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歲的老爸，決定從工廠退休的前一夜，竟然焦慮到失眠了。

隔天一早，我被他的電話吵醒：「昨晚不知怎麼了，躺在床上翻來翻
去，兩點多還睡不著。」

他講得若無其事，我卻暗驚大事不妙。我很淺眠，上床後，往往要看
書、聽音樂，搞了大半個小時才睡著。老爸卻是那種可以在一兩分鐘
內就呼呼大睡的人。

記憶中，除了20年前母親去世時，老爸可能難過到睡不著，我不記得
他失眠過。

其實，相較於很多還不到50歲就被資遣、優退的勞工，能在鄉下工廠
待到73歲，老爸算很幸福了，工廠更值得表揚。我如此安慰老爸。

「你從國小畢業工作到現在，足足60年，真的可以退休，好好喘口氣
了。換成我，不用說等到73歲，50歲我就想退了。」

媽去世後，個性內向的父親，獨自鰥居至今。每天準時六點起床，到
市場買麵包或饅頭當早餐，七點上班，下午五點下班，然後洗澡，晚
餐通常自己煮，有時是湯麵，有時是煎一截虱目魚、炒一兩道菜配白
飯吃。然後足不出戶，看只有10幾台的數位電視，偶而打電話和子女
聊聊天，10點睡覺，平均一天花不到100元。

節省的他，幾乎沒有任何嗜好，菸酒檳榔不沾，不種花、不釣魚，也
不養貓狗，更不像有些老人會到處串門子，揪團四處旅遊或登山。感
覺舉凡要多花錢、跑太遠的事，他都不做。生活就只有工作和電視。

老爸和很多鄉下勞工一樣，工作，就是為了賺錢；賺錢，就是為了存
錢；而存錢，卻不是為了花錢，而是要留給子女，或繼續存下去，從
未為自己設想過。

他穿的布鞋，是夜市買的一雙一百元的雜牌貨；他用的毛巾，可以洗
到像抹布；牙刷可用到刷毛都翻起來。但哥哥買房子、姐夫的工廠要
調頭寸，他願意拿出五十萬、一百萬支助。

然而，年紀越大，工作對於他而言，越不只是工作，不知不覺，已變
成一種精神寄託。在工廠，他有認識二、三十年的一群同事可聊天，
日子會比較好過；也有適度勞動，體力不致退化太快。

所以儘管他已過了65歲退休年紀，卻一直抗拒退休。因為薪水只有3
萬出頭，工廠營運狀況還不錯，也就沒有逼他退休。

不過，他到底還是上了年紀，這兩年體力明顯衰退，摔斷過的腿，也
逐漸無法久站或走太遠的路。最近他的血壓更不太穩定，有時到工廠
做了半小時就頭暈，只好請假回家。

面對同事、鄰居不斷詢問，臉皮很薄的老爸，覺得很「歹勢」，怕被
人說長道短，好像兒女都不養他，被「苦毒」才這麼老了還要去上班
。

其實，他潛意識擔心，自己一旦不做工，閒下來，以他這麼內向的個
性，日子會變得很漫長，甚至會很快老人癡呆。

所以，在過年後連休兩個禮拜，決定退休的前一晚，他失眠了。

電話中，聽得出來他很焦慮。不知道退休後，還能做什麼？最後的人
生，除了看到我這個老么結婚生子，還有什麼目標值得期待？

「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一輩子都為家人打拚的老爸，退下來之
後，才開始面對「生存的意義」這個嚴肅的課題。

出生不久就喪父的他，國小就要送報幫忙養家，畢業後就開始打工，
到木材廠工作，廿歲娶妻生子，辛苦賺錢養活一家人，從不敢多花一
毛錢。

好不容易熬到子女長大，卻又中年喪妻，頓失所依，但憑著堅韌的生
命力，老爸還是熬過來了，習慣沒有伴的日子，透過日復一日的工廠
勞動，忘卻喪妻的寂寞與人生的種種無奈，沉澱出一種認命，卻又知
足的樂觀。如今沒了工作，難免無法適應。

不過，他都活到這個年紀了，我深知要改變他很難。要他到處玩、或
當慈濟志工，他都沒興趣；這麼老了才去學電腦、或去找個老伴，更
不可能；要他搬到台北和我一起住，他又鐵定不會習慣，住沒幾天就
吵著回台南。

我只能告訴他，奮鬥了一輩子，該可以休息了，即使他不給我們養，
以他自己領的退休金，已夠他用到一百歲，我們三個小孩不會貪圖他
一毛錢。即使他的生活只有看電視，也應該快快樂樂地看電視，不要
想太多。

今天上午我打電話回家，他的語氣明顯快活多了，他說自己這幾天總
算想開了，反正早退晚退，遲早還是要退休，接下去的日子，只能自
己打發了。他要我放心，他退休後不會整天看電視，會到小鎮公園走
走，和其他老人聊天；或騎機車到海邊散心；偶而再到台北看看我。

聽他這麼一講，我這幾天的憂慮頓時放下來，心情突然變輕鬆，卻好
想哭。

我真的很想告訴老爸，除了結婚生子，我好想為你再做點什麼，只要
你喜歡，什麼都可以。

我想要買輛好一點的腳踏車，讓他馳騁鄉間健身；我想要送他一副高
倍數的望遠鏡，讓他到鄰鄉七股海邊好好欣賞黑面琵鷺；我想要買票
，請他聽江蕙、費玉青、鳳飛飛的演唱會；我想要開車，載他好好認
識美麗的台灣；如果他還是不想和孩子一起住，我想找一隻貓代替我
們陪他....。

我突然想到，我可以做的事情還很多。老爸，請你好好、快樂地活下
去，我會一路陪著你。

◎這是另一篇故事：老爸的眼淚http://blog.udn.com/hung49/3077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