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境記憶．記錄實境    黃瑞田

──邱 傑著《偷刣豬的阿忠歐吉桑》讀後

本文連續兩天刊登於 金門日報副刊  全文約四千字，可點擊下面網址分日期閱讀。

2021年8月18日 https://www.kmdn.gov.tw/1117/1271/1274/334676

2021年8月19日https://www.kmdn.gov.tw/1117/1271/1274/334721/

大部分人到了耳順之年以後，都希望把自己從小到老的的經驗或見聞，依據個人的表達能力，用口頭語言或書面文字告訴後輩，擔負起文化的傳承任務。

   傳承文化最有效的工具就是不容易消失或更改的書面書寫。在文字工作者當中，最適合傳承文化工作的首推有社會觀察家雅稱的新聞記者，邱傑的《偷刣豬的阿忠歐吉桑》新書，可以印證上述的說法。

邱傑這一生非常精采，他的身分除了資深記者之外，還是漫畫家、水彩畫家、兒童文學作家、小說家、科幻小說家、散文家、演說家、古蹟保護鬥士、園藝家、街頭運動家、政治活動觀察家、藻礁生態學家。這麼多身分，讓他見多識廣，有寫不完的題材，尤其二十五年的記者生涯歷練，讓他的作品文字如同行雲流水。

邱傑著作等身，《偷刣豬的阿忠歐吉桑》新書，是他的第一百零六本著作，也是一本趣味十足老少咸宜的作品集，他書中十二篇作品，寫的都是我們即將忘記或是已經忘記的人與事，卻是他親眼目睹、親身經歷的故事，從字裡行間，可以看到邱傑若隱若現的身影。

大約在一九七O年代末期，台灣開始有人仲介「外籍新娘」，初期許多外籍新娘是與弱勢男子結婚，因此普遍受到歧視。到了一九九O年前後，外籍新娘倍增，也給不良分子有機可乘，以假結婚引進外籍女子到台灣從事色情行業的勾當，這類事件時有所聞。書中第一篇作品〈三飛出國的斗六圓環大俠〉，邱傑筆下的斗六圓環大俠，是家中老大，智障腦殘，曾任公務員的父母過世之後，家中財產被自己及弟妹敗光了，只好淪落圓環當遊民。大俠第一次被「好心人」帶出斗六圓環，體會了第一次搭公路局客運、第一次搭飛機出國、第一次「結婚」的經驗，沒想到回桃園國際機場入境大廳後，「新娘」就被別人接走了，只給他一張回斗六的回程車票；第二次出國結婚入境，大俠緊拉新娘的手，卻被幾名大漢飽以老拳後帶走了新娘；大俠第三次出國目的地是泰國，不是去結婚，而是幫帶他出國的人用手提箱運毒入境桃園被逮，遭判無期徒刑。

邱傑以新聞報導的方式寫大俠的故事，也寫出台灣社會利用智障者當人頭的悲劇，是社會畸形發展的部分縮影。

本書第二篇是書名〈偷刣豬的阿忠歐吉尚〉，邱傑寫台灣以前私宰漏稅的傳奇。台灣從日治時期就開始徵收屠宰稅，直到一九八七年四月二十六日才取消，在這之前台灣鄉下經常耳聞「某戶昨晚偷刣豬」。偷刣豬的主要原因是豬隻的屠宰稅負太重，導致豬肉售價太貴，一般人買不起。其他原因是養豬戶的豬隻生病，趁還沒病死之前私宰；或是家中有喜事要酬神，就在前一天入夜之後宰殺豬隻，午夜抬上供桌祭拜謝神，天亮前將屠體依需求肢解，供午宴烹煮。另外，重大節日左鄰右舍也會合殺一頭豬祭拜分食。

為什麼農家甘冒被罰風險偷刣豬？以公務員薪資與屠宰稅相比較，就可獲得答案：民國五十三年省立高雄女師趙○鶴老師每月實領月薪七O七元；民國五十九年某省立農工職員每月實領月薪一五二八元；民國六十年宜蘭縣屠宰管理員每月實領九七O元。而屠宰稅是每隻豬稅額五四五元，若被舉報查獲，罰十倍，罰金為五四五O元。薪資與屠宰稅相比較，落差天高地遠。根據統計，六O年代，屠宰稅佔地方稅收百分之十，可見「苛稅猛於虎」所言不假。

