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救國文教育》

「五四」真把文言廢了嗎？

作者：余光中

「搶救國文教育聯盟」總發起人（高雄市）

　　台灣的文化界，尤其是教育界，近年正面臨日漸嚴重的價值危機。我們的困境充滿矛盾而無法調和。有兩種力量在我們身上拔河：一邊是英語，挾其全球化之優勢，洶湧而來；一邊是台語，挾其本土化之政治正確，挑戰「國語」的普及地位。影響所及，已有高等學府規定須用英語授課；另一方面，則早有民意代表在國會中堅持用台語發言。這兩股力量在我們身上拔河，我們非但不能左右逢源，反而被迫左斜右傾，岌岌可危。原因是我們飽受左拉右扯，但足下原可支持我們立定腳跟的國文，卻在鬆動。原來有人正想把它挖鬆，那人，竟是我們的政府。

　　英語，顯然已成為世界語了，其「全球化」的動力並非全賴政治。台語並非台灣土生，而是源自中原，行於泉、漳。英語書寫而為英文，英、美、澳、加、紐西蘭，甚至南非、印度、西印度群島之作家用以創作文學。台語並無此種功用，因為並無與其相應相生之「台文」。英語乃拼音所生，有其音便能拼出其字。

　　台語　有音未必能寫　有字未必能普用

　　台語迄今只是一種方言，有其音未必能寫出其字，有其字亦未必能普遍使用。理想中的台語文學能否提升為「台文文學」，還有待努力。就算勉強書面化了，只恐仍難與十多億華人交流。粵語之在香港是可以借鑑的例子。對於在台灣的我們，不論所操何語、所信何教、所入何黨、所選何人，共用的文字只有中文，亦即所謂「國文」。

　　國文　有句法章法、平仄音調、對仗美學

　　這種文字無論你稱它中文、漢文、華文，甚至唐文，都有其遣詞用字的句法、章法，平仄協調的音調，對仗勻稱的美學；在文學上更有悠久而豐富的傳統，成為世界各地華文作家的源頭活水。也就是因為有此共同的書寫文字與其歷經考驗的美學傳統，台灣傑出作家的詩文才普遍被選入大陸、香港與星馬的課本。

　　中華民族因方言紛歧而多隔膜，幸而因文字統一而文化悠久。英文雖然成了普遍的語言，但以英文為母語的人口不過四億，只有中文母語人口的三分之一。我們共同的母語如此經用，其潛力之發揮更有前途。我們的社會爭學英文不遺餘力，但對自己的母語卻並不重視，不少人中文不通也不以為恥：其結果是荒廢了母語，也並未學通外文。

　　文化受政治操弄　野蠻史常見的陋規

　　文化受政治操弄，是文化史，不，野蠻史常見的陋規。政治操作快而文化演變慢，但更持久的是文化。拉丁文原為羅馬帝國的「國語」，但在帝國瓦解後仍保持歐洲共同文言的地位逾一千年。大英帝國全盛於十九世紀而式微於二十世紀，但英語反而轉盛。帝國雖長，語文更久，短期的政治正確豈能阻斷一個民族語文的浩蕩流勢？教育既為百年大計，就應該超越急功近利，超越四年一變的政治正確，為文化大業負起責來。

　　新近修改的「高中國文課程綱要」與十年前的「高中國文課程標準」頗有出入。其一便是文言文與語體文的比重由以前的六十五比三十五，大幅縮減為四十五比五十五。新文學之興起，迄今不滿百年，百分比卻要超過數千年的古典文學，實在輕重倒置。

　　古典文學傑作　歷經千古汰蕪存菁

　　古典文學的傑作歷經千古的汰蕪存菁竟能傳後至今，已成文章之典範，足以見證中文之美可以達到怎樣的至高境界。讓莘莘學子真正體會到如此的境界，認識什麼才是精鍊，什麼才是深沉，才能在比較之下看出，今天流行於各種媒體的文句，出於公眾人物之口的談吐，有多雅、多俗、多簡潔或多冗贅。文章通不通，只要看清順的作品便可；但是美不美，卻必須以千古的典範為準則。

　　試試，說話禁用成語　寫作禁用名諺

　　何況語體文的佳作也往往受到古典的啟發，而使用的成語更受惠於傳統的累積。姑且不論「朝秦暮楚」、「得隴望蜀」之類本於中國史地的成語，即使淺易好用的一類，例如「天長地久」、「見仁見智」，也都是古人之言。「五四」真把文言廢了嗎？只要試試，每天說話禁用成語，寫作禁用名諺，會有多麼困難，就會發現文言並未作廢，而是以成語、格言的身分加入了白話的主流，使語體文能放能收，可俗可雅，不致流於過淺、過鬆、過分冗贅。

　　文言文的作品，只要能夠避免過分高古玄奧或典故連篇的一類，而選用深入淺出、流暢自然的名篇，加以老師娓娓的講解，當可引起學生的興趣，奠定日後發展的基礎。

　　全球化、本土化　不能犧牲民族文化

　　所以我們，眾多的高中國文教師與文化界的有心人士，凜於新訂的「高中國文課程綱要」將陷日漸衰落的國文程度於更深的危機，必須大聲疾呼：過分全球化會喪失民族的自我，過分本土化也會減損民族的傳統。此「二化」均應把握分寸，不可以犧牲夾在中間的民族文化大傳統為其手段。短期操作的政治正有形無形地介入教育：削減本國史地是其一例；而削弱國文課又是一例。如此「去中華文化」的後果，將只留下單薄的「本土化」去面對來勢洶洶的「全球化」。希望我們的杞憂不至於成為真實。

　　因此我們要堅決反對如此「政教合一」的不當操作：反對高中國文的時數由每周五節減為四節，反對文言文的比率由百分之六十五減為四十五，反對將「中國文化基本教材」由必修改為任其自生自滅的選修！

【2005/05/04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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