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結婚沒多久，一晚老公突然告訴我：「妳知道我老爸有『中國人』的外號嗎？」見我一臉錯愕的模樣，老公方侃侃道來此綽號的經過。

一日，老公陪同婆婆到養老院探望她的朋友。這位朋友身體依然矯健硬朗，唯獨腦袋已昏花不清。她和婆婆閒話家常，眼睛不覺飄向在旁的老公，忽然問道：「妳這兒子頭髮怎麼這樣黑呀！」「妳忘了他老爸是中國人嗎？」婆婆的玩笑之辭，竟讓這位失憶的友人信以為真；而公婆離異之後，站在婆婆這方的老公，此後和婆婆之間便以「中國人」代稱公公。

「你們母子以『中國人』稱呼他，」我嘲弄老公說：「難怪你日後娶了講中文的老婆！」

公公出身於肉商家族（butcher），乃七個孩子中最年幼者。他的所有兄長都和父執輩一樣，以製作販賣香腸、肉品為業；唯獨他到瑞士蘇黎世研習理工，成為土木工程師（civil engineer）。和婆婆乃青梅竹馬的舊識，倆人在蘇黎世結婚生活將近四年之久；待公公學業完成回歸故鄉挪威後，老公才出生。

在我通曉挪威文之前，德語一直是公公、老公和我三人之間的溝通管道；而公公喜歡古典音樂，閒暇之餘常常彈琴自娛，與我的所學、所好彷彿有股莫名的連結。基於公公離開婆婆、另結新歡再婚，老公與公公的父子關係曾好長一段時間陷入僵局；婆婆過世後，老公雖想和公公保持密切聯繫，卻又礙於公公另有家庭而裹足不前。

婚後，我常要老公打電話給公公約定登門拜訪時間。父子倆碰面、話匣子一打開，自是天南地北地暢談過往點滴雲煙；我通常在旁靜坐當聽眾，深覺男人之間必須有人從中穿針引線，否則他們的情感只是隱藏於心。

在多次的拜訪中，公公最津津樂道的莫過於老公出生一事。「當醫院打電話到公司恭喜我時，」公公瞇起雙眼，彷彿往事歷歷如在目前笑著說：「我還以為他們弄錯了！」公公完全沒料到老公迫不及待提早出生，甚至回答他們要等兩個月以後才會當父親！

公公有一次私下對我說：「我的兒子就拜託妳好好照顧了！」無形中道盡一位父親擔憂一度曾為老光棍兒子的心聲。他曾略微提及與婆婆感情破裂的緣由，其實我早已從老公對婆婆生前的敘述歸出癥結。而我認為婆婆至死仍深愛著公公，婚姻的觸礁讓她自此無法從中走出；過世十幾年前早就寫好的遺書，特別強調不准知會公公她往生的消息。

人年輕時難免血氣方剛，很多事不願忍耐、妥協或溝通；十四歲時經歷二次世界大戰爆發、親見歐洲的摧毀與復甦、工作到退休安享餘年的公公，如今回想當年的種種，似乎微露一股命運弄人的無奈心情。然而，走過風浪的他，隨著年齡相仿的親屬一個個辭世，深知人生不過如此。十三年前的美國九一一攻擊事件，正逢他屆滿七十五歲生日。當他由電視螢幕看到這般戲劇化的人為災難後，對老公說：「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一天！」

一年，公公的太太邀請我們參加她的七十五歲壽宴。面對眾多的賓客，公公隆重致詞將我介紹給大家，卻完全忘了老公的存在。「當時我很想舉手說，我是開車的司機啦！」自此成為老公和朋友、同事聊天時，自己的父親比較在意媳婦的笑談。

而我自己也很喜歡我的「中國」公公，雖然他不諳一句中文，我和他之間所談的話卻比和我自己的父親來得多；在我年滿一枝花的芳齡那天，除了卡片和禮金外，我的「中國」公公還送我一束紅玫瑰！

由於公公喜歡甜食，每當老公和我周遊列國之際，總不忘買份特產給他。今年公公的生日禮物是土耳其甜點（Turkish delight），土耳其文稱為lokum。「不知老爸收到時反應如何？」老公竊笑說：「Lokum這字在挪威文是茅坑之意耶！」

詳情到時才會揭曉。不過，我的「中國」公公應該會歡喜笑納，而且沒齒難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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