微,微微仔笑。

「睏袂去喔?」

「嗯。」我叫伊陪我去樓跤的公園散步一下。

  踅一時仔了後,阮就做伙坐佇這隻柴椅面頂,相攬倚靠,一直到天光。這段時間,阮真少講話,干單手牽手,面貼面,有時偷偷仔相唚(sio-tsim)一下,涼涼的熱天暗暝,凡勢仔,干單適合拍開所有的毛管吮氣,無透過語言傳達的愛,大概才會使直接迵(thàng)到靈魂深底。天光時,我閣會記得彼港日光,就正正照佇這欉榕仔樹頂,阮差不多同時做伙看著這个奇妙的情景──一隻青笛仔,喙咬一尾蟲誠靈巧鑽入去枝葉內面,一群鳥仔囝喙擘甲開開開,相爭佇日頭金色的光線裡,擽擽(ngiau-ngiau)鑽……阮攏看甲誠感動,感動in對性命的拍拚頂真。

  我嘛知影,彼个岫應當早就無咧用矣,因為看無新的草枝,而且舊年彼群鳥仔囝,早就展翼高飛,毋知去佗矣。

  這時,我自然閣想起彰化庄跤的厝兜。閣有,守寡已經兩冬外的老母。

  天漸漸仔光。對新中街頭的上班族,來來往往無閒的跤縫,起頭。

  我的目屎,又閣恬恬流落來矣。我開始看著街路,有一寡仔好奇的眼光。我才袂癮(bē-giàn)插伊,歹年冬厚痟人,無增差我一个。In逐个攏嘛面色匆忙,無遐濟時間看我這个痟查某,in較器重的,應當是公司頭家冷心無定的眼神。而且,我現此時的模樣,可能連朋友就認袂出來,莫講遮逐工干單和相閃身的死人面。

  今仔日,我決定無欲去上班。我欲殘殘共伊失蹤一工。佇頭家佮同事眼中彼个凡事照起工的我,性命消失一工,看覓仔會按怎無?

  自從大學畢業了後,就留佇台北拍拚,對第一份頭路佇出版社做編輯,到現在佇廣告公司做文案主管,月級對兩萬外到這馬的七萬捅頭(thóng-thâu),十冬來,換過幾落个頭路,也綴咧換過幾落个男朋友。伊是我三冬前拄入去這間公司無外久,同事紹介認捌的。伊佇一間有名的外商電腦公司做工程師,一年薪水欲倚兩百萬台票的高薪階級,in老爸又閣是高級的大生理人,所以看起來若親像貴族仝款。阿人也生做懸躼()懸躼,不止仔飄撇,閣捌做過廣告Model。「是一个鞏(khōng)金包銀的羅漢跤喔!」阮遐的同事攏按呢剾洗(khau-sé)。親像我這種出身,若毋是伊一直扣扣逐,本來我是毋敢數想……

  這時對面早頓店邊仔的巷仔,出來一个歐吉桑,小可禿頭禿頭,穿烏色西裝褲,配白色長衫,毋過無結ne-kut-tai(領帶),正手提一个烏色公事包。我不時佇上班時陣會拄著伊,綴伊後面行到民生東路等公車,伊佮我的車牌仔相隔壁爾,毋過自頭到尾,毋捌說過話。我袂記得這種情形偌久矣,我看幾落冬有矣,也毋知伊是毋是知影我的存在。這就是台北。目看心無看,正耳聽入,倒耳隨走出去,一个無心肝的世界。