邱傑以採訪卓阿忠的方式撰寫偷刣豬的流程與技術，以及豬屠(又稱屠宰場、豬灶)稅務仔(屠宰管理員)與屠戶之間爾虞我詐的利益糾葛，稅務仔遭屠戶設局而被調查局幹員當場查獲貪瀆行為，阿忠如數家珍的告訴邱傑，讓邱傑能以精準的文字描述，重現當年偷刣豬的歷史現場。

另一篇〈祖傳三代的屠宰戶〉，也是邱傑採訪的佳作，應該緊接〈偷刣豬的阿忠歐吉尚〉後面編排，兩篇性質類似，〈祖傳三代的屠宰戶〉的每一個屠夫成員，都比阿忠歐吉尚更專業，例如老闆娘剝豬臉那一段，細節令人驚心。老闆講解養豬戶抓豬的細節，養豬戶家人可以親眼目睹之外，一般人是聞所未聞，邱傑很有心，為養豬文史作了詳細的記錄。

〈「圈仔內」的今與昔〉道盡邱傑童年往事。「圈仔內」本來指的是桃園軍用機場，後來機場擴建，「圈子內」也跟著被擴大了。邱傑家的十八甲土地，被徵收得只剩一分多地；近幾年桃園國際機場擴建及航空城建設的大規模徵地移民，把許多在「圈仔內」成長的人的記憶慢慢抹除了，邱傑這篇巨細靡遺的〈「圈仔內」的今與昔〉，不僅是他的成長史，也是他的家族史。從小看軍用飛機起降，由飛機型號的改變，他可以寫一部桃園軍用機場的發展史。他初中三年攔軍車上學的經驗，更是一般人無法體驗的回憶；他用流暢幽默的筆調娓娓道來，溢趣橫生。

〈村落小鎮的「仙仔」謝醫師〉，是一篇串珠式的散文，邱傑寫的不只謝醫師，還包括街坊鄰居的「當保正的清國伯」、「一聲吆喝樓上幹嘛」的外省老婆婆、「阿趖伯公和清文叔」、「曾大人開浴室」，這些不同職業的長輩，在他的刻畫下，都顯現出鮮明的個性，他們都「陪伴」邱傑成長，使他的成長過程不寂寞。

〈我與黨外叔叔歷經的政治〉佔了本書三十五頁，書寫政黨尚未開放之前的黨外人士在白色恐怖罩頂下的反抗活動，這篇以許信良競選縣長為背景發生的一連串事件，都是台灣民主政治發展史重要的篇章，當時邱傑是聯合報桃園地方記者，見證了這段歷史，也是這段歷史的重要寫手，事過境遷四十年之後，邱傑回顧當年，以詼諧的筆法化身就讀小學六年級學童，陪伴「黨外叔叔」從事政治活動，寫出許多戒嚴時期不能說的秘密。這篇作品以不同的場景分成七個大段：「一 彼一暝落著小雨」，寫趁夜張貼競選傳單，描述許信良競選總部情況；「二 聽說279有故事」，寫國民黨如何控制媒體，以及設在營區的279投開票所如何作票；「三 中壢事件和它的報導」，國民黨本來要掩蓋的中壢事件真相，邱傑和另外兩位記者本著社會良心報導而轟動全台，這篇將聯合報高層願意如實報導的原委寫得猶如偵探小說，情節離奇曲折；以下三大段寫許信良當選桃園縣長之後，到流亡出國的過程──「四 官邸裡的生日派對」、「五 中泰賓館一枝筆」、「六 自在獨行的姿影」；「七 難解的虛與實」，邱傑留下「叔叔」身分成謎的伏筆，讓讀者去猜想「小六學童」和「叔叔」，哪一個是邱傑的化身。

〈反共義士廉先生的神祕訪客〉，讓我們的記憶回到民國五十五年十一月十一日中國三位空軍駕駛伊留申二十八型轟炸機投誠事件，其中領航員廉保生不想當「反共義士」，遭同伴槍擊死亡，新聞轟動國際。廉保生被台灣稱為「反共義士」，中國則稱他為「殉國英雄」，不論是反共義士或殉國英雄，廉保生理當獲得厚葬，實際上國民黨政府只將他在亂葬崗草草下葬，多年之後，他的親人才歷盡艱辛，在邱傑協助下找到了雜草叢生的小墓，這篇文章讀來令人格外辛酸不捨。

