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抄自《南詞敘錄》的《南詞引正》偽文的『蘇人慣多唇音』條
(見劉有恒,《崑曲史料與聲腔格律考略(第二集)》,臺北:城邦印書館,2016)
一、前言
上世紀被學者偽造而於1961年問世的所謂明代的崑曲鼻祖魏良輔《南詞引正》內有一條:
『蘇人慣多唇音,如冰、明、娉、清、亭類。松人病齒音,如知、之、至、使之類;又多撮口字,如朱、如、書、廚、徐、胥。此土音一時不能除去,須平旦氣清時漸改之。如改不去,與能歌者講之,自然化矣。殊方亦然。』
錢南揚於1961年首次公開《南詞引正》時,所寫成的《南詞引正校注》內指出:
『這裏沒有具體說明蘇、松方音和普通話有何不同,使人難以理解。如清、亭本非唇音,當時蘇人究不知如何讀法。後世松江人方音,干寒韻往往讀作江陽,如“干”讀“岡”,“寒”讀“杭”之類;或又讀作歡桓,如“丹”讀“端”,“灘”讀“湍”之類(俱見《韻學驪珠》);這裏並未提起,當時又不知如何讀法。』
也就是,他因為完全無法對於該偽文裡這段話有任何解釋,而且還看不懂之下,也沒有去翻查《南詞敘錄》,於是講出了:『使人難以理解』、『當時又不知如何讀法』等等。
從1961年錢南揚的注文開始,幾十年過去了,其間幾乎所有的學者專家,一律遵循錢南揚之語,凡是任何談到《南詞引正》的,多一律把此條視而不見,不想稍費口舌,也無心去找來歷,因為視為魏良輔的真蹟,故既無法解釋,視同不可違抗魏良輔的隻字片言。因為早先至今,一票學者專家都拍胸脯掛保證並大肆引用此篇《南詞引正》偽文當成史料,而把崑曲史談成天方夜譚已歷有年所。依筆者所知,只有到了2007年,才有台灣學者李惠綿於《從音韻學角度論明代崑腔度曲論之形成與建構》(《中國文史哲研究集刋》第三十一期,台北,2007年)一文內嘗試去解釋此段文字,但也在沒有去翻查《南詞敘錄》比對一下,因此不曉其實是有來歷的,而解釋此條文字如下:
『查蘇州音冰、明、娉都是唇音,清、亭非唇音,不知何以曰蘇人慣多唇音。不過這些字在《中原音韻》皆屬庚青韻,蘇州音則收n,因蘇人往往庚青犯真文,將舌根鼻音收尾唱成舌尖鼻音。知、之、至、使等字,蘇州話都讀成齒音,證明松人病齒音。此外,蘇州人有撮、有不撮,譬如朱、書、廚撮口;徐、胥不撮口,魏良輔顯然認為這些字應唱成撮口。……』
實際上,此篇偽文的偽造者的版本學者趙萬里(1905~1980)也不是天生睿智到自已想出這一條前不見古人的偽文,其實是有出處的,是抄來再加工的,而所抄的也是一本到民國初年始問世的偽書《南詞敘錄》。《南詞敘錄》是清初康熙帝御用的大學者何焯,托名明嘉靖三十八年天池道人自序所偽造的,已於筆者《宋元明戲曲史考略》一書內有所考證。在《南詞敘錄》裡,有一段文字:
『凡唱,最忌鄉音。吳人不辨清、親、侵三韻,松江支、朱、知,金陵街、該,生、僧,揚州百、卜,常州卓、作,中、宗,皆先正之而後唱可也。』
此段文字,是沒有出處的,完全是清初大學者何焯親筆的見解。其中的『吳人不辨清、親、侵三韻,松江支、朱、知』的文字,就被趙萬里看中,加工成今日所見《南詞引正》裡的文字了,今試析之:
二、趙萬里的添改致誤之回溯
(一)、《南詞敘錄》:『吳人不辨清、親、侵三韻。』
《南詞引正》:『蘇人慣多唇音,如冰、明、娉、清、亭類。』