  兩冬前,買這間厝的時,老母佮濟濟的朋友,包括伊攏反對。無到三十坪的舊公寓,七百外萬。每月日愛納(la̍p)四萬箍貸款,現此時景氣無蓋好的台灣,隨時攏可能挵破飯碗,壓力是有影誠重。毋過蹛彼種若像粉鳥籠仔、租金一個月就愛開萬五的套房,我已經擋袂牢矣,想欲先安搭好這个都市型的身軀,一切才閣講。當初甲意這个社區,是因為遮綠地特別濟,大大小小的公園滿滿是,生活機能又閣好。街路口佮民生東路相接,倒爿是金石堂冊店──遐是我揣靈感上好的所在;正爿是7-11超商──我半暝若欲補給糧草,就真利便。另外一頭接民權東路,邊仔是一座運動公園,隨時會當予我這个32歲欠活動的獨身查某囡仔走走蹌(tsông)蹌的。上重要的因故,其實是遮有濟濟的老樹,我目睭若瞇起來,就有故鄉的氣味嗆(tshìng)入去鼻空。

  阮阿母總是擔心我的婚事:「一个查某囡仔將來嘛是愛嫁人…….」這是伊反對的理由。堅持欲買房子,其實閣有一个的原因──我誠煩惱獨身踮佇庄跤的老母。若買厝,就會使姑情(koo-tsiânn)伊上北來佮我做伙蹛,啥知,逐擺蹛無一個月,就吵欲轉去庄跤。「厝邊隔壁攏嘛會互相照顧啦」,伊叫我免厚操煩。阿爸過身已經兩冬矣,65歲的阿母,生活適應了閣算袂bái,空空靜靜的農舍,只是看起來較孤單一屑仔爾爾。

門口庭邊仔的半分田地,變成伊的精神寄望,平常時干單種一寡仔青菜,賰的地就放予伊去拋荒,生活閣袂傷過勞動。逐個月,我會寄一萬元轉去予伊做所費,嫁去台中的小妹,嘛會佮尪婿,三不五時就轉後頭厝看覓仔,有博士學位的大兄,雖然蹛佇美國咧高尚,時常嘛會拍電話予阿母,關心一下寒熱飽枵(iau..

  天漸漸光。對街路咻來咻去的車窗玻璃面頂,湠開。

  規暝無睏,我的目睭,閣酸酸澀澀。新中街的車,其實攏無駛真緊。有幾落擺,我想欲對車窗面頂,走揣家己失魂落魄的面容,結果攏失敗矣,干單看著,一个閣一个,咻一下就飛過的烏影。

  早頓店的頭家,猶原無閒東無閒西,跤手誠老(láu),雖然我一點仔喙斗(tshuì-táu)就無,毋過真懷念頭家親切的招呼──頭一擺來遮食早頓的時,無啥慣勢,嘛真驚惶,佇冷淡無情的台北城市,閣有這款溫暖的店,連收錢就予人客家己擲(tàn),利便趕時間的上班族。這嘛是愛社區居民相互信任才有法度按呢。所以,頭家親切好禮的「鰲早!(gâu-tsá)」,自然就變成我早頓的一部分。

  我突然間想著,彼對時常和我相閃身的母仔囝,哪無出現?凡勢是我傷過傷心無咧注意看。彼个囝仔穿國校的制服,三、四年級的款。阿老母攏是上班族的套裝打扮,大概欲先送囝仔去學校,才閣趕去公司上班。我一直佇腦海當中走揣in的形影。假使,我嘛較早結婚……

      早頓店隔壁彼間得人疼的幼稚園,陸陸續續有家長送囝仔來,少年的查某老師,徛佇門口,用親切的笑容送別,遮為生活奔波、無閒飼囝的都市序大人。In凡勢想講加賺一寡錢予囝仔生活較舒適,毋過,囝仔就愛減少一寡仔爸母溫情,世間,總是有一好就無兩好。這當然是我這个獨身查囡仔的風涼話佮道德想像,人咧食米粉,我咧喝(huah)燒。毋過,理智佇心內共我講,無閒,並無全然是甘願欲做涸涸蹌的青瞑牛,抑是啥物「拜金主義」咧使弄,無定著,也是現代都市人對性命無奈上悲壯的抵抗。

