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對飲，月下跫音（之二）    蕭之華

華府又稱美京，是美國的首府。

華府是一座政經文教大城，景觀高雅，環境清幽，治安良好。不類紐約商業都會的珠光寶氣，喧囂吵雜，龍蛇混雜。尤其入夜清靜，盪漾大京城的浪漫氣氛，瀰漫伊甸園的情調。在情人道上，常見對對情侶，或走在一起，或抱在一起，你儂我儂，讓我既妒忌又羡慕，自勉有為者亦若是。

李白詩句：「人生得意須盡歡。」

異國重逢心願達成，三杯對飲酒意猶在。半醉半醒中，得隴望蜀，我想到了約妳夜遊華府。而千載一時，時機就在今夜。

「這不是在做美國大夢嗎？有這麼隨便就能約到妳嗎？」我自問自答。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任務！》（《Mission impossible！》）。不過，我的第六感，強烈地感應，平常都把我淡忘的幸運之神，今晚，一次補足，頻頻對我眷顧有加。適才的三杯對飲，豈不就是提示？

有道是：「時來天地皆同力。」

人，只要走運，呼山山會前來，踩狗屎也會撿到美金，有甚麼不可能？

夜宴持續進行。

有人批評中國人做事「有理想，沒方法。」甚至是「理想偉大，方法偉大的錯。」我常惕厲自己，這種偉大的中國人，我包括在外。

此刻，理想，邀妳夜遊華府的偉大理想，有了。可是，方法呢？

時機緊迫，事不宜遲。何況，身邊也沒有國策顧問可供即時諮詢。

「哎呀！天助我也！」心血來潮，我忽然想起。

我想起了我揹包裡的錄音機，想到我原本就準備訪問妳。只因「貴事糗事」攪擾，我一時心身殘障，錯過了訪問妳的機會。

西諺云：「機會從不敲第二次門。」

「Ko！Ko！Ko！Ko！」

可是，如今，我耳邊竟傳來「機會」第二次的敲門聲。

分明是「機會」破例開恩，再次光臨。

有道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好在先前錯過，莫非是天地同力？不過，可不能錯過復錯過。

「對！太巧了，正好來個假公濟私。何妨明裡訪問，暗裡夜遊？」

我盤算，只要發揮編劇的本能，編排好冠冕堂皇，足以讓妳無法說「不！」的台詞，把妳騙開，把妳騙上馬路，今生今世，這夙願，豈不即時得償？

語云：「天予不取，悔恨終身。」

「對！就這麼辦。」我打定主意，一邊默禱上天相助。

不遠不近，大巴士停在幾條街外的一處停車場，華府街道我熟。

我忙離座到妳身邊，趁妳酒興，出示錄音機，表明是華府社區電台的記者。說是受眾多妳的粉絲請托，想利用宴席結束，妳走路到停車場搭車的空檔，邊走邊聊，對妳作錄音專訪。

為求錄音效果，為免電台獨厚妳個人的質疑，擬避開眾人，不走來時路，走另一條平坦而又幽靜的大街，反正遠近差不多，絕不會耽誤妳上車回旅館。

想必是三杯對飲，有了信頼。果不其然，不加考慮，妳就點頭答應。

夜宴接近尾聲。

此時，場面開始混亂，趁機妳快手收拾好隨身衣物，偏著頭含笑使給我一個眼色，遂跟我閃過人群，走餐館旁門，悄悄先行離席。

走出《大鴻運》餐館，華府夜色正濃，華燈半亮，夜空有殘月繁星。

就這樣，不著痕跡，妳隨我踏上我挑選的景觀街道，實踐了我私自謀劃，非經妳批准無效，卻又不敢簽請妳批可的，我們夜遊華府的偉大理想。

當年我驚險逃離大陸，很多人好奇，問我究竟有何絕招？有何秘笈？

我回答：「三分靠智慧，七分靠機會。」

今夜與妳互動，在妳，無非是雲淡風清，平常天氣。而在我，則是時而山窮水盡，時又峰迴路轉。假使日後妳若問起，這就是我的答案。

華府馬路寬闊，夜深車輛行人稀少，放眼望去，一片柔光寂寥。柔光濃夜裡，我們並肩的身影，悠然掠過一家家商店，掠過一扇扇展示商品的櫥窗玻璃，讓我想起，我們曾在《中視》的化妝室，依偎同照一鏡。

