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rd to say goodbye》

又到了說再見的時候，要開口，卻很煎熬。

跨上機車後座，老爸默默載我到公路邊的客運站牌。再過幾分鐘，我
就要搭車到新營坐自強號回台北。

南部天氣出奇地好，才上午十點，已豔陽高照，穿著薄羽毛衣的我，
開始熱了起來。外面風大，裹著厚外套的爸，似乎還有點畏寒。

老爸原本想把車停在站牌邊，陪我等車，但我怕他曬了太陽頭暈，或
吹了風受寒，就說不用了，要他快點回家休息。

其實，我是受不了和獨居的老爸道別。

只見他騎上機車，準備掉頭回家，撐著地的腳，有點無力，車子忽然
失衡晃了一下，我連忙上前扶著。

畢竟是個八十一歲的老人了，前兩年又才從肺栓塞的鬼門關救回來，
體力只會一年不如一年。

忽然想起，當年才卅幾歲，長得很挺拔的爸爸，騎那台傑克牌腳踏車
，後座載著媽，三、四歲的我斜坐前面橫槓，跟著到新營的新舞台戲
院，看日本電影裡的怪獸哥吉拉。

轉眼間，我已比當時的爸爸，還老了快廿歲。時間真的不等人。沒說
再見，爸爸轉身騎車的身影，消失在公路轉角處。

我於心不忍，差點追上去，告訴老爸，「我再多陪你一兩天吧」，因
為我不曉得還能陪他多久。

我沒告訴他，在我五十三歲生日這天，決定從工作廿七年的報社提前
退休，讓生命好好放空休息，當成給自己最好的生日禮物，也能多抽
空回家，甚至有朝一日搬回南部陪他。

我怕老爸罵我頭殼壞掉，還身強力壯，卻放著薪水不錯的工作不幹，
要當什麼自由作家。

在鄉下工廠做到七十歲才退休的他，月薪才三萬出頭，比我剛進報社
時還低。勞保年金每月才領一萬多塊，他卻可以省吃儉用，每月存萬
把塊，攢了四、五張百萬定存單。

每次一回到老家，我第一天做的事，就是檢視家裡的日常用品，把老
爸洗到棉布都快掉光呈半透明的毛巾、外翻很嚴重的牙刷、鬍渣塞滿
刀縫的刮鬍刀等，都丟掉換新。

有次電動熱水瓶的按鍵壞掉，爸捨不得換，每次要喝熱水，都要很費
事地等水煮開，再打開瓶蓋，用茶杯把水舀出來。我看了就唸他，「
萬一燙到手怎麼辦？」趕緊再幫他換一台新的。

老爸現在其實不缺錢，但舉凡要多花一毛錢的事，他都不會幹，且以
此自豪，常誇口說一條幾十塊的虱目魚，他可以吃好幾天。

我和太太都是勞工子弟，早年家境困頓，還記得小一開學那天，我穿
了哥哥以前的褲子上學，下課小便，才發現沒穿內褲的褲檔破了洞，
之後幾節下課都乖乖坐在座位上，因為怕一不小心就會讓女生看到我
跑出洞的小雞雞。

我太太小時候也常穿姐姐的衣服，她最記得的事，是當時一穿再穿的
襪子早就鬆鬆垮垮穿到沒彈性，上學時要用橡皮筋綁起來。這讓天生
就愛美的她覺得很丟臉，以後長大自己賺錢，襪子都是成打成打買，
滿足從小的物資匱乏症。

我雖然節儉，但近年來會存錢出國玩，犒賞辛苦工作的自己，但老爸
卻連一百塊的老人國內一日遊，都捨不得花，也不看第四台，每天守
著只有十幾台、難看得要命的數位電視，因為不用花錢。

我和太太都是單親，在太太的姐姐移民國外、妹妹也出嫁後，太太和
妹妹約定，每年除夕輪流回娘家陪母親。今年新冠肺炎來勢洶洶，報
社內外勤都如臨大敵，我提前休年假，除夕陪太太回娘家，初一再回
台南陪老爸。

之前我一再叮嚀老爸，去新營姐姐家吃年夜飯，住一晚再回來。但他
故做堅強，起初說他一個人在家過除夕也沒關係，反正平時一個人獨
居慣了。我好說歹說，幾乎都快罵他了，他才勉強同意到姐家吃年夜
飯，再搭最後一班客運回老家。

初一下午，我和太太風塵僕僕回到學甲老家，老爸一看到我們倆，竟
淚眼相對，對著我太太哭了出來，「總算看到我的媳婦！」太太被嚇
到，趕緊摟著爸爸，不知該說什麼。

等他情緒平復，我笑著虧爸爸，「你不是說一個人過年沒關係嗎？怎
麼看到媳婦，就哭了呢？」（我當下其實有點吃味，為何他先喊媳婦
而不是我呢？）

人真的越老越像小孩，越需要人陪。尤其幼年喪父、中年喪妻的老爸
，更不知已度過幾千幾萬個孤寂的夜。

還記得過完年，爸爸同樣陪我和太太到客運站牌等車轉搭台鐵回台北
，搭上車後，我不敢回頭看他，因為擔心父子倆會淚眼相對。

在那一瞬間，我就已決定要退休了，多陪老爸一段。想當記者、想寫
新聞，以後還有機會，且不被報社綁住，以後想寫什麼更自由，錢賺
少一點沒關係，老爸一天只花幾十塊都能活了，我至少還領到一筆退
休金，撐到六十歲提前領年金，一點問題都沒有。

但老爸是再也回不到過去了，身體只會越來越差，越需要人陪，我也
越來越難對他say goodby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