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對飲，月下跫音（之一）    蕭之華

時華：

不敢交淺言深，雖然相識已二十多年。也不敢輕易打擾，雖然有妳的地址和電話。所敢者，唯默默的心儀、關切和祝福。如此默默，默默如此，二十多年如一日。

一九八０年雙十國慶的華府相聚，特別是訪問了妳，寫了一篇文稿和幾首小詩，留下與妳情感互動的雪泥鴻爪，是我艱困人生旅程難得的一次驚艷，更是我今生有血有淚的情感深處，不時悸動的圈圈美麗波紋。

為表心意，夜宴次日，我翹了課，匆匆到一家百貨公司，以微薄的打工所得，買了一瓶香水，一瓶洗髮精，加上友人送的一瓶酒，勉強湊成一份禮。連同昨夜草草寫成的四首小詩，想趕在妳離華府飛紐約之前，當面送給妳，順便為妳送行，不料被妳婉拒。

這份送不出去的小禮，我保存至今。

余秉中是愛護我的一位老大哥，在我《政大》讀中文系時，就不時得其關照。我騎摩托車，就是他教會的。一九六九年《中視》開播，他擔任導播，偶有機會，他都提攜我參與劇務，撰寫主題曲、插曲。因此，在那幾年間，我不時到原位於台北市仁愛路三段的《中視》大樓走動。〈楓林小橋〉、〈秋夜寄情〉、〈昨夜夢魂中〉等歌詞，就是那時期的作品。

〈楓林小橋〉拜江蕾演唱而走紅，沾林家慶「林老師」作曲的光，作詞的我，行走《中視》，也常被人叫「蕭老師」，儼然是「中視人」。其間，與丁衣、楊明荃、楊惠珊、李靜美等人，時相過從。

我第一次見到妳，就是在《中視》的攝影棚。其時，妳正在錄影。

佈景之中，水銀燈下，妳與對手忘情演出。佈景之外，攝影機後，我悄悄忘情偷看。此後，只要有機會，我都不會錯過，看妳演時裝，看妳演古裝。看妳入戲，看妳突槌。

其實，早在見妳之前，在我的日記本中，就有了妳的名字，妳的劇照。

《中視》眾星雲集，妳是雲集眾星中，少數具高學歷，高氣質，不染世俗，屬「學院派」的明星。尤其妳周旋小螢幕與大銀幕，《一個女工的故事》抱得金馬，留給我想忘記也難的印象。

某次，我路過化妝室，無意間瞄見妳對鏡化妝。驚鴻一瞥的剎那，身不由己，我停下腳步，也顧不得禮儀，冒然就闖進化妝室，趨前與妳搭訕。

妳不以為意，不以為忤。若無其事繼續畫描梳理，一邊和我搭腔。無視於我的唐突，我的冒犯，落落一派大家閨秀風範。

我向妳致意，自道姓名，抬出余秉中，說是在《中視》兼差，是〈楓林小橋〉的作詞人。妳回說曾見我進出公司，以為是行政人員。妳稱許〈楓林小橋〉是一首很美的歌，說著，妳還啍了幾句。

妳態度溫婉，話語溫存。音韻溫柔，吐氣如蘭。聆聽，婉囀有如琴音流瀉。不是鋼琴，不是小提琴，而是馬友友的大提琴。

難忘那鏡面明亮，映照妳豐容靚飾。難得那鏡面寬闊，容得下妳我影像二人相依。氤氳脂粉髮香裡，妳的端莊典雅，我的造次孟浪，如幻似真，盡融會瀅瀅鏡光不言中。

那是妳我的第一次接觸，不只美好，還有感恩。

此後不久，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場景，又有兩次機會，我和妳同照一面大鏡。一次是我的生日，在一家照相館。另一次是妳的生日，在一家婚紗店。

當然，這不在《中視》，也不在台北，而是在我夢中。

我是當年爬過中共的鐵絲網，躲過中共邊防軍的狼狗和子彈，搏浪過海，逃離中國大陸，輾轉由香港而來台灣的流亡學生。在台灣，我無親無故，大學畢業，先後在《中國海專》、《美國亞洲學會》以及行政院《青輔會》等單位任職。

任職《青輔會》期間，因聯合沈野、李勝峰等人，發起反台獨、反岐視「外省豬」的《疾風》運動，一時橫掃全島，掌聲與噓聲過後，我被迫辭職，形同失業。幸好此時我通過了「托福考試」，申請得學校，遂以被放逐的心情，自費赴美進修，入華府《東南大學》公共行政研究所就讀。