妳歩履輕快優雅，不疾不徐，一聲聲，「咯，咯，咯，咯，」的高跟鞋聲，清脆結實，有節奏地，迴響於斜月清照的華府水泥森林，有如林間古廟串串的木魚聲，迴盪在月下的峻嶺崇山。

隨妳行走，燈影裡，有香風細細飄沁，不是來自街邊的花圃，而是來自妳衣裙秀髮，來自妳身上。引我遐思，動我心性。

遇紅燈，我們停歩。綠燈亮，我們過街。最後一次過街時，我牽了妳的手，妳沒有拒絕。

這是今夜我第二次牽妳的手。前一次是溫香一握，這一次是攜手同行。

可惜，路不長，只是一段橫越三、五條大街，短短的幾百公尺。恨不得就這樣和妳走遍大街，走遍小巷，來個通宵達旦作華府夜遊。

我遐想，果真前生註定，與妳有緣，何妨就此攜手前行，共度此生。

今夜華府星月皎潔，因妳顧盼而更生光華。今夜妳笑臉如蓮，映華府星月而更顯嬌媚。就在妳佇足行人道花叢，顧盼星月的嬌媚時刻，我對妳作了沾有妳嬌媚餘韻的錄音訪問。

時值中美剛斷交，國家處境艱危。感時憂國，僑胞、留學生愛國熱情高漲。此次「自強訪問團」，途經舊金山、洛衫磯、休士頓、亞特蘭大、華府以及紐約等地，來美作巡迴演出，負有以歌舞歡樂，凝聚海外僑胞、留學生對國家的向心力，使海內外同胞心手相連，共同為國家前途努力的神聖使命。

今晚節目臨終，燈光亮起，觀眾一致起立，台上台下，齊聲高歌〈梅花〉。一時，全場歌聲，全場擊節，全場淚水，天地為之動容，演出至為成功。

訪問中，妳作了自我介紹，並介紹了「訪問團」的成員，巡迴演出的目的和感想。妳自謙是演員，歌，唱得並不好，舞，跳得也普通，希望僑胞、留學生多包涵。妳呼籲僑胞、留學生本「龍的傳人」，在各自的崗位上，為國家民族盡一分自己的心力。最後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諺語，勉勵僑胞、留學生多為國珍重。

妳語氣親切，聲音溫柔，聲音裡有華府星月餘輝，有妳顧盼嬌媚氣息，錄音播出後，迴響異常熱烈。

這卷非專業的採訪錄音，一如那份小禮，我一直小心保存。

其實，早些時間，我訪問過李靜美和劉藍溪。

「不可能的任務」終於達成，偉大的理想終於實現。

「有妳就夠了，有這麼一次就夠了。」

我對自己說。從此，華府夜間的情人道，我不再回顧。

張潮《幽夢影》有句云：「若無花月美人，不願生此世界。」又云：「情之一字，所以維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飾乾坤。」

三杯對飲，月下跫音，有妳，走過今夜，我要說，我已不枉來此人生世界。

我承認我工於心計，但是，今夜夙願得償，我歸功有貴人暗中相助，──除了老天爺，還有妳。

停車場到了，雖然多繞了些路，但是，並無耽誤。如我所料，歡宴過後，有醉有醒，拖拖拉拉。此刻，但見《中視》一行人，零零落落，正陸續上車。為避人耳目，讓妳安然歸隊，我們在街角暗處，悄悄道別。

