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弟：

就在準備給你寫信的前一刻，見到偉弟在臉書上PO了二女兒阿對參加高中畢業典禮的圖與文，逐一瀏覽之後，百感交集……先說圖文重點，第一，阿對是畢典中的焦點人物，榮獲校方頒發「特殊貢獻獎」；第二，校方邀請的頒獎人，是偉弟的大女兒雙雙，學校傑出校友，現階海軍中尉，這真是一個既溫韾又深具意義的安排；第三，就在同一天，阿對接到海軍官校寄來的入學通知，即將在這個月下旬前往海官校報到，隨後到陸官校接受入伍訓練。

很為偉弟一家高興、驕傲，咱家好久沒有這麼一波接一波光耀門楣的事了，其實正確的說，最近偉弟家的喜事是咱家空前的盛事，咱們兄弟同氣連枝，他家的喜事，就是大家的喜事，只可惜，在天上的你沒辦法捎來祝賀心意，缺了這一角，對我，對偉弟，都是難以言喻的失落！

將時間倒帶41年。民國61年夏天，你是咱家第二代投筆從戎的第一人，還記得第一次體檢，因為患有輕微鼻竇炎，你被拒絕了，你不死心，央求父親帶你去醫治，稍見起色，趕在報名截止之前又去複檢，這回過關了，你就這麼考進空軍幼校，開始一步步實現你的飛行夢……民國70年秋初，就在我結婚前夕，你第一次摔飛機，大難不死，卻在醫院躺了幾個月，我的婚禮你當然缺席了，知道嗎？沒有你的參與，真是一大遺憾，婚禮當天我的心七上八下，一直掛心重傷躺在空總醫院的你，能不能完全康復？會不會……？

那次你奇蹟式的完全復元了，全家人都在為你慶幸的時候，你卻回報大家一顆震撼彈──只要體檢許可，你還是想回到飛行線，因為，飛行時數才3位數，還沒飛過癮呢！空總經過審慎評測，核准了你的復飛申請，但是要你從慢速機重新出發，派職台南基地偵察機中隊飛行官，從F5改飛中興號，對你而言，是一種「倒退嚕」的發落，可是你認了，只要能再呼嘯升空，執行任務，飛什麼都可以，更何況，部隊就在台南，可以就近照顧二老，忠孝兩全，沒什麼不好。

民國73年，你結婚了，隔年，你和弟妹在台北市民權大橋邊買了一棟全新公寓，我去看你，你還對我一一說明佈置新家的構想，我知道金牛座的你從小就是頭腦靈活、手藝靈巧的生活藝術家，而且是十足的行動派，想做的一定竭盡所能實現，然後我們約定，等你布置好了，我再專程去參觀。

幾個月之後，我去了，再次踏進你的新家，當時你興致勃勃告訴我的構想竟然絲毫未動，而我面對的，卻是你身著軍便服，嘴角微揚，帶著一抹淺笑的黑白半身照片，靜靜的斜靠在香煙繚繞的供桌上！當時我在心裡不斷的問你：勇仔，你怎麼捨得離開結婚還不到兩年的妻子？怎麼捨得正等你著手布置的新房子？怎麼捨得在眷舍裡等你下飛行線回家吃晚飯，說趣聞的老爸老媽？怎麼捨得我們兄弟姊妹雁行折翼？怎麼捨得……？你還不到30歲吔！你最愛的飛行事業才剛起步，你的前程一片大好，你還要和弟妹生育你們的下一代，爸媽還期盼抱抱你為他們添的孫兒……你真的都捨下了？可是你明明壯志未酬啊！

我凝視侷促在黑邊相框中的你，輕笑如昔，栩栩如生，看表情，像是都放下了，可是你心裡想的是什麼？陰陽兩隔，我已無從得知，也永遠聽不到從你口中透露片言隻字。

今天，六月六日，令我們全家斷腸的第27個紀念日，我知道你的形體已經走得很遠很遠了，可是，我們怎麼忘得掉你停格在29歲零40天的年輕容顏？好多好多還來不及實現的夢想？當你駕駛的偵察機在嘉義竹崎山區轟然吻山的那一刻起，我們家的幸福圓滿拼圖就缺了重要的一塊，永遠，永遠……這些年來，就算我們已逐漸療傷止痛，可是在每個笑聲的深處，都還隱藏著沒有你參與的深沉痛楚，我深切了解這一切定非你所願，可是它就是殘酷的存在，往者已矣，生者何堪！

