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山(初旅系列)

東年

在一陣輕越的鈴鐺聲中，列車緩緩的駛出毫無遮掩的小月台，露出緊鄰鐵道的小市集。

「十公尺左右，你的槍會偏右兩公分。」父親說：「三十公尺，呃，差不多就是從這裡到那家暖江雜貨店的距離，你看清楚了沒？」

「看清楚了。」李立說：「我瞄準目標的時候會向左邊偏兩公分，是不是這樣？」

「你還得把槍在肩窩上抓得緊才行 。」醫生說：「要不然，你可能打不到樹上的小鳥，打到地上跑的野豬，呵呵呵。」

他們走下月台，橫過鐵軌間以枕木鋪的走道，鑽進兩排房屋旁列的市集。

窄狹的街上走著上學的學生、上班的人以及趕市的商販。兩頭垂耳掩面的獵犬在前領路，有時候相互擁擠廝摩，有時候探秘的嗅著沿路的磚牆或各種角落；牠們咧嘴探舌的凶相時常嚇著路人，因此，醫生不斷的吆喝，催促牠們不要在路上任意打轉逗留。

醫生的大腦袋頂著一頂無邊的獵帽，理得精光的頸項在帽腳下露出一片夾雜蒼白的髮根；獵槍在他肥厚的肩上閃閃發光。父親兩肩各背著一支獵槍，結實的腰間也掛滿槍彈袋。他們都穿著短褲子、厚的白色長襪和有護腿的長筒靴子。

「這野豬已經打膩了。」醫生說：「那天我們應該多找幾個人，到東部的山裡去獵熊，呵，那種吼叫起來山會震動的大熊，你敢去獵熊嗎，李立？」

李立搔了搔額頭，臉孔熱了起來。

「嚇到了呵，呵呵。」醫生說：「隨便一說就嚇到了呵。」

走出那條窄街的市集，兩頭獵犬爭逐的跑向一片波光粼漣的水塘，在岸邊飲水，並且不時的探爪去撥弄魚蝦，或者望著自己的臉影狂吠。

他們沿著雜長水草的沼澤和山腳間的小路，往山窩走去。茂密的林蔭中到處響著蟬聲和鳥鳴，山徑的路面灑滿了細碎的陽光和枝葉的陰影。

「我可以試一試我的槍嗎，爸爸？」

「我先來試一試吧。」從李立的父親手中接了那把鳥槍，醫生說：「什麼向右偏兩公分是不是？」

「嗯。」父親說：「大約三十公尺的距離。」

醫生一槍就把一隻色澤鮮麗的紅蟬打碎在遠處一株粗壯的黑色樹幹上：「這槍不錯。」他說：「李立，你可以試一試那隻綠色的蟬。」

李立一邊瞄準樹幹，一邊衡量那隻攀附在樹幹邊緣的蟬；他試了兩槍，那隻翠綠色的蟬仍然留在原地鼓腹歡唱。父親把槍接去，也只一槍，就把那隻蟬在樹幹上無聲無息的抹去，留下背襯天空明亮銳利的樹幹邊緣。

「我槍抓不準。」，李立羞澀的說。

「槍很重呵。」醫生捉弄的說：「你要多吃些飯，快快長大才行。」從背上拿下自己的獵槍，他又說：「我再來試試這把槍。」

轟一聲響，那槍打落了一隻站在枝頭上的白頭鶇。槍聲同時在樹林裡到處掀起狂亂的拍翼和惶恐的啼聲；林蔭裡闖出大赤啄木、褐色叢樹鶯、黃胸青鶲、彎嘴畫眉、紅山椒、五色鳥、藍鵲以及綠鳩，五光十色的在空中飛舞。追逐獵物而興奮狂吠的獵犬，也在草叢間趕出幾隻肥胖的竹雞。

「開槍啊，李立，開槍啊！」醫生一邊激動的大喊，一邊往亂飛的群鳥開槍。

這槍只折斷一段樹枝，在樹林間忽隱忽現的響起一路從高空墜地的擦撞聲；樹林歸復寧靜，驚惶的馬鵲已經飛得無聲無息，而細碎耀眼的陽光也忽然在綠蔭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們繼續向山窩的深處走去；樹林越走越密，兩隻獵犬開始在路上和草叢間認真的嗅起來，並且不時的在喉間發出低沈的嗚聲。又一會兒，牠們找到樹幹底部一些磨紋和刻痕，嗅了嗅空氣，忍不住就聒叫著一路往草叢裡衝進去。

