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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
2006/06/12 11:12:52瀏覽2058|回應0|推薦6

大雨        

東年

艾教授打開客廳的門,家裡的四隻狗就陸續奪門而出;牠們溜過玄關、梯道,跑院子裡去玩耍。他家院地的上空採光板是以方口的不鏽鋼管大格大格架起來的,大雨傾盆打在上面發出擂動一百面大鼓那樣的聲響;雨水像是滿潮互相激撞的波濤在透明的板面上晃蕩,然後像帶狀的瀑布滾下外牆上的透空鋼架。他站在玄關上望著院子外的大雨,自言自語說:「It rains cats and dogs.」

艾教授學到這句「傾盆大雨」的成語,是在一條海洋科學的研究船上,當時,研究船在南美洲西岸遇到暴風雨;大白天裡,雨下得海面和天空都失去光影,船在陰森詭異的氣氛中航行。有一位年輕的日本學者,望著潮濕而發皺的窗口,突然問可不可以把這樣的大雨說成「下了貓和狗」…...蘇格蘭裔的美籍教授說:我們確實有這樣描述大雨的成語,貓和狗自古以來常和惡劣的天氣被一起聯想--暴風雨中的巫婆就是以貓的形象御風飛行,在北歐的神話中,貓是豪雨的象徵,狗是暴風雨的象徵;我的祖先來自愛丁堡,這地方是建立在山丘上,從前山丘底下是大湖,也是所有街道的末端;下大雨的時候,湖水就會淹上街,街上的垃圾也會被激流沖下湖,貓和狗常死在街上,所以激流中常會看到貓和狗;It rains cats and dogs的意思也可以說雨大得可以沖流動物屍體……南美的學者說:我同意雨大得可以沖流動物屍體的說法--幾年前,我的家鄉下了一場傾盆大雨,從清晨下到晚上,又從夜裡下到白天,不只在海邊、平地,連山上的村鎮也鬧洪水,淹死了很多人;黃昏天還亮著的時候,洪水和土石流沖開了一個墳場,呃--不說那些棺木、有些浮著的白骨,和那些我不認得的--只說我一個伯父;他是三天前下葬的,身上的殯喪禮服看起來還是全新的,臉上的化妝也沒還沒退去,不知道為什麼,他是上半身浮在泥水中,前前後後左左右右這樣晃著,一路漂過我家的窗前,呃啊--他竟然是睜著眼裂著嘴,看起來像是對著我大笑……

這幾天北台灣正在鬧大雨,昨天晚上一個貼近東台灣海面的低氣壓也意外的形成颱風;艾教授站在玄關上探看外面風雨的情況之前,曾經打開電視看了幾分鐘,知道台北已經有地方又淹水,而各地的河川水位都持續在高漲。這兩個月來,台灣山區的村鎮鬧洪水和土石流的大災難,艾教授和大部分的人一樣覺得震撼。

對著大雨再發呆片刻,艾教授決定這個早上躺在玄關上繼續幾天前已經讀過開頭幾頁的《原始活態文化》;這書就放在玄關角落的一隻鞋櫃上。這個玄關上另有一隻鞋櫃和兩張帆布椅子,有時夜裡被狗吵醒,艾教授就會亮起門燈,把兩張椅子面對放置,擺平身體躺在那裡看書;狗在那時候就會安靜的趴在附近,除非牠們被院地理的老鼠在黑暗中逗得到處亂竄。這四隻獵狗追逐老鼠的姿態和表情非常豐富,但是從來不曾獵獲,因為老鼠會爬上院牆、鑽進魚池邊造景的假山窟窿和縫隙,或者溜進院地角落一堆空置的園藝盆器。院地夜裡常出現老鼠,因為牆邊有個籠子養著花彩繽紛的日本雞,有飼料可偷食;這雞原是一對,兩年前的夏天公雞熱死了。院子裡原來還養著四隻白色混點的加州小雞,都被老鼠咬死了。這些老鼠還咬死過一隻八哥鳥,不過魚池邊的櫻桃樹上現在掛著籠子養一隻白頭翁。這些動物都是艾教授寶貝女兒的寵物。

「哇--好大的雨」客廳的門被打開來,艾太太說:「但是沒什麼風啊,看不出什麼颱風的樣子,氣象亂報嘛,氣候災難現在好像變成了緊張驚悚的電視娛樂節目……不過颱風假是多多益善呵,只要不佔用周休二日……這樣的天氣可以去烏來洗溫泉嘛?」

「發神經。」艾教授說:「電視說那附近鬧土石流。」
    「喔,我只看到有些百貨公司開門的消息。」艾太太說:「那我去逛百貨公司好了。」

週休二日開始實施的時候,艾太太的幾個女同事就常常結伴出門踏青。起先,都是艾教授開車,上山下海跑遍了台北周邊的郊山和海岸。後來,艾教授聽膩了她們重複的話題,特別是有一位經理經常愛談時局,一談就激動,弄得大家很緊張,覺得未來的生活毫無希望。這位經理第一次談時局的時候,大家倒是聽得很開心;她說:「艾教授家院子很大,可以造一條諾亞方舟,到時不管是兩岸戰爭或是翡翠水庫潰堤,大家就可以趕去艾教授家,從新店溪往淡水河口出海,美國的航空母艦會等在那裡吧,呵呵,當然,艾小姐的寵物要先安排上船,呵呵呵……」艾教授不陪她們出遊,就是換由這位經理的先生開車。再後來,有一陣子艾教授聽太太的電話聯絡,知道她們是大清早搭乘捷運到新店總站換公車去烏來;那時候起,她們再不亂跑了,只洗溫泉。也許只洗溫泉,假日活動太單調了,她們最後又弄得一部車子,洗完溫泉就去碧潭源頭廣興山裡的土雞城唱歌。