老媽今天一定又去雲林看你了。一年兩回，清明去台北碧潭空軍公墓掃墓，忌日到雲林四湖祭你的牌位，很心疼年近八旬的老人家如此奔波，可是這又是她一年裡最最想做的事，當老人家還能如願前往，顯示體能還堪負荷，心疼的同時，也夾雜幾分欣慰。

6年前來加時，一度想帶著老爸和你的牌位一起來，可是在弟妹擲筊徵詢你的意向時，你婉拒了，說老實話，當時我悵然若失，不過現在回想，這可能也是你對母親的一分孝心吧，留在台灣讓她感覺你沒有離開太遠，讓老人家想兒子的時候，可以花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就去到你的靈前，用心和你對話……27年過去了，就如同老人家常對我說的：「我感覺你爸爸和勇仔都還在，只是不知道躲在哪裡，不讓我見到而已……」

一直清楚的記得，你曾經對我說：「幹飛行員，就是要努力活著，排隊當總司令。」可是你卻早早脫隊，那肯定不是你的選擇，誰會用這麼痛苦慘烈的方式讓生命嘎然而止！你只是忠於職責執行演習任務，在大霧迷濛的山區勉力做你該做的，務期達成上級交付的空偵課目，你當然想安全返航，缷下飛行裝備，如同往常，騎上機車，回家陪老爸喝兩杯……但是這一天，你就再沒有回家，只傳回摧斷家人肝腸的噩耗！

不久之前，空軍在五天之內連摔兩架一線戰機，不幸中的大幸，三位飛行員都在生死一線間自救，跳傘成功保住性命（我多麼希望當年你也這麼幸運），保住空軍培養不易的有生戰力，也少了三個遽然破碎的家庭，飛機摔了，可以再買，損失三位成熟的戰機飛行員，得再花多少時間才能養成？這幾十年來陸續躺進空軍公墓的同袍，是國家多大的戰力損失！我知道以你的個性，才不希罕幹什麼總司令，但是活著站在列子裡，才有對國家盡忠，對父母盡孝，對妻子盡義的機會，沒了生命，就什麼都免談了。那些只會空口說白話的「名嘴」，如果他們有過像我們這樣的切身之痛，喪親大悲，就會將心比心，不致口沫橫飛不知所云，貽笑大方！

最近空軍、海軍都有些焦頭爛額，空軍是接連摔機，海軍則是演習出糗，幹部出包，授人話柄，而今動輒得咎！從年金改革到操演失手，軍人無論在職的，退役的一路被譏諷嘲貶，領得心安理得的年終慰問金說砍便砍，崇功報勳的優存利率遭粗魯的七折八扣，演訓風險及正常損耗被無情的窮追猛打，說得一無是處，當一個國家的軍人尊嚴被踩在腳底，說它的國家安全系數有多高，鬼都不信！

你不必再聽再看一干跳樑小丑胡說亂整，我已是退役老兵，人微言輕，只能任人凌辱糟蹋，徒呼奈何！可是家族下一代有兩位優秀的女娃正當開展軍旅生涯，在這麼一個政黨惡鬥，黃鐘毀棄的大環境裡，不免教人擔憂，當國軍募兵賞重金還不見得招得到昂藏勇夫之時，胡家竟主動送進兩位優質女青年，想到你的下場，想到我現今的境遇與感觸，怎會不百感交集呢？偉弟興奮報喜，自當獻上祝福，希望對軍人的不屑與嘲弄，只是一時的瓦釜雷鳴，終有雨過天青的一天。   願你

耳根清靜

仙福永享

                                                                                                 大哥 20130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