吾人只有比較一下,即知,趙萬里把《南詞敘錄》內此段文字拿出來,看到『清、親、侵』含有『唇音』,於是用想像力寫下了『蘇人慣多唇音』,自已又從中原音韻等韻書裡摘字或更換或補上了更多的例子。但因為趙萬里對於曲學是個門外,曲韻亦非其精通,所以就發生添刪後,補進去的字,被李惠綿抓到了失誤,而指出了:『查蘇州音冰、明、娉都是唇音,清、亭非唇音,不知何以曰蘇人慣多唇音。不過這些字在《中原音韻》皆屬庚青韻,蘇州音則收n,因蘇人往往庚青犯真文,將舌根鼻音收尾唱成舌尖鼻音。』而錢南揚也看不懂,指出:『使人難以理解』。因為,都是門外漢趙萬里瞎掰的。其實真正的文義,就是源於何焯在《南詞敘錄》指出的:『吳人不辨清、親、侵三韻』而已。而何焯所指的,朱復波、熊澄宇注釋的《南詞敘錄注釋》(中國戲劇出版社,1989年)釋此段文字如下:
『江蘇蘇州一帶的人。清、親、侵三字在詩韻中分屬庚、真、侵三部,而蘇州人念此三字全同一音,至今仍是如此。』
(二)、《南詞敘錄》:『松江支、朱、知』(按:文義為『松江不辨支、朱、知』,因『不辨』二字已於前句總括文意了)
《南詞引正》:『松人病齒音,如知、之、至、使之類;又多撮口字,如朱、如、書、廚、徐、胥。』
吾人亦只要比較一下,即知,作偽者把《南詞敘錄》內此段文字拿出來,自已從中原音韻等韻書裡摘字而或更換或補上了更多的例子,他看到《南詞敘錄》裡舉的『支、朱、知』,去察韻書可以發現包含了『齒音』及『撮口字』,於是又加以衍伸為『支、朱、知』為『齒音……撮口字……』兩類,而再於是自由加減添刪些字例上去。但因為作偽者對於曲學是個門外,曲韻亦非其精通,所以就發生補進去的字,被李惠綿抓到了失誤,但李惠綿也解釋不出,而就只好把“蘇州話讀成齒音”,跳躍式結論到“證明松人病齒音”,其實,其這兩句論證裡的前後句之間,一點邏輯關係都沒有。故其所指出了:『知、之、至、使等字,蘇州話都讀成齒音,證明松人病齒音。此外,蘇州人有撮、有不撮,譬如朱、書、廚撮口;徐、胥不撮口,魏良輔顯然認為這些字應唱成撮口』,其中就有不準確之論了。而錢南揚也看不懂,指出:『當時又不知如何讀法。』因為,都是門外漢趙萬里瞎掰的。其實真正的文義,就是源於何焯在《南詞敘錄》指出的:『松江(不辨)支、朱、知』而已。而何焯所指的,朱復波、熊澄宇注釋的《南詞敘錄注釋》(中國戲劇出版社,1989年)釋此段文字如下:
『在詩韻裡,支、知屬支部,朱屬虞部。支與知雖同韻,但支是舌上音,支是正齒音。(筆者按:原書此處有錯字,“支是正齒音”,應改作“知是正齒音”。)不像今天普通話那樣是同音字。上海人在讀這三個字時,都是一個音的,今日仍然如此。』
三、小結
再想一想,就算《南詞敘錄》真是有一位天池道人在嘉靖三十八年自序才寫成的孤本手寫本,那麼,那份寫明是文徵明早在嘉靖二十六年手鈔了吳崑麓較正的魏良輔的《南詞引正》的那位魏良輔又怎能預見至少十二年後天池道人才下筆寫成的《南詞敘錄》該段文字,而拿來改造成《南詞引正》裡於音韻上不通的文字,而毀掉魏良輔一世的英名呢。可見,又證實了所謂魏良輔的《南詞引正》根本就是偽造的,而且靈感來源之一,就是《南詞敘錄》。連偽作者取此一《南詞引正》之名,也是脫胎自《南詞敘錄》書名而來的。更何況《南詞敘錄》還是清初何焯偽造的,那麼《南詞引正》就確定不會是早於清初《南詞敘錄》被寫出來及民國初年被公開出來前,已死掉的文徵明所手抄的。而明代的吳崑麓也不會是校正了那篇拿清初何焯的《南詞敘錄》裡的見解加工的《南詞引正》,而真正的作者更非是還可能活到民國初年見到《南詞敘錄》出世,而再取來加工成此段文理不通的文字的那位唱曲門外漢,竟會是曲聖魏良輔。
(劉有恒:《崑曲史料與聲腔格律考略(第二集)》,臺北:城邦印書館,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