艾教授看不到幾頁書,太太就換好外出服站在玄關上,等便車。一會兒,客廳又冒出艾教授的兒子;這個研究生一向愛看電視裡的電影而晚睡晚起,這個時候出現就讓艾教授夫婦覺得詫異。

「這麼大的雨要去哪裡?」艾太太問。

「我…..」兒子說:「我要去學校看書。」

艾教授猜想兒子是要去女友的住處玩樂,但他一向不管教兒子。

「喔?」艾太太說:「那你要穿暖活一點,不要著涼了…...」

艾教授的兒子才出門,太太的便車也到了;艾教授拿遙控器打開院子的車門。車門才升起,那四隻狗就對著跌碎而更加閃亮的的雨瀑下襬狂吠;車門完全升起,喧嘩的大雨濂幕就像一座透明的水牆佔滿了門面晃著晃著,特別是那部休旅車從雨瀑裡鑽進院子的怪模樣,狂吠的狗突然伸直了頸項,聲音一轉,變成了昂長的嗚嚎。

「好恐怖的狗。」艾太太的同事搖下車窗一邊說,一邊和艾教授揮手致意;另一位同事說:「艾教授很久沒陪我們出去玩了,我們很想念你喔。」

「我不好和妳們一起洗溫泉。」艾教授玩笑說。

「我們會很高興和教授一起洗溫泉,一起睡覺也沒關係。」車子裡,發出一陣笑聲;艾太太那位經理同事繼續說:「這麼大的雨,是上帝要鬧洪水來淹李登輝和陳水扁。」另一位同事說:「也淹連戰和宋楚瑜。」車子裡的笑聲鬧得更加響亮,車身還起伏震盪幾下。這樣的刺激,狗的嗚嚎更加淒厲。「好好好好,是自己人,是自己人喔。」艾太太一邊安慰狗,一邊鑽進車子。在車子倒出門之前,那位經理又嚷著說:「這是天使在吹號角,世界末日…...」

車門再度關上了,院子裡又恢復原來的陰暗和安靜,但是,艾教授的腦海裡還浮著剛在門外隱約所見的路面積水印象;那時候,他也曾經看了看門前排水溝的鐵蓋,從欄縫中看到湍急的溝水幾乎就要溢出來了。他轉著頸子搖了搖頭,又聳了聳肩膀和雙臂讓自己全身放鬆,才又坐下來看書。

「剛剛狗為什麼哭?」艾教授的女兒看起來像是剛從被窩裡鑽出來。   

「妳媽的朋友來接她出門。」艾教授說:「好大的雨,妳看--」艾教授拿起手邊的遙控器又把院子的車門升起,那四隻狗就又跑到門口去對雨瀑嗚嚎。

「哇,這麼大的雨--我們家會不會淹水,我會不會被淹死?」艾小姐睜開了睡眼說:「我明年要考研究所喔。」

「我是一定不會讓妳淹死的,妳是我的寶貝。」艾教授說:「水要淹進我們家,先要在院子裡淹一公尺才會淹到玄關這裡,那時候我們家的充氣橡皮艇就要派上用場。」

「那我們是不是應該先把狗關在屋子裡,雞的籠子也要先掛在樹上呵呵。」

「不急。」艾教授說:「我們可以把早餐拿來這裡吃,我好久沒和妳聊天了。」

「我不想吃早餐,我還想睡覺,我昨天晚上唸書唸到早上兩、三點。」艾小姐打了呵欠說:「我們那隻母雞也許快死了。」

「為什麼,我看牠好好的,只是當了三年寡婦或許有點寂寞,看起來沒精神。」

「牠太老了,我前幾天上網,看到一項資料說雞只能活四年,牠是我大一時候來我們家的。」艾小姐說:「也許我們可以再買一隻公雞,讓牠再結婚一次,可是也許才結婚不久那隻公雞就會做贅夫,呵呵,好可憐呵,真傷腦筋呵。」說著,艾小姐就關上客廳的門,走開去了。

艾教授那次在海洋科學研究船上,是陪同他的指導教授參加東太平洋的聖嬰現象研究;他早就忘了這事,直到這一天早上面對記憶中最壯觀的大雨。往日,早上七、八點的時候,站在這片玄關上,透過外牆鋼架上的葡萄藤枝葉間,他可以看到環河路上快速追逐的車陣。這些川流不息的汽、機車聲響,會在高豎的防波堤牆面和樓群之間,同時會在樓群之間的巷、弄、任何空間中,迴旋出不停的尖嘯和呼嚎;現在,在厚重的雨瀑之後他只模糊看到防波堤牆面上的爬藤綠葉和空寂的路面;除了大雨的喧嘩,這扭曲變形的世界也異樣黯啞。他數了數指頭,心想今年也許是個反聖嬰年,同時腦海中遼闊的太平洋海面高低陡峭的傾斜起來,西向的強風在上面推擠溫暖的海水的表層,將大氣的底層像燒開水那樣燒出騰騰霧氣。

陰暗的雨瀑裡隱約閃過一瞬電光,天上就打了一聲雷;雨瀑裡接連閃電兩次,又嘩啦啦跌下一陣彈跳更加劇烈的大雨。院子裡更加陰暗了,艾教授一邊拿遙控關車門,一邊喊他家的狗;通常,艾教授一喊,那四隻狗就會立刻衝上玄關,在他腳邊服服貼貼趴著。這次,這些狗並不聽話,當車門關住了,牠們就緊緊的站在門邊,把鼻子探著門縫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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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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