華府留學生團體，辦有《華府論壇》雜誌一本，與馬英九擔任總編輯的《波士頓通訊》齊名，時稱美東留學生平面媒體的雙主流。我到華府，先是投稿，後被徵召，遂擔任了《華府論壇》的總編輯。

《中視》「自強訪問團」來華府演出，由留學生團體出面接待，因我列名留學生團體幹部，參與諸如人員接送，食宿安排，場地租借，舞台佈置，活動宣傳等幕後作業，並負責雜誌以及社區電台的採訪工作。早前約十天，我就看到名單，知道妳要來。

難得即將異國重逢，我暗自祝禱，不但能與妳相見歡，何妨故作姿態，讓妳先認出我，驚喜地對我展妳笑顏。

盼望中，一行美麗的隊伍終於翩然蒞臨。從第一天下午《雙橡園》的國慶酒會會場，到第二天晚上維吉尼亞某高中大禮堂的晚會舞台，如影隨形，我窺伺妳身邊。可是，就無適當機會，與妳一敘。

好不容易時機來臨，那是當晚演出時的中間休息空檔。於舞台布幔下，道具木箱上，戲裝未脫，妳獨自一人文靜安坐。看來不像在休息，而是在沉思，似有幾分心事。

稍縱即逝，機不可失。

我忙輕歩上前，緩緩叫了一聲：「沈時華，沈小姐！」怯怯等妳回應，準備與妳握手。不料妳聞聲見人，先是微微一驚，繼而淡淡瞄我一眼，端坐如常，最後竟冷冷地問道：「先生，有甚麼貴事嗎？這裡是後台，觀眾是不可以隨便進來的！」

分明是驚擾了妳，讓妳不快。同時也驚覺，妳並不記得我。話語中，那「貴事」二字，妳用的是重音，而且還提高半個音階。

「對不起，請原諒！」我訕訕回答。心，一時下沉。手，縮了回來。忙又秀出「工作證」，表明是工作人員，知趣地，快歩閃人。

幸好並無旁人，除了天使在天上竊笑，並無任何人見證我出這洋相。

「找妳還會有甚麼貴事？沒有貴事，只有糗事！」我自言自語。

「完了，泡湯了！甚麼異國重逢？還不是異想天開！」我自悲自憐。

「甚麼驚喜笑顏？想得美！還不是有驚無喜，冷面紅顏！」我自怨自歎。

有一句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當然不便自我招認。還有一句話，說是熱臉貼甚麼的？一時情急，居然又想不起來。

時過十一點，晚會成功落幕。

人潮散去，集合的哨子聲響起，幕前幕後的全體人員，來到停車場，分乘三輛遊覽車，威風凜凜殺進華府，在臨近《白宮》的《大鴻運》餐館，吃鮮魚烤鴨中國菜，喝黑牌約翰走路威士忌洋酒，排定座次，席開六桌，舉行慶功晚宴。

雖我期望落空，心情受挫。但因採訪重任在身，唯強打起精神，關注節目演出的進行。次日，寫了一篇〈記華府自強晚會〉專文，報導晚會盛況，刊《中央日報》副刊及《華府論壇》。《中視》相關主管閱後，曾來函致謝。

此次「自強訪問團」卡司超強，歌星、演員知名度高，人氣強強滾。當晚門票賣完，觀眾爆滿。間有黑白老外，估計近兩千人，為當地歷年華人晚會之最。

不敢爭功，我策劃的媒體文宣，推崇第一線的歌星、演員，推介第一流的新編歌舞，印發傳單，張貼海報，全力為晚會促銷，應不無微勞。

妳外型水噹噹，才藝夠靈光。與方正合演〈鳳陽花鼓〉、〈小放牛〉，獨唱〈梨山痴情花〉，並與劉藍溪、楊佩春、楊美蓮以及費玉清等人，載歌載舞，大秀〈高山舞曲〉。秀中，費玉清奮力躍起，不慎滑落褲子，露出白色內褲，引起全場一陣哄笑。妳〈小放牛〉村姑扮相，嬌俏可愛。〈梨山痴情花〉一曲，唱者痴情，聽者痴迷，迴腸盪氣，全場動容。