  我看著路邊收費的停車格,才拄空出來,真緊又閣予人填滿。都市裡,匆忙流轉的把戲,攏佇每一个路角咧上演,人是主角,導演卻是上帝。車駛入去閣駛車出來的跤兜,一群穿黃色kah-á(背心)的清潔人員,就愛緊行入去,共落葉佮畚埽掃清氣,跤手熟練甲予人觸舌(tak-tsi̍h)。阿倚街口的彼間燒肉店,鐵門閣崁牢的,猶未開門做生理。歇睏日若無出門,我時常會去遐買便當填(thūn)腹肚。若有朋友來相揣,我會招in去幼稚園邊仔的客家食堂,『用客家小吃招待客人!』我總是按呢滾耍笑,閣若拄好是暗時,酒蟲咧作怪,也會烏白切一寡豆乾滷味,去樓頂做伙飲(lim)一下過癮(giàn)。都市生活,有時總是需要一寡仔酒精,小可祭拜一下,假日暗暝吹過寂寞靈魂的冷風。

  一陣涼風吹來,窸窸窣窣,有幾片黃黃的葉仔飄落。耳空竟吹來溫柔的聖詩歌聲──彼間離阮厝無偌遠的台語教會,今仔日是拜一,哪閣有聚會咧?我有淡薄仔懷疑,閣共耳空拍較開矣。就當作有啦!堅持用母語傳道的教會,佇台北,更加使我感心。我想耶穌對受苦的人是慈悲的,毋過我知影,伊無法度解救我,會當解救我的人,恐驚干單賰我家己爾。揣一工,我閣有才調佇寂寞的暗暝,真正清心自在,和家己的形影做伙飲一杯葡萄酒的時,一定誠誠懇懇唸一首詩,來讚揚報答,無暝無日為世間苦難操煩的眾神。

  天色已經光甲會刺目。對忽然間衝來青狂的喇叭聲當中,反射轉來。

  蹛佇新中街已經兩冬矣。逐工,差不多仝款的動作,仝款的跤步,仝款的時辰,仝款的心情佮仝款的早頓。上班予生活機器化,但是無上班又閣是欲按怎?我這个負責創意的文案主管,並無法度替家己單調的性命,揣著閣較好的創意。畢竟,性命佮商品推銷無仝,掠準有閣較多閣較媠的廣告包裝,最後嘛是愛家己一个,共孤單吞落腹內。

手錶仔面頂的時針,一格一格盤過性命的刻度,我的青春佮理想,佇針佮針互相鬥爭之下,慢慢老去矣..新中街的面容,從來毋捌親像今仔日按呢,遐爾清楚過──若真正欲講,其實毋是新中街變清楚,是我家己,家己以早毋敢面對的面容。

  恐怖的暗暝,過去矣。我卻又閣咧流目屎,只是這陣的目屎,有較清較光一寡仔。靈魂受傷的時陣,我總是會揣一个寂寞的所在,恬恬仔坐,然後沓沓仔共目屎流予焦(ta),痛疼就會綴目屎流去真遠真遠的所在,然後等待傷痕漸漸收phí(結痂),漸漸復生。小漢時陣,攏是阿母伸出溫柔的手,共我留佇喙配(tshuì-phué)最後未焦的目屎擦掉。毋過兩冬前,阿爸過身的時,我卻是按怎擦嘛擦袂焦,阿母滿面燒燙燙的目屎……目屎閃光當中,竟然又閣浮出昨暝的情景,佮伊的形影,彼時伊講的話,若目睭無擘金相仝,毋過真清醒:

  「我感覺伊佮我較合,真歹勢……

      我犁頭,恬恬無講話。

 「咱閣會當閣做好朋友……

  「免閣講矣!」

      我兇兇共伊的話剁掉,抓狂矣,叫伊隨共恁祖媽死出去。伊躊躇一下,嘛是鼻仔摸的,失神失神行出阮兜。

  當伊消失佇窗外烏暗的所在,我的目屎就若親像雨,佇窗內,落袂離……

  我恬恬坐佇兩冬前,佮伊甜蜜相倚的柴椅,等待目屎漸漸流焦,等待天,漸漸光……

 

(陳胤/2015教育部台灣閩客語文學獎/社會組/台語散文/第二名)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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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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