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巧合嗎?
這暑假得空常回家,往那熱得如蒸籠似的頂樓上跑,即使窗戶全開讓自然風的空氣對流,仍止不住七八月的熱浪而汗流浹背,幾回下來,讓我這從不流汗的體質也燜出一身汗來。我倒是暗自歡喜,老爺爺在世時長常勸我要多運動讓〝黃酸汗〞流出來,身體就強健了,但是「運動」與「勞動」是不一樣的,這幾次趁著整理這間遺留下來的工作室時,勞動流汗,動腦整理,收獲不少。
在沉入看文書資料、剪報記錄時,往往幾小時就看遍了幾十年的歷史社會文化演變.......活生生地在我眼前流轉而過。
在整理老人家的書櫃時,在密密層層的雜物書籍之中,看到一本他收藏的聯合文學第二期(民國73年12月1日出版),我頓時眼睛一亮,把它抽出來翻閱一番。這本收藏良好的早期聯合文學,第一篇文就是余英時先生所撰寫的「中國知識份子的創世紀」,他寫到:
一個科學家、工程師、律師,或報刊編輯在執行他的專業任務時,他只能算是一個「腦力工作者」。如果他同時還要扮演「知識份子」的角色,那麼他必須在職業本份以外有更上一層樓的表現………這種更高的表現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他對自己的專業知識與思想有一種莊嚴的敬意。他的目的不復限用於專業知識來謀生,而是要再他所選擇的專業範圍內嚴肅地追求真理。………都有其客觀的準則與內在的理路,不可由任何外在的權威所能加干涉的。……
我隨手把手邊上現有的聯合文學的第二期與第三零九期擺到一起,巧合的是都是以綠色為封面,這個綠能環保愛地球的觀念也已推行了二三十年了,愛護這個地球母親的舉動一直沒變阿………
在〈散文造境五帖〉這系列中,許達然先生寫過一段關於「感覺」的文字敘述:
澎湃如海洋,廣袤如原野,合起來的感覺也許如島嶼,但仍不是世界。畢竟感覺有限甚至偏執。被教皇燒死的卜魯諾認為感覺是「監獄鐵窗的孔」。從一個小孔看不到幾片雲,雲滿天,卻不是天,天天若整天看雲就被雲整了。.....
感不一定是覺,感懷更非覺醒。為了感受而製造情調,竟關掉電視改用蠟燭。燭光輕浮把你的影子當作玩具,忽而推到地板,忽而推到桌上,忽而推去撞牆,把你的思緒推來推去......
抄錄一首發表於聯合文學第二期楊牧的詩__「狼」 :
PART 1
我聽到我族類的聲音傳來
是風起自遠洋最深邃的水底
珊瑚林中一多情的石英
被復活的火山強烈搖動
又遭遇彩色魚群的干擾,剎那
狂濤飛掠如黑髮,穿過我的歲月
好像心情穿過急絃──
挾其殺伐和溫柔
令我目為之盲
如長久凝視一熾熱之星將滅於
東方黑暗的海上
當風起自遠洋
忽然爆炸再生
我摸索著,聽見
對方閃爍的聲音
是宇宙的強光,當時間和空間
交擊於冰崖的前額。彷彿
永不失路的獵人,錯愕惶恐
冷凍的湖面寂寂然
遂於無聲中聽見
我久違的族類單純的
脈搏在跳動,寧靜地
訴說暴力和美,和嚮往
如風起自遠洋,石英在海底自動粉碎
狂濤的呼嘯令我目為之盲,警覺
就在那冰湖表面,金陽底下
壯麗的,婉約的,立著
一匹雪白的狼
PART 2
在強光的探照下
我看見螻蟻爬行於
乾涸的河床,匆匆
趕赴一不可訴說的方向
那些或許是我們前生的形象
英勇的武士在曠野上
吶喊廝殺,堅持不太準確的信仰
於鼓號聲中衝刺,纏鬥,死亡
那些是我們前生的形象,在強光的
探照下一群微末的螻蟻──
這時站在巨大的青槐樹前,我是
猶疑年代裡最不安的信徒
我聽到我族類的聲音傳來
陌生的調子如玉石碰撞肌膚
搖擺的旋律在兩極之間拉長
遂覺悟那些不是
那一群匆匆的螻蟻不是
不是我們前生的形象。那是他們
從乾涸的河床爬高
幽幽繞過我潮濕的雙足
進入青槐樹裡,黃鐘和禮炮齊鳴
他們正嚴肅地分配著有限的坐席
當我聽到我族類的聲音
傳來,如森林長大於遠山
如蘆葦蔓延過無涯的沼澤
如埋沒宮殿的青苔
那些才是我們的我們
我回頭問你,看見春風裡
壯麗的,婉約的,立著
一匹雪白的狼
PART 3
那一天我行過
預言裡一座古廟
於寂靜處聽見我族類的
聲音從不知名的地方傳來
日影斜落在斷垣之前
蟬鳴蓋滿溽熱的山腳
槴子花間有蜂群旋轉
金蠅在蟠龍柱上停
我左右環顧,復深入
松林之中,尋找那聲音的源頭
俯視一古井死寂的水面
看到劇毒的煙霧在酷暑中凝聚
莫非,這莫非是預言裡
我行旅迢遙的歇息之地?
佛在微笑,羅漢屏息
小鬼屈身注視著
冷寂的香爐
遠處山下
彷彿是紅塵
彷彿與我完全無關的一些事情
在熱烈地發生著彷彿完全與我
有關。蟬在耳邊聒噪
蜂群在槴子花間做工
甦醒的鳥從芭蕉林下驚起
鼓翼搶飛,誤入大雄寶殿
我無言坐下,沉思瞬息之變
乃見虛無錯落的樹影下
壯麗的,婉約的,立著
一匹雪白的狼
PART 4
秋深了
我們為那肅殺的氣息所困
執手無言,培養一份愁緒
廊下三五盆黃花,陽台積滿
落葉,我的書拋在壁爐前
推開後門,只見天邊
飛過一群大雁
秋深了
秋是心的偽贗
我聽見我族類的聲音
從曠野外一不可辨識的方向傳來
那麼陌生,那麼熟悉地震撼了
我們微涼的心,掠過淺淺的溪水
枯暵的麥稈,雀巢,牛欄,蛇蛻
掠過籮筐裡所有成熟的果實
很溫柔的聲音,又帶著殺伐的
意念,隨著時間循環的黃金律
正狂烈多情地罷佔了我的心
割我以蒹葭之舞
掊我以水梨豐滿,復以
含苞千萬的映山紅戲弄我
這些都是真的,我聽見了──
這季節是心的偽贗。然而
秋深了
我從稿紙上抬起頭來,惺忪蕭散
空氣裡飄著寒意。我起身
將後門關好,撿起壁爐前書
卻看到字裡行間到處都是
壯麗的,婉約的,立著
一匹雪白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