節目超讚，觀眾捧場，晚會掌聲不斷，而妳虜獲的掌聲尤多。每次妳出場，都有熱烈的掌聲響起，觀眾中，鼓掌最用力的，就是在下我。

《大鴻運》裝潢高雅，燈光柔和，氣氛宜人。

按程序，主客先行入坐，預留上座，恭候貴賓。異國重逢泡湯，我心灰意冷。夜宴雖然隆重，我卻提不起勁。菜餚豐盛，而我胃口缺缺。

為均霑雨露，《中視》嬌客，臨時分散六席入座。

沒有期待，怕又傷害。既不在乎，也不想猜測，我這一桌，究竟《誰來晚餐？》（《Guess who's come to dinner？》）唯我心中暗禱，最好不要再見到妳。

應是天意，該來的，躲都躲不掉。眾人等待的目光聚焦處，柔和的燈光裡，冷不防閃出妳光彩亮眼的身影，接待人員竟引妳來到我桌前。妳身穿黑色小禮服，薄施脂粉，眸光伶俐，笑臉迎人，跟在妳身後的，還有領隊朱友龍和李靜美。朱友龍與《文參處》楊其冼組長分坐主位，妳依朱友龍坐我正對面，李靜美坐妳左邊。

後來我才知道，這一桌是主桌。楊其冼回國後出任《東吳大學》校長，同桌他人，日後也多出掌學術、政經要職，如教授、立委、大使等等。

「貴事」打結在心，「糗事」氣悶在懷。此刻，我很在意妳認出我，更在意妳沒認出我。面對釵光熠熠，鬢影飄逸，艷光照人的妳，我坐立難安。美酒佳餚當前，我食不知味。幾次都想和別人換桌，可是，對著妳，我心在顫抖，實在捨不得。

應是上蒼憐我，情勢逆轉，奇蹟出現。

相互敬酒致意時，李靜美客氣地稱我「蕭老師」，說我是她《中視》的同事，一時眾人羨慕的目光掃來，讓我身價驟漲。這當然是酒席間的應酬話。不過，我注意到，妳聽得認真，一聽十分驚訝，連聲疑惑地問道：

「是嗎？是嗎？」想必是妳記起了「貴事糗事」。

「怎麼不是？貴人多忘事，連同事也忘記！」

對今夜的「貴事糗事」，我耿耿於懷，不辭厚顏，無關冒充，我逕以「同事」口吻，冷冷地回妳一句。

有如下棋，冷不防，我「將」了妳一軍。千千心結一時解開，一肚子憋了一晚的窩囊氣，瞬間消了大半。學不來妳的口氣，「貴人」二字我沒用重音，也沒提高半個音階。

詩云：「手抱琵琶彈小調，曲中有意兩心知。」

我點到為止，刻意省略妳那讓我生畏的，「其淡如水」，「其冷如冰」的的過程和細節。歡宴氣氛暗盪「貴事糗事」漣漪，只有妳知我知。

「對不起，蕭老師！」

應是妳聽出我語帶怨尤，聽出了我的鬱卒。或者，是妳記起了妳我在《中視》的過往。但見妳臉頰泛起羞赧的紅暈，對我展妳笑顏，我深感受用。說著，妳更握杯起身，繞過眾人，前來向我敬酒，我更感風光。

妳舉杯展示眾人，一杯一百五十CC的滿杯，二話不說，仰面一飲而盡。乾完，妳高揚空杯，偏著頭，睜大眼睛，狠狠地瞪我一眼，又倒晃了幾下。

「這下可以了吧？唔？～～！」

妳拖長尾音矜笑地瞪著我說，附上一個無限嫵媚的表情，算是反「將」我一軍。二人如此「將」來「將」去，相互消費，船過水無痕。

一時，全桌鼓掌，為妳的豪情。一時，我受驚若寵，為我的驚艷。

「回敬，回敬！兩杯，兩杯！」有人鼓噪，要我回敬妳酒。

「不行，兩杯不行！起碼要三杯，要回敬三杯！」有人加碼。

「對，對！要三杯，要回敬三杯！」全桌熱烈附和。

事出突然，我頓時猶豫。

有一句話：「過份的謙虛，就是虛偽。」我奉這句話為座右銘，藉之標榜個人的行事風格。可是，對於自己的酒量，我寧願過份謙虛。

此前，我並未期盼與妳共桌，更沒想到能對妳一吐怨氣，也不敢預期妳的反應。話一出口，我就後悔。如果誤闖禁區，踩到地雷，來個「貴事糗事」革新版現場上演，敗了夜宴氣氛事小，惹惱佳人反目事大。