很抱歉也很失禮的是，牽手過街時，我忘了妳是誰？以為是牽情人的手，握得有點緊。歡樂今宵，我更忘了我是誰？一味直呼妳名。

目送妳順利上車，目送妳遊覽車轟然而去，回到住處，已是午夜二時。

我睡意全無，酒意未消。回味夜宴的情景，回味最後與妳「台北再見」的握別。感懷憂患人生，浪子身世。一時，我百感交集。

異國深夜，孤燈之下，帶著酒意，和著熱淚，我揮筆立就〈題贈沈時華〉小詩四首，坐等天亮，好為妳送機。

這就是「與君共盡三杯酒」與〈微醺的眼波〉，以及〈自強訪問〉等詩文的文本，也是妳我在天涯異鄉偶然情感互動，點點滴滴，滴進我心靈深處，不時悸動的美麗波紋。

            題贈沈時華

               其一

憂患人生路不平，

江湖浪子路難行！

孤燈長夜淒涼慣，

此夕眸光照影清！

初牽素手握溫香，

伶俐秋波惹恨長！

料得水萍流轉處，

回頭人海浪茫茫！

憐惜嬌羞女兒嗔，

柔情似水太深沉！

與君共盡三杯酒，

明日天涯又路人！

 其四

七分醉酒送殘宵，

倩影隨風入夢遙。

信筆題詩君莫笑，

只緣思緒太無聊！

牽了妳抱回金馬的溫柔小手，

握了妳影壇新秀的一掌幽香。

連同今夜，

妳的歌妳的舞妳的鬢影釵光，

封存我心底珍藏。

怎忍辭夢中人良宵共醉？

燈朦朧人朦朧對飲三杯！

最是靈光瀲灧，妳微醺的眼波，

閃爍如銀河璀璨，

迷離如銀河深邃！

次年，我學不成而歸國，原有機會進《中視》真正與妳共事，後因人事有變，遂棲身《中央電台》，直到退休。

某年春日午後，好個吉日良辰。我與楊明荃一起走出《中視》大門，一前一後，走在仁愛路上。就在《中視》附近郵局前的路邊樹下，與妳巧遇。

妳身穿一套乳白色俐落的短裙洋裝，足登一雙乳白色新款的短統馬靴，別一枚綴有紅珊瑚的精美胸針，圍一條棗紅色雅致的絲巾，身靠一部乳白色閃亮的ＢＭＷ新車。穿過樹蔭，陽光斜照妳臉龐，映出妳一身潔白帥氣，潔白光鮮。和風徐吹，妳長髮飄飄，絲巾飄飄，有如一朵綻放的白玫瑰，搖曳風中。

「楊明荃！楊導播！」

合該我走在前面，讓妳有看沒有見。只聽妳叫住楊明荃，上前與妳談話。

我自感卑微，自慚形穢，唯遠遠佇立，遠遠觀望，不敢與日正走紅，知名度節節攀升，尤其仰慕者又眾的妳，靠半歩親近。

畢竟，鳳凰與凡鳥，雖同住一片森林，可天生就分屬不同的世界。

說是投緣，最多是鳳凰與凡鳥，偶而在林下不期而遇，相隨行走。

說是緣份，莫非鳳凰與鳳凰有緣，凡鳥與凡鳥有份？

幸好，妳也只顧與楊明荃交談，並沒有察覺我的窺伺，我的存在。

我與女性交往，誠然不少。可是，如三杯對飲，華府夜遊，都是我生命經歷的第一次。我與異性親近，誠然也多。唯與妳同照一鏡，著迷妳微醺的眼波，是我一生情感風景最美的景點。

語云：「二十年人事一變，三十年滄海桑田。」

昔日星光閃閃的仁愛路《中視》大樓，早已灰飛煙滅。依然演藝江山在，奈何一代新人換舊人。

欠錢的還錢，欠淚的還淚，緣起緣滅，緣滅緣起。妳我二十多年的歲月，就如此默默消磨，隨風而去。（《飄》，《Gone, with the wind！》）

情如逝水，往事如煙。今我如此不避嘮叨，瑣屑記述，可以說是暗戀妳的真情告白，也可以說是攀附妳的胡言亂語。或許妳不復記憶，或許妳覺得無聊。這有甚麼關係呢？時華，難道這不也就是所謂的人生？

    慚愧庸碌一生，並無成就，除了幾本拒絕排行榜的長銷書和幾首孤芳自賞的小詩，別無長物可示故人。不在乎妳喜歡也不？不在意妳討厭也不？姑且都寄給妳，願妳能不吝一閱。

           祝妳            平安喜樂！

                蕭之華拜啟

             二00五年十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