〈「時習而學之」的漫畫家〉，邱傑自述自己從十七歲開始學習漫畫，以及成為漫畫家的過程，見證了台灣四、五○年代漫畫事業的發展史。在這篇文章當中，邱傑化身阿海接受訪問，細說他高二輟學，獨自到台北不屈不撓打入漫畫界的勤奮刻苦精神，巨細靡遺的敘述漫畫事業的競爭與沒落的經過。

 邱傑在這篇文章開頭就提到，至今還記得諸葛四郎、真平大戰魔鬼黨的人，年齡至少七十歲。六、七十年前的的兒童，目前都已是耄耋老者，筆者就是其中之一，可是當年我雖然是漫畫迷，卻沒錢買漫畫，都是同學借我看的，我卻不曾依樣模仿畫漫畫，更別說夢想當漫畫家了。可是，邱傑就不一樣，小學四年級開始利用課餘時間畫漫畫，小六開始投稿漫畫，十七歲就帶著一本創作的漫畫去台北求售，尋求以畫漫畫當職業漫，如願在一家漫畫出版社當漫畫家，出版了許多漫畫書，直到當兵才離開出版社。雖然當完兵之後，沒在漫畫界繼續發展，但從他日後在藝文界的輝煌成就，可以看出他做事堅毅認真態度。

〈頭寮賓館的諜報行動〉一文，由「化身蜜蜂飛進頭寮」、「兩位師父的師父」、「過年的台灣獨特」、「一把鐵線提把壺」、「敲敲敲敲電話」這五篇各自獨立的短文組成，我選「化身蜜蜂飛進頭寮」來討論。

 獨家新聞是每位新聞記者的光榮印記，尤其是重大事件的獨家。邱傑在二十五年新聞採訪工作中，寫過許多獨家新聞，其中他最津津樂道的是「化身蜜蜂飛進頭寮」，記錄前總統蔣經國逝世尚未「入住」頭寮賓館之前，在維安滴水不漏的情況下，邱傑是第一個曝光賓館內部情景的媒體記者，他如何闖入禁地拍攝？在「化身蜜蜂飛進頭寮」一文中，有詳細的交代，同時也讓我們看到他鍥而不捨的精神。

〈青埔農村的童年記趣〉是青埔政治、教育界名人黃木添先生委託邱傑書寫青埔的前世今生之蛻變，當然，這包括年屆八旬的黃木添先生童年的回憶，也是邱傑部分童年時光的重現。在物資匱乏、生活貧窮的三、四、五○年代，台灣大部分的小孩的玩具，諸如沙包、干樂(陀螺)、風吹(風箏) 都是自己動手做，哪有錢去買現成的？童年歲月的回憶，很難隨著歲月老去而消失。

真正會消失的是田園、屋舍，會被政府新的規畫徵收、拆除，台灣許多地方正在摧毀傳統的建築，以冷硬的鋼筋水泥取代木石泥土，這樣的改變，為許多年邁的老人帶來數不盡的悲淚與嘆息。

邱傑從事漫畫、繪畫、攝影、採訪、寫作都需要仔細觀察，所以對人物的刻畫非常入裡到位，〈被牛頭馬面召喚的酒鬼阿仙〉是一篇具有科幻元素的小說，他把校工阿仙塑造得栩栩如生。在我印象中，五、六○年代許多學校的校工是退伍單身老兵轉業，住在校門口的傳達室，或是前棟教室的樓梯間，時常獨自喝悶酒。邱傑筆下的阿仙，是遇到了牛頭馬面，還是外星人送他一顆殞石？有待讀者去想像。

 至於〈吃了老實藥的徐前縣長〉，寫的是真人真事，將已經在八十二高齡走了的徐鴻志老縣長，從許多人模糊的記憶中又活過來。因為徐前縣長太老實，才會被「某某」記者擺了一道，故事過程如何？有賴讀者買一本《偷刣豬的阿忠歐吉桑》來閱讀。

一個小小的台灣，有全世界密度最高的新聞媒體，當然也有為數眾多的媒體記者，可是能夠像邱傑擁有那麼多斜槓的並不多，用「天才老人」來形容邱傑，或許不很恰當，但看他年過七十，雖曾中風，卻仍不影響他寫作、繪畫、演講的工作，若非天才──天生我才必有用，不知要如何形容這位令人尊敬的「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