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淚痕濕，不知誰恨誰

作者：陳錦雲

　　「XXX，三十六歲，昨天下午入院 ，一年前因車禍，頸部以下全失去知覺，目前血壓不穩定，高燒……。」

　　耳裏聽大夜班護士的報告，鼻子襲入一股腐敗的臭味，我不自主的伸手翻開病人身上濕粘粘的床單。

　　嚇！床上一灘大便，蒼黃而毫無血色的臉龐，長滿了鬍鬚，映著一層厚厚的污垢，全身大大小小的傷口，夾雜著黑色的腐肉，黯淡無助的眼神，該如何形容？像糞坑中撈上來的、受重傷的、奄奄一息的人。長得這麼大，頭一次遇到這麼臭的人，急忙憋住呼吸，護士和學生已經有人開始作嘔。

　　這批學生頭一回到醫院實習，在心智發展與經驗上，可能無法負荷這種個案，依我推測，這種敗血性休克的病人，生命力也不可能太長，可是，有誰願意去護理這麼可怕的病人？不能，不能放著不管，一條狗都能受照顧了，何況一息尚存的人？即使他馬上要走，也讓他不要太痛苦。

　　指定了兩個實習學生帶上手套及口罩進入病房：「不要怕，老師陪你們護理他；人心中有股浩然正氣，定能抵禦任何邪氣。你們一定不忍心看他如此受苦，是不？走！拿兩盆水和毛巾，推換藥車，我們一起去把病人先洗乾淨，才能做其它進一步的護理。

　　在口罩和厚厚的紗布覆蓋下，仍掩不住陣陣臭氣，我終於仔仔細細的看清楚他：全身很厚很厚的一層污垢，斑斑駁駁，似蛇在脫皮般；胸前一個十幾公分直徑，深數公分的傷口，一根根的肋骨清晰可見；左大腿上部有個八、九公分大小，深達十公分以上的大洞，洞內塞著很多塊腐爛、灰綠色、帶膿紗布，骨頭像被蟲啃過般凹凹凸凸；右膝至足部外側的肉已完全爛光，只剩一根白骨，兩邊腳跟全爛透至骨頭；背部自頸下至尾椎或包著黑色的腐肉，或已露出白骨；整個會陰部全部潰爛、紅腫，尤其生殖器早就沒皮膚包覆了。

　　幸好，我跟學生洗刷了兩三個小時，尚未發現傷口生蟲。他聚抿著雙唇，用一種很令人不忍的眼光看著我們。也幸虧他沒有感覺，否則這不是剝皮地獄嗎？

　　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求您幫助他，求您讓我帶著我的學生，在他一息尚存的時候，減輕他一些痛苦。求您給我力量，讓他得到佛光的如被，即使他業障重，也要讓他有最後的機會啊！

　　「唉！浪蕩子嘛！以前自己當貨車工人，吃喝嫖賭，沒存半點錢，喝醉酒發生車禍，在醫院躺了半年，花光了我存的二十幾萬，他的六兄弟各自家境並不好，我今年七十六歲了，做工也沒人要，只好把他帶回家。」

　　當我問他父親時，他父親搖著頭，似憐似恨的描述著。「現在好像情況不好，只好送來醫院，醫生脫要輸血，我那有錢？

　　「你知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很多傷口？」我問病人。

　　「知道，在家都是我老大替我換藥，他不會換，使我變這樣子。」 「你恨你父親和兄弟們？」 病人點點頭。

　　「您想如果你好了，你會有另一番人生觀嗎？」

　　他又點點頭。 「我覺得你沒權利恨你的爸爸，如果今天沒有他，你連替你擦大小便的人都沒有。」

　　病人看著我。很久！很久！。

　　「我們會盡力，不過你要合作。」

　　我幫病人借了一張捐血卡，請他的父去取血，但是三天過去了，毫無動靜。我忍不住找他父親問，他父親表示：「借不到兩千塊！」

　　兩千塊數目不大，如果真是為兩千元而拿不到血，我決定給他，但是要父親作決定，因為兒子是他的啊！

　　「XX先生，如果你不是放著不管，我可以給你兩千元。你去跟醫生拿輸血單來，我給你錢去領血。」

　　我看到老先生眼睛濕了，點點頭走了。十分鐘後，他來告訴我：「XX醫生說不必花冤枉錢，輸血也沒用。」

　　也許，每個人有他自已的人生價值，我默然。

　　下午，病人已經感到壯子餓，想喝牛奶，但是根本沒錢買奶粉，本想到嬰兒室取點試用品給他，但有人主張找獅子會捐奶粉。唉！一瓶奶粉恐怕都喝不完了，何必小題大作。於是我在下班時買了一瓶奶粉麥片放在他桌子上。喝吧！或許你已餓了很久了！

　　連續幾天，我本來很好的食慾完全喪失，想到病人就把肚子裏的食物往上翻，可憐的學生不知吐了幾次哩。

　　第五天下午，他叫著：「爸！爸！」呻吟著，呼喊著，他的父親待在病房外沒予理會。然後，他垂下眼皮，閉上眼睛，一滴淚水自頰邊滾下，抓著床欄的手鬆開了。

　　　　欲別牽兒衣　兒今到何處

　　　　不恨歸來退　莫向江湖去

　　你可曾想到你父親當年的心情？而今：

　　　　心中事

　　　　眼中淚

　　　　但見淚痕濕

　　　　不知誰恨誰

　　「老師！他好可憐， 比狗都不如！」

　　「老師！他家人很殘忍！」

　　　　啊！我的學生們呵！福不可受盡，因人往往在最順利時，埋下毀滅的種子；「臨崖立馬收鞭晚，船到江心補漏難」，你們懂嗎？

註：

1. 陳錦雲：曾任曉明女中教師。

2. 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唐．李白）《怨情》

3. 臨崖立馬收韁晚，船到江心補漏遲（明．馮夢龍） -- 2007/11/27 補註

【後記】

非常感謝本文的原作者－陳老師來訪、駐足，並為故事留下註腳！

祝願　老師，修行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