好家在，多虧妳佳人有佳量。

原先，也以為窈窕淑女，只是衝著我前來，禮貌性地碰杯，意思一下。沒料到，妳阿沙力舉杯就是一口乾盡。

算妳北地胭脂厲害，除了紅暈，還有氣概。算我見識了妳安徽妹子的不好招惹，除了羞赧，更帶辣勁。尤其妳故意拖長尾音，存心現妳嫵媚，我感受到，嫵媚裡，不多不少，有妳沈家大小姐的三分虎氣。

有道是：「人生難得幾回醉。」

辱承嬌客敬酒，況是夢中情人。別說回敬三杯，就是三瓶，縱使喝醉喝死，所謂「捨命陪君子」，也是前世修來。

不過，回敬三杯，且是烈酒，我從未經驗過，難免有幾分膽怯。

「沒關係，我陪你喝！我們來對乾！」

見我猶豫，妳和顏悅色，拍拍我肩膀說。既是撫慰，更是鼓勵。我知道，是妳見我怯場，恩慈之心生起，給我壯膽。一股飽涵美感的溫馨襲來，霎時我勇氣倍增。我想到，我可以漏氣，可不能讓伊人失望。

詩云：「美人恩是英雄膽。」

我不是英雄，可是，此刻妳的恩慈，倒真沸我熱血，騰我膽氣。讓我聯想到，人生凡事，若有美人恩助，譬如有妳相隨，縱出生入死，千險萬難，何愁事功之不成？

有人持瓶上前斟酒，因酒膽已壯，我學妳模樣，面不改色，先就一口氣自乾一杯。再眼對眼，杯碰杯，一口一口，與妳對乾兩杯。在眾人的鼓噪吆喝和掌聲中，就這樣，我們三杯對飲，給夜宴帶來高潮。

我不會忘記，我起立迎妳前來時，牽了妳的小手，握了妳一掌的溫香。碰杯對飲時，我驚見靈光瀲灧，妳微醺的眼波，璀璨有如銀河深邃。

有人說：「力，不是美。而美，就是力。」

這句話，關係到男人的鑑賞力，一種有過人眼光的男人，對女性美別有磁引，別有化學反應的鑑賞力。就像品酒師，對美酒有獨到的品鑑力一樣。

世人品評美女，大抵如豬八戒吃人蔘菓，多止於身高三圍，皮肉色相。其實，心性才情，風度氣質，風情韻致，尤其性靈美感，等級多有不同。

而眼波與眼波瀲灧，即為其中之一。

眼波，美女常有。瀲灧的眼波，美女不常有。而瀲灧眼波之閃耀靈光，有如雨後青空閃耀霓虹，說常見，並不常見。

據說，美人瀲灧眼波之靈光，是一種釋放愛意和善意的性靈之光。而其最美，最迷人的時機有二，一是微醺，二是性愛高潮。特別是後者。

藉對飲注視，我有幸得窺妳微醺的眼波，見識妳這瀲灧靈光的魅力。

不敢臆測妳的人，妳的心，妳有妳的性靈執著。雖妳待人親切，容易接近卻不容易親近。妳篤信情緣，於妳，權勢不為所動，金錢不能收買。既不能強求，也不能智取。除非妳暗自心傾，不經意流露妳「心靈密碼」。否則，縱使偷妳金卡到手，也難從妳「感情帳號」提走妳的情，妳的愛。

以我度量，唯藉與妳投緣的心電磁引，能近妳芳心。唯相互產生激情的心電感應，能超越微醺，伴妳陶醉。唯百世修行，能陪妳共遊兩情相悅的性愛仙境。

我遐想，當妳攀上歡喜頂峰的剎那間，妳這瀲灧的眼波，乍現靈光閃閃，泛出烈烈毫光，折射出太虛幻境的悽美瑰麗，將何等懾人心魄？

「三杯對飲，不虛此生！」

若問我如今的願望？無他，倘能再與妳三杯對飲。若問我今生最後的願望？無他，果臨終能再看一眼，妳那「青空霓虹」。

平添了情節，爆出了高潮。感謝上蒼，我戀戀的異國重逢，竟就這樣戲劇性地超完美而達成。好險！好在沒換桌。不是該來的，躲不掉，而是該我的，跑不掉。

人生的際遇，人生的轉折，就在今夜，我領略了新的詮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