「我也聞到那味道了。」醫生抓起了槍說：「你聞到了嗎，李立？」說著，他又用勁的嗅了嗅鼻子。

「我只聞到樹葉爛在地上的味道。」

「是的是的，但有還有一種別的味道。」醫生說：「我們就要開始戰鬥了，你怕不怕？」

「我跟在你們後頭就是了。」

「你還是緊跟你爸爸後頭吧。」醫生說：「免得緊張起來，開槍了，呵呵，你的鳥槍打到我的大屁股或者我的小鳥。」說著，他加緊腳步趕向前去。

兩隻獵犬忽然此起彼落狂亂的吼個不停，又一會兒，牠們像是遇到了麻煩；暴烈的咆哮時常轉換成低沈的鳴咽。

當他們趕上陣線，看到那群背豎鬃毛嘴挑怒牙的野豬，醫生舉起槍一邊瞄準一邊呼喚那兩隻獵犬。於是，因主人現身而大受鼓舞，牠們開始勇猛的衝撞獵物。

醫生一槍轟倒了一隻乳豬；在左臂上的撞擊使牠右頸撲倒在地側身翻了觔斗，灑得到處腥紅的血液。父親擊中一隻大豬的面額，使牠哀嚎一聲就軟了四肢。豬群忽然亂了陣腳，有些加緊腳步撒開腿子繼續奔進山谷的陰影，那些原來在群外護衛的戰士也開始在原地打轉，但是，有三兩隻被激怒了，猛一重撞就頂翻了那兩隻獵犬，並且踐踏牠們的身體。

「快跑！李立！」父親一邊喊一邊朝著豬群開火。

跑了幾步，李立躲在一棵大樹後頭探望：醫生正在揮舞他的獵槍打擊近身的野豬，父親則退在幾步路後裝填槍彈；兩隻獵犬重創在地掙扎悲鳴，看樣子，父親和醫生也有點心慌手亂。

「再跑！李立！」父親說，一邊又對暗褐色的豬群猛發幾槍，然後跑上前去揮舞他的槍托。

這次，輪到醫生退到後頭去裝填槍彈。「真他嗎的，怎麼一下子就反成這個局面，呵呵呵，我從來不曾這樣打野豬，還真打呢。」

李立又跑了幾步路，這次他就站在路上觀看；一隻貼身的野豬在肥胖的小腿肚上把醫生頂翻了，接著又在他的腹側重重的刺了一下。「該死！」醫生吼著，就近在牠的頭上發了一槍。

李立奮不顧身的跑上前去，但是望著血流涔涔的兩個被豬牙撕裂的傷口，束手無措。醫生閉著眼睛緊咬牙齒，潤紅的臉上浮滿潮濕的汗珠。

「你還好吧？醫生伯伯？胖伯伯？」

「我──」勉強的瞇開一隻眼睛，醫生說：「你父親呢？」

父親正被一隻野豬追著跑，他一邊迂迴的跑一邊在槍彈袋裡掏槍彈。

「嘻，他跑了一個好方向。」醫生說：「如果跑這邊來，我們就慘了。」張開嘴巴喘了兩下，他又說：「脫下你的衣服幫我綁腿上的傷口，你會吧？」說著，他解開了自己的腰袋又去解自己的上衣。

槍聲再度響起，山谷又恢復了平靜。

父親走上前來，掏出一把利刃從胸前割開了醫生的內衣。「李立，去看看那兩隻狗。」他說：「你覺得如何？醫生。」

「我好像還不錯。」醫生勉強的笑著說：「但是我得自己看看才能確定。」

「狗都死了！」李立喊著：「狗都死了！」

「好吧，你快過來吧！」父親說。

醫生用一小瓶高粱酒洗了洗右手沖了沖傷口，然後用食指探進裂開的腹側。「還不太壞。」他說：「胖肉原來這麼耐割呵，呵呵呵，喔──喔，還不能笑呢，但是我們最好儘快離開這兒。」

「我們必須找幾個人來，還有擔架。」父親說。

「我們需要一個醫生，呵呵呵，喔──喔。」醫生說：「你看，醫生也有需要醫生的時候。」

「你出去找醫生吧，李立。」父親說：「你趕快跑到街上去找醫生吧，呃，你不必找醫生，你遇到任何人，就告訴他們山裏的情況，你敢一個人去吧？」

「我有槍。」李立說。

「嗯。」父親說：「而且你